彭德怀二三事
[ 2010年第1期 彭德怀二三事 宋 群 ]
王焰是一位早年投奔延安干革命的老同志。五十年代初期调任国防部长彭德怀同志的秘书兼任办公室主任,直到庐山会议彭老总被罢官,他也被贬到解放军报社一个编辑处里当主编。“文革”中被批斗,劳改,受尽折磨。粉碎“四人帮”后,彭老总得以平反,他被任命为“彭德怀传记编写组”的组长。以后的十多年里,他翻阅了无数档案资料,走遍当年彭老总足迹所至的全国九个省市,寻访了数以百计的老干部和农村群众,用确凿详尽的事实,来为彭老总辩诬。他自己亲笔书写或主持编辑了《彭德怀传》、《彭德怀自述》、《彭德怀军事文选》、《彭德怀年谱》、《秘书日记里的彭老总》等等,几十本书,粗略统计有200多万字。直到2000年8月5日,在吃晚饭时,猝然倒下,病逝于脑溢血。
在编写彭德怀传记过程中,我们同住在军报大院,闲暇时也常常在一起聊天,顺便讲一些彭老总的趣闻轶事,有些事与王焰有关,并且从中既可以看出彭老总的为人,也可以看出王焰的为人。有两件事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一件事是1952年11月,王焰刚调到彭老总身边不到两个月,第一次出差到辽东沿海视察。返程那天,他们一行来到大连火车站,准备登车北上。车厢门一打开,彭老总一眼看到,两位熟悉的女乘务员正在门口笑吟吟地迎接他们。彭老总登时怒容满面,回过头来质问王焰:“怎么又是公务车?我不是早就告诉你要坐普通客车走吗?”不待王焰解释,彭老总怒气冲冲地冲着他大声斥责说:“为什么我们不能同群众一起乘车?我的命令不执行,撤你的职!”周围的空气凝固了,人们都感到十分尴尬:送行的大连市委书记欧阳钦和市长韩光,为了缓和气氛,说:“开车时间到了,换车厢来不及了,彭总先上车,以后注意就是了。”彭老总这才悻悻地上了车。到达鞍山下车视察,终于按他的意思换乘硬座客车,事情才算过去。
彭总发火,其实是委屈了王焰。王焰刚刚调来,对保卫首长的制度并不熟悉。从北京出发时是乘的这节公务车(有软卧及会议室)。回程的时候,彭老总坚持要坐硬座,理由是,群众能坐我们为什么不能坐!王焰为此同随行的警卫处长商量。警卫处长说,制度规定,首长行动要保密,普通客车人员复杂,万一安全出了问题怎么办?王焰一听,制度有规定,公务车也已调在大连,就答应不变了。哪想却惹恼了彭老总,发这么大脾气,还几乎闹到被撤职的地步。以后,每当遇到此类情况,他总是先同有关人员打招呼,不能特殊,免得找不愉快。就这样,习惯力量再加上某些人的某种思路,还是引发了彭老总的几次恼怒。不过这与王焰无关了。王焰并不是从中吸取了个人不挨批的教训,而切实地一再地感受到彭老总的为人。那种劳动人民本色不变的精神,始终牢记在王焰的心中。
另一件事是,1959年庐山会议上,彭总落难,“反党集团头子”的称谓已被写入决议,狂风暴雨的批判暂告一段落,会议结束,大家准备下山。这时,招待处来电话说,有一批上等的云雾茶,是庐山特产,问彭总要不要买几斤带回去?来电话的人还特意说,这种茶叶街上是买不到的。王焰接电话后向彭总报告,问要不要买点?彭总一听,又是忍不住恼怒起来:“街上买不到,为什么不拿到街上去卖?尽搞这些鬼名堂,市场怎能不紧张!”彭总不但表示坚决不买,并且要王焰立即打电话给招待处负责会务的人,要他们今后不要再给开会的人搞什么土特产,“这是一种很坏的风气!”王焰迟疑了一下,悄声地对彭总说:“彭总,在这个时候,不要再管这件事情了吧!”彭总听了,想了想,不禁放声大笑,说:“刚才还在说我的坏脾气,看来一辈子也改不过来了!”
1959年庐山会议后,北京的军委扩大会议批判斗争结束,国防部长卸任了,秘书和兼任的办公室主任也自然解职。王焰帮助彭总几次草拟和修改检查稿,整理文件。一切都结束了,他向彭总告别:“彭总,我要走了,以后需要我的时候,我再来!”这情节,“文革”中不知怎么被造反派查到了,并且被当作一发重磅炮弹在批斗王焰会上抛出,质问王焰:“你这是什么话,你准备什么时候再来?你还准备彭德怀复辟吗!”令批判者想不到的是,在批判的喧嚣声中,却在人们心底深深埋藏下了当时无法表达的对王焰的印象:善良,他是如此善良!
人们都生活在一定的历史环境中,谁都无法逃脱历史的局限。在某种场合下,说了一些违心的话,甚至做了一些违心的事,是可以谅解的。但是,善恶还是有差别的。有的人对待逆境是勇敢的抗争。著名作家萧乾为自己列出的底线是:不能讲真话,至少不要讲假话。国学大师季羡林的底线是:假话全不讲,真话不全讲。抗争不了,也不会去趋炎附势地坑害别人。讲到王焰,我们不能不想到另外一种情况、另外一种人。庐山会议上和后来北京的军委扩大会议上,彭老总看到当时的形势,他给自己定下了一条,就是“要什么给什么”,什么帽子都可以,怎么检讨都行。但是,有两条他则表示至死也不认账。一条是所谓的“军事俱乐部”。北京的军委扩大会上,有人追问他“军事俱乐部”的纲领、目的和名单。愤怒的彭德怀在会上大声地说:“开除我的党籍,拉我去枪毙了吧!你们哪一个是俱乐部的成员,就自己来报名嘛!”为什么他坚决不承认有所谓的“军事俱乐部”?彭德怀在后来的“自述”中说:“庐山会议结束后,我就想把我在军队三十年来的影响肃清、搞臭。这样做,对保证人民解放军在党的领导下进一步巩固,是有好处的。”“但是,我不能乱供什么‘军事俱乐部’的组织、纲领、名单等,那样做会产生严重后果。我只能毁灭自己,决不能损害党所领导的人民军队。”毁灭自己,保证军队!这是何等高尚的气魄!
彭德怀坚决不承认的另一条“罪状”,是所谓的“里通外国”。庐山会议上揭发彭德怀“里通外国”的主要根据,是他在率领中国军事代表团访问东欧诸国期间,曾与赫鲁晓夫有过接触,受过赫鲁晓夫的接见。个别人拐弯抹角地暗示:“彭德怀前不久访问东欧各国,上山后急于发难,是不是有什么背景?”这一揭发,正合斗争需要。在常委会上,毛泽东说,彭德怀这次出国访问,“是否取了点经?”毛泽东这次拣起来的可不是用来打人的一块小石头,而是置彭德怀于死地的炮弹。对这件事,彭德怀详细交代了他出访期间与赫鲁晓夫礼节性会见的经过,并且具体地提供了会见的时间、地点以及陪同人员,翻译人员名单。他说:“我根本不懂外国语,同外国人任何谈话都要经过别人翻译。要里通外国,我怎么去密谈?”为这件事,他还诚恳地向党中央和毛泽东郑重声明:(里通外国问题)“如发现确凿事实,可以以叛国论罪,判处死刑无怨。”1974年11月,彭德怀病危弥留之际,舌头已经僵硬,还喃喃自语:“我没有里通外国……我是清白的……”由此可见,这条“罪状”在彭德怀心目中的分量。可是,如今,当人们翻阅资料时,才知道这“罪状”最初的出处,就是一位曾与王焰一起跟随彭总出国访问的老同志提供的。出国刚回来,这位老同志还曾连篇累牍地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赞颂彭老总出访如何成功等等。也许揭发时他只讲了彭老总与赫鲁晓夫有过接触,并没有上纲上线到“里通外国”。可是,在那种气氛下,你为何提供这样的所谓“揭发材料”?这还用得着深入探讨和分析吗?
(责任编辑 吴 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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