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上访记
[ 2010年第1期 1978年上访记 冯冠扬 ]
1978年春天,我在山西农村从半导体收音机里听到中共中央批准“中央统战部和公安部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报告”的消息之后,敏感地意识到我有出头之日了,二十多年的罪也受到头了。
1957年6月22日,我在河北宣化工作时,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攻击”党的方针政策,因而被打成右派,时年20岁。后来因为我父亲解放前给陈立夫领导的“导淮委员会”当会计主任,因此定我为官僚家庭出身。1958年2月2日被张家口市宣化区人民法院按“现行反革命罪”判处8年徒刑,送龙凤山采石场劳动改造。1966年2月刑满释放后,仍戴有现行反革命帽子,被送到山西省阳曲县的一个小山村里监督劳动改造。1976年经村里的贫下中农审议批准给我摘掉帽子,但仍留在农村里劳动就业,只是不受管制了,比戴帽时有些“自由”了。
判刑后,因为有很多强加在我头上的罪名严重与事实不符,有些更是“莫须有”罪名,所以我向张家口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后被中院合议庭驳回,维持一审原判。在劳改队里我也几次提出申诉,换回的是“你再不服判决无理取闹,给你加刑”!
粉碎“四人帮”后,我曾多次用双挂号信函向宣化区革命委员会寄去申诉材料,大喊冤枉,要求对我的案件进行复查,但每次寄出的申诉材料,都如同泥牛人海,没有一点消息。公社里的邮寄员在办理挂号邮件时说:“你办这些事靠写信根本不行,必须亲自去河北才能解决问题。”这时有些和我一起下放到农村改造的“四类分子”,有的跑到太原去落实政策去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决定离开山西农村外出上访。
去太原
我当右派那年才20岁,还没有结婚。劳改8年,在农村被管制12年,这时我已是40岁的人了,但仍然是无牵无挂的光棍一条。收拾了几件替换的衣服,拿了一条毯子,随身带了80多块钱,把窑洞的门一锁,钥匙交给房东,向生产队长请了假,告诉他我去太原落实政策。
还有点事需要说明,当时父亲在山西省商业厅工作,所以1966年我刑满释放之后,仍戴有“现行反革命”帽子,劳改队派人把我送到太原,交给当地派出所管制起来。“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太原市疏散人口,把我连同其他“四类分子”统统疏散到农村,我被送到阳曲县东凌井公社河村大队花沟小队,由贫下中农监督劳动,在那里呆了12年。
到太原后我住在当教员的妹妹家中,父亲在文革期间去世了,母亲随妹妹一起生活。我先到山西省革委会信访处,上访的人真多,排了很长时间的队,等了半天接待人员答复我说:“我们不管你的事,只管山西省内的案子,你的事得回河北省解决。”我碰了一个钉子回来,又到太原市公安局庙前派出所,是他们把我疏散到农村去的,“右派”摘帽了,应该叫我返回太原。派出所的所长答复我说:“我们是执行单位,是河北省给你戴的帽子,我们按‘四类分子’对待你。你只有回河北才能解决问题。”这位所长的一番话给我指点了迷津——只有回河北去,才能彻底解决问题。母亲和妹妹都坚决不同意我回河北上访。母亲说:“你戴了十几年‘帽子’,弟妹们也受很多株连,这回好不容易把‘帽子’摘了,就安生的过日子吧!你不服气闹上访,再给你戴上帽子,我们全家人就不认你了!”妹妹也在一旁劝我说:“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反右运动中受委屈的人多了,不只是你一个,你就老实安分点吧!以后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我们帮助你,缺什么东西上这来拿。”多么令人伤心难过的劝阻,这一代人被历次运动吓破了胆,他们认为你越不老实,越不服,越要对你实行专政,直到你服了为止。那时我有一个弟弟在太原一家大饭店里工作,有一些上访的人生活没有着落,到饭店里帮助收拾碗筷干些杂活,捡些客人吃剩下的饭菜填饱肚子。他们有时也和饭店的职工谈谈上访的经历,比如坐火车、坐汽车都不买票,向售票员说声我是上访的,售票员就不管了。还有些人到过北京上访,说了很多北京的情况,因此弟弟主张我到石家庄上访。他懂得政策,决不会因为我上访再戴上帽子。他给我些钱和全国粮票,并给我买了一些路上吃的烧饼,送我到太原火车站。我没有买车票,虽然身上有钱,但前途未卜,不知道上访的路有多长,能少花尽量少花。
去石家庄
从车站后边,我拎着小包走进了站台,一会儿过来一列从西安到石家庄的列车,我随着人群登上了车厢。人不太多,找个空位坐下,列车行驶了一会,车长开始查票。当查到我时,我说:“我是上访的,没有买票。”并随手掏出了我的上访材料,他扫了一眼装在衣兜里说:“一会到8号车厢去找我!”随后又忙着查票去了。过了一个多小时,我找到8号车厢车长办公室,他正在专心地看我的申诉材料,看见我来了,把材料还给我说:“我们是凭票坐车!”“我到石家庄上访,没钱买票”。他又说了一句:“我们是凭票坐车!”然后说:“你上访的材料太简单了!”我为了便于坐车出行,简单地写了一个申诉书,上面写着:“冯冠扬,男,40岁,因‘现行反革命罪’冤案到河北省革委会落实政策,1978年5月13日。”“我有详细的申诉材料”,说着从身上掏出了我的申诉书,车长也没有看,就办自己的事了。我又站了一会,他也不管我了,然后我回到座位上,坐到石家庄车站。
到石家庄已是夜里11点多钟了,我没有跟随旅客出站。为逃避出站时查票,我从车站旁的一个小门出了石家庄站。车站上的人很多,一些人躺在候车室里睡觉。我也找了个空地,铺上毛毯躺在上面,但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洗洗脸,漱漱嘴,坐头班车到河北省革委会信访处排队等候。信访处的接待人员看了我的申诉材料说:“凡经过法院判决的案子,归口到省高等法院去解决。”随后发给我一个路条,上面印着坐几路车到省高院的路线图。我按着路条上的走法到了“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信访处”。填好了表,交上了申诉材料,在外面等着接待人员的传唤。等到11点40左右快下班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男接待员把我叫去他的办公室。这时其他工作人员已经下班回家了,在路过他门口时别人问他:“怎么还不下班呢?”他说:“处理完这个案子就走!”他草草地看了我的申诉材料说:“你的案子经过两级法院的审理,不会有什么出入,法院判案是严肃的,即便有些差错,也与大局无关,不会影响判刑。现在群众给你摘了帽了,不受管制了,你回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不要到处上访,对你没有好处!”几句话把我给打发走了。
出来上访时我的情绪很高,希望自己的冤案能够平反,这下给我当头一棒,受了很大的挫折。这时我想起母亲和妹妹的劝阻,不要我出外上访,这下碰了个钉子,怎么办呢?是回山西农村老老实实地劳动干活,还是到北京继续上访?我考虑了很久,一不做二不休,已经走上了上访之路,决定再去北京上访。
去北京
没有心思在石家庄逗留,下午赶到了火车站,仍没有买票,从昨天出站的小门里混进了站台,坐在树荫下等待去北京的火车。不大一会儿,开来一列成都到北京的特快列车,停在站台旁,乘客下完车之后,列车员把在门口,对乘客逐一检票上车。我没有车票,列车员肯定不让上车。等乘客全部上完车后,火车马上就要进京了,列车员开始打扫车厢外面的卫生,有的喷水,有的擦玻璃。列车在石家庄站停车15分钟,车上的乘客,下车买食品、冰棍,在乘客上上下下之际,列车员也不管了,我拎着包乘机上了火车,找个空坐下来。不大一会儿火车开动了,特快列车上不查票,2小时中间不停就到了北京。
坐在车上我自己考虑,如果能给我落实政策,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一旦像在河北高院那样碰个钉子,我就不回山西农村了。过去戴着“现行反革命”帽子,全家人都受株连,不去农村不行;现在帽子摘了,上哪儿不愁找碗饭吃。
火车在北京站停稳后,我没有从检查口出站,因为无票乘车,肯定会找些难堪。在火车快进北京站时我就看好了出路,从火车站南边绕到崇文门,再走一段路就到了站前的广场了。那时北京站前进京上访的人真多,有男有女。有穿得干干净净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有穿着旧军装胸前戴满军功章的转业军人,有一身农民打扮的老者,有衣着褴褛的“叫花子”,有邋遢的残疾人,也有衣着入时的青年男女……他们在粉碎“四人帮”之后,从全国各地汇聚到北京,向中央各个部门申诉自己的冤情。据说华国锋主席从北京站坐火车到朝鲜访问,看见车站上这些各式各样的人,问:“这些人是干什么的?”随从人员告诉华主席说:“他们是上访人员。”华国锋说:“这些人从全国各地来京上访,必定有很大的冤情,通知信访部门要很好地给他们落实政策!”
很快我在北京站上找到了一个同病相怜的上访者,他是河南某县商业局的干部,因为右派问题劳教了几年,后来又下放到农村,转来转去现在连户口都没有了。他来北京上访一个多月,各个信访部门的接待站都去过,知道从北京站坐几路车,怎么走法,是个“上访油子”。最后公安部信访处答应他,只要回河南愿意去哪个县都给他落户。他不愿回去,在北京呆个时期再说,反正一个人吃饱,全家人都不饿。说着天黑了,他要找个地方吃饭去。我从提包中拿出几个烧饼,叫他敞开肚子吃,不要客气。他一边吃一边说:“还是咱们难友好,讲义气。”
吃完饭我俩又聊了一会,各自说说上访的原因。到晚上十点多钟,他带我到车站二楼的候车室里,躺在没人坐的椅子上睡了一觉。
天亮了,北京站里有洗漱的地方,有开水喝。我俩又吃了两个烧饼,他领我到最高人民法院信访处去上访。从北京站坐上20路汽车,上车后他主动向售票员打招呼:“我们是上访的。”售票员也不再要我们买票。到天安门广场下车往东走了一会,就到了正义路1号最高人民法院信访处,院里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上访者,争先恐后的领登记表,趴在一溜长桌子上填写,填好之后交到工作人员手里,等待工作人员挨序叫号。我想这么多人什么时候才轮到叫我。陪我同来的那位“老右”,碰到一个河南老乡,他乡遇故知,俩人谈得来劲哩。他和我约好办完事一起回车站,怕我初来乍到的认不得路。
等了一会,小门开了,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同志把我叫进了她的办公室,屋里地方很小,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我俩面对面的坐着,她认真地看着我的上访材料,随后她问我:“你是什么成分?”“我是城市平民,可判决书上硬说我是官僚家庭出身。”“你父亲在旧社会干过什么事?最高职务是什么?”“我父亲是中央大学经济系毕业的学生,解放前当过导淮委员会的会计主任,解放后在山西省商业厅干部学校教书。”这位女同志听了我的回答“哼”了一声,从她哼的一声中,我听到了希望,感到我的问题能得到解决。我父亲解放前的官职,充其量是个处级干部,根本算不上什么官僚。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把人划成不同的阶级成分。同一个人,阶级成分不同,问题的性质就大不一样。有的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有的则变成了敌我矛盾。我的阶级成分变了,案件的性质也就发生了变化。
那位女同志认真地看完了我的申诉材料之后对我说:“我们只对省高院,一般不对地方法院,考虑到你在石家庄和宣化之间来回跑很不方便,我给宣化法院写一封信,叫他们对你的案件进行复查。”这时我一颗紧绷的心总算落到肚子里了,我从农村出来上访就是希望复查我的案件。
女同志把信写好之后,又到旁边的办公室里盖了一个公章,然后装到信封里用糨糊粘好,交到我的手里,我向她鞠了一个躬表示感谢。
我离开了办公室,不放心信上的内容,要是写些对我不利的话,是不能交给宣化法院的。趁着糨糊还没干,我把信拆开看了看。上面写着:“宣化区人民法院:冯冠扬来我院上访,希你院对他的案件进行全面复查。最高人民法院信访处(章),1978年5月15日。”我放心了,然后小心地将信封粘好,装在贴身的口袋里,找到了河南的那位“老右”,一起回到了北京站。
北京站集中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上访者,它有几个特点:一是不要介绍信,不用登记,不收费就可住宿;二是地铁、公交车非常方便,可通往北京各地;三是洗漱、饮水方便;四是二楼上有餐厅,上访人员可以捡剩饭剩菜吃。所以上访人员无论到那里都是“蹲车站”。
我上访进行得很顺利。回北京站后河南“老右”说不吃烧饼了,他要带我去车站二楼餐厅吃饺子。他叫我找个地方坐下,然后他就到餐厅里到处找,看见别人吃剩下的饺子就倒到一个盘子里,一会就端了满满一盘饺子来和我一起吃。他一边吃一边说:“捡人家吃剩下的饺子也不算错,不然服务员端回去也是倒,我们吃了省得她们去倒,还节省粮食。”我说:“我可不好意思去捡。”他说:“你还不到时候,拖你半年时间不解决,身上的钱花光了,看你怎么办?”吃完饭,他像东道主似的带我到王府井、天安门广场逛了逛,晚上仍然由他去“捡”饺子吃。
第二天,河南“老右”说:“游泳池那里还有一个邓小平办公厅接待站,负责接待上访人员。”又由他领上我去“邓办”。“邓办”门口有两个持枪的解放军站岗,非常威严,但不阻拦上访人员。进了二门就是“邓办信访处”,信访处办公室的门关着,由几位穿着军装的接待人员站在窗口,只接上访人员交来的申诉材料,不听本人的陈述,交了材料就叫离开窗口,再接待第二个上访者。我交了早已准备好的上访材料,有点不放心地问:“这就行了?”接待人员说:“行了,我们负责督办。”后来我回宣化落实政策时,“邓办”真的把我的上访材料转到宣化,督促办理我的案件。
向“邓办”交了我的上访材料之后,又在北京逗留了两天,20多年没有来北京了,来一趟也不容易,反正现在坐车、吃饭、住宿都不花钱,这回也算来北京旅游一趟。
回宣化
我拿上了最高人民法院的“批文”,急于回宣化落实政策,不愿在北京逗留了,准备从永定门坐车回宣化。临走时河南“老右”说:“别看你来得快,走得快,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地方给办不办还是另外一回事,第二次、第三次上访的人有的是,上头批了,底下顶着不给办还得回来。”
我仍然没有买车票,最高人民法院的信函好像通行证一样。坐永定门车站到张家口的火车,晚上到了宣化,在车站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走进了阔别20年的宣化。
我到了宣化区人民法院,院长接待了我。他看了最高人民法院的信后对我说:“我们这的‘落实政策办公室’刚刚筹建,人员还没有配齐,暂时还不能开展工作。你先回家吧!等到时候我们找你。”真应了河南“老右”的话了,“上面批了,底下办不办还是另一回事。”我说:“我没有家,回哪儿去?”“你从哪来的,还回哪儿去,等我们叫你再回来。”他要我走,我不走,俩人僵在那里。我要求再回看守所,他说:“看守所不是旅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们又僵在那里,双方都不说话,后来进来一个老干部,听见我们的对话,为打破僵局说:“你过去的很多同事,现在都当了厂长、经理,你去找他们想想办法。”我知道再去看守所是不可能的事,就照那位老干部的提示,去找过去的老同事想办法。
经过这些年的反思和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一些老同事都认识到当年对我的处理太重了,太过头了;还有些人这些年失去了联系,以为我死了,这次我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真是感慨万千啊!
在一位老同事的帮助下,我在煤运公司当了一名临时工,每天一元八角工资,有食堂吃饭,有宿舍居住,直到1979年春天才给我摘掉右派帽子,冤案平反,恢复工作。
(责任编辑 杨继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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