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释集评》
[ 2010年第2期 读《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释集评》 姚锡佩 ]
2009年夏,我听说侯井天先生历经二十多年注释集评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已交北京汉唐阳光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策划,正式出版有望了。我打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因为早在1990年,侯先生注解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即因无出版处。只得在获得准印证的条件下,由子侄资助印刷600册,自行营销。结果竟如注者所期待的那样,书一销而空,好评不胫而走。注者又因搜集到了60多首佚诗,便决心再加注释。然而正当他为增注本的出版奔波时,竟横遭车祸,但他依然坚持注释。其后又因不断发现佚诗,欲罢不能地再三印刷了六版。南京大学程千帆教授盛赞侯井天颇有墨子精神。诚然,这位高大的山东汉子的作为和遭遇,恰似鲁迅《故事新编·非攻》中的墨子:他为了救宋,前往楚地,不辞辛劳;待到归来时,力乏脚疼干粮吃尽,却在进入国界时遇到了晦气,不准他进城。为此,我不由在报章上呼吁:愿我们的国人和出版界非“宋”也。
而今出版界果真隆重推出了侯注聂诗。三个月后我在上海得到消息说,11月15日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新书发布暨出版座谈会已在中国人民大学人文学院召开,虽则家居济南的注者因年届八十有五,身有隐疾不能莅会,虽则京城早寒奇冷,但与会者却热情高涨,更有九旬老人李锐先生抱病而至,作长篇发言并献诗云:“聂绀弩是至高人,诗骨文风众妙门。独守良知有火气,自由自在最精神。”引起强烈共鸣。
这些消息让我感慨万分。回顾聂绀弩身系逆境忧天痛史涌血成诗的曲折心路,侯井天自掏腰包胼手胝足呕心集注的艰难历程,心头不由呈现聂诗名句:“泪倩封神三眼流”,或能倾注本人对两位前辈执著精神的深深敬意。
一
当我手捧这部有着王蒙先生作序,分为上中下三册的厚厚诗集注评时,封套上鲜明的聂绀弩手迹、印章和隐约其间的众多名家评语,无不吸引着我。特别是书角上那个浓眉长须,头披长发,身着红袍,低首沉吟于江边的高士,让我又想起了1981年7月21日诗人亲笔题赠于我的诗集《聂绀弩旧诗集:三草》。那是罗孚先生为诗人八十寿辰,假托香港野草出版社之名在当年6月出版的第一本铅印的聂绀弩旧体诗集,它的封面上就是这位让我凝眸难忘的高士——形似深深植根于中华民族知识分子心灵的伟大诗人屈原。事隔近三十年,两代出版人都以此画做封面,似乎均意在哀叹二位诗人相距两千年的类似命运,均意在称颂“三草”诗人所具有的屈原精神。
不过。我的脑海里又浮现一件曾让我困惑的事。当诗人赠我《三草》时,我指着封面画对他说:“这是把您比为屈原哪!”斜靠在床上的绀弩老人瞄了一下画,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仍坚持说:“明明是嘛。”老人却闭上眼,了无表情。我想这也许是老人的谦虚吧。因为就在这本《三草》的《南山草》中收有两首歌咏屈原的诗:在《端午怀屈子》中讴歌屈原“奇气胸中久郁盘”,“骚卷长撑天地间”,显然绀弩作旧体诗,亦有着尽吐胸中“郁盘”气的苦吟味道;他又在另一首《诗人节吊屈原题黄永玉画
绀弩的后半生似乎都处在这种“怕”的忧患中。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新中国成立后,像他这样一个被人视为“左翼”文人的赤诚共产党员,竟也会因做统战工作被怀疑为反革命分子,还差点被打成胡风分子。无休无止地被迫写自诬的反省材料,正经工作不让干了。他似乎已梦自身“非天所宠”,所以到了1957年党中央号召整风时,决意缄口不谈。可是在社会主义学院学习的妻子却被动员起了积极性,发言批评肃反扩大化,还责问“胡风算啥反革命?”因为《人民日报》要刊登她的发言稿,便请索居在家的绀弩略为修改了近百字。不料霎时风云变幻,夫妻双双被打成右派。接连的噩运,使年过半百的绀弩更明白自己“非天所宠”,干脆远离天威,主动要求随右派大军流放北大荒。又不料党组织命令人人写诗歌颂劳动,绀弩当遵命提笔,岂知一发而不可收拾,甚至在他过去所否定的旧体诗中获得吐露心声的快感,以至在摘帽返京任全国政协文史委员会“文史专员”闲差时,于无聊中更以旧体诗相伴。恰如他后来所说:“我做诗只是一种文字游戏,说得漂亮一点,是一种不须惊动别人而自得其乐的文娱活动。”不过,文人习性难改,总想把诗作示于人,除了与友好唱和外,还自编诗集《马山集》,抄于一本秦汉古玺印谱的空白页上,署名疳翁,有1962年3月写的《序诗》云:
古有《牛山四十屁》,此册亦近四十首。题咏投赠,于人于物,颇伤于马,其有牛者,盖偶然矣。故题日马山,以马怀沙云。诗曰:
山外荒山楼外楼,吾诗非马亦非牛。
金人自古三缄口。玉女而今几洗头。
不问何之皆胆落,迄无知者乃心忧。
怀沙哀郢吾何敢,偶在牛山冠马猴。
编得后竟未示人,以至今人意外获得这唯一的抄本后,对诗人所谓的“马”和“牛”,顿生歧解:伤于“马列”乎?“马屁”乎?或二者兼有乎?“牛山体”系“打油诗”,而诗人自谓“吾诗非马亦非牛”,乃是在“三缄口”、“几洗头”后,仍心存“不问何之皆胆落,迄无知者乃心忧”,忍不住“偶在牛山冠马猴”的另类。“哀莫大于心不死”矣!他不断修改《马山集》中的诗篇,并在友人的鼓动下,请人手抄《北大荒吟草》赠人。然而在那比屈原时代更为可怕的文化专制年代中,一到“运动”风声紧时,他就不得不亲自焚诗,还须叮嘱友人焚诗。即使如此,文化大革命甫起的1967年1月,他即被捕入狱,罪名之一便是书写反动诗词。岂料他在狱中依然默咏心中的诗草,十年后他奇迹般地出狱,次年即油印了《北荒草》、《赠答草》、《南山草》赠人,因而有了香港友人铅印出版的《三草》,甚至有了他的挚友高旅写的《序》。
1982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也出版他的诗集,加了胡乔木的“序”及“自序”,诗人增加“第四草”,将诗集名改为《散宜生诗》。令我奇怪的是,他在对《三草》诗篇作增删调整时,竟把向屈原“倾肺腑”的诗篇删除了。更奇怪的是1985年该社出《散宜生诗(增订、注释本)》时,他又将《端午怀屈子》(已改题《端午节陶然亭诗会因病未赴率成一诗》)删去。幸而后来有罗孚、侯井天这样的锲而不舍的搜求聂诗者,我们方知绀弩曾有四首咏屈原的诗。然而,他缘何在自己最后定本中不仅一首未收,还再三删除呢?他那不以为然的摇头在我心中再也挥之不去。绀弩老人究竟想的是什么?
这难道是“谦逊”和“怕”吗?然而,据说《散宜生诗》初版时,编辑抽走了《赠周婆》二首中的第一首,诗人得知十分恼火,对友人说:“这是我最好的诗,这样的诗抽走,还出我的诗集做什么?‘自由平等遮羞布,民主集中打劫棋’是言我夫妻之事,难道家里就不许自由平等,民主集中?”他坚持要在新增版中恢复这一首出自真切感受,融思辨哲理于婚姻生活的佳篇。又如新增版中增加的《水浒人物》五首中的《林冲》其二“题壁”,是原来《三草》版中原有的,只因原题可能会让人联想某人,故初版时删去,后感到惋惜,才又让“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这样令人清醒,充满了信念和正气的名句存世。而《董超薛霸》末句“佶京俅贯江山里,超霸二公可少乎”,真可谓是当今云南“躲猫猫”案件引发的反思先驱:揭示了在无法制的社会里,“超霸”之类“牢头狱霸”及“躲猫猫”案件不能杜绝的根本原因。
鉴此,诗人在《散宜生诗》中抒写的心声,已远不是屈原“忠臣”式的悲愤。鲁迅曾评屈原:“他的《离骚》,却只是不得帮忙的不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绀弩删除了早先咏屈原的诗篇,表明他已走出了屈原的心路,也使他的诗集更集中地涵盖他那个隐喻着伤痛的“散宜生”之名——“无用(散)终天年”(适宜于生存)。但这已不只是体尝个人的遭遇,恰如他在《自序》中所说:“半个多世纪以来,目睹前辈和友辈,英才硕学,呕尽心肝。志士仁人,成仁取义。英雄豪杰,转战沙场。高明之家,人鬼均嫉。往往或二十几岁便死,如柔石、白莽。或三十来岁便死,如萧红、东平。命稍长者亦不过四五十岁,如瞿秋白、鲁迅……有时悲从中来,不知何故,所谓‘泪倩封神三眼流’(拙句)者,人或以为滑稽,自视则十分严肃。且谓庄子的极端自私的个人主义思想亦未尝全无所见,然真人类及历史之大悲也!”故有赠人伐木句云:“高材见汝胆齐落,矮树逢人肩互摩。”《散宜生诗》诚是此种世相可怕、可恨、可惊、可笑、可痛、可惜、可念的“大悲”写照。
二
王蒙先生在《序》中说:“现在,中文圈子中聂的旧体诗是一座奇峰。从伟大中华历史来看,这样的诗篇也属空前绝后。屈原的《离骚》当然绮丽繁华,忧愤沉郁,但没有聂的芜杂中的真挚,俚俗中的古雅,纷纷世相的真切刻骨,荒唐经历的难信堪惊。他老先生是无事不可入诗,无词不可入诗,无日不可入诗,无情——愤怒、无奈、叹息、感激、惭愧、戏耍、沉痛、悲怆、惊讶、坚忍、豪兴、大方——不可入诗。他的诗如怪石,如荆棘,如黑云,如刺刀,如泄洪,如号哭,如骷髅造型,如古树参天,如碾压,如旋风,如断了线的风筝,不知将冲破几重灵霄宝殿。”
此诚为真知灼言。
聂绀弩旧体诗全编中的诗横贯近五十年,然,如高旅先生所言,聂诗“绝大部分作于1960年至64年”。生活相对平静,但仍有三年自然灾害和“四清运动”的前奏,“几洗头”的诗人心有余悸地在诗中自叹:“感恩赠答诗千首,语涩心艰辨者稀”;“老想题诗天下遍,微嫌得句解人稀。”是以今日爱聂诗者不仅想了解诗中典故,更想明白其中许多与当代人、事相关的“今典”和诗的“本事”。侯井天注本恰恰满足了读者的需要,他把自己多年来孜孜以求的调查、研究、请教、学习的全部成果,倾囊献给读者。而且在不少志同道合者,特别是舒芜、罗孚、朱正、熊笑年、王存诚、郭隽杰、李玉臻等的协力下,不断发现佚诗,他注释的聂诗亦从最初的393首,25万字,增至这一版“注解集评”已653首(包括异本、残篇、断句等),100万字。由于大大超出诗人亲编的262首《散宜生诗》,所以他乘正式出版之际,特请王存诚教授协助,按原诗集体例,兼顾写作时间先后,将佚诗分为六个部分;同时又重新对照原始资料,进行通校,并尽量注明每首诗的来源和写作时间,使这一版本更便于读者欣赏和研究。
在当今一切向钱看,学术造假歪风频传之际,侯井天秉持操守,以编注态度之认真,工作之细致,搜集之全面,注解之明白,令不少专家学者刮目相看,钦佩之至。李慎之先生曾高度赞誉说:“侯井天先生编辑聂诗,搜集之富与用力之勤,令人惊叹……其精神真可感天动地。所以《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之细密丰富亦为自来注家所未有。”周有光先生在给注者的信中说:“中国传统,大学问家的学问是写在注解里的。朱熹给《四书》作注解,成为一代儒宗。您给聂绀弩诗集作注解,实际是给这个时代作注解。从聂诗的一斑,使今天和明天的青年读者能知道这个时代的大局,这是了不起的历史导航工作。这是井天先生不朽之作。”
然而,在他工作之初,我对他并非全能理解。
1987年和1989年他曾两度携带已编就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释本来到京城,经绀弩夫人周颖介绍找到我,因当时我辑录了悼念聂绀弩的挽诗、联《落在心中的陨石》并参与纪念集《聂绀弩还活着》的编辑,他希望得到这些材料,并结识与聂诗有关的人士。我听了他的自我介绍,不免产生怀疑。因为这位从山东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离休的老人,终究不是诗词界、学术界人。虽说1958年他曾因被批判为“中右分子”下放北大荒时,在农垦局一所闲置房里与聂绀弩有一宿之缘,不过只是互通姓名后各自睡觉而已,难道就凭这奇缘,在退休后就能为内容纷杂,典故繁多,本事隐秘的聂诗作注解?况且,我很不明白政途坎坷的他何以如此执著地在党内“三出四进”?他的思想和绀弩老人相通吗?再说他要“详注”诗中的人、事、词,让中学生都能看懂,这好像也是我的导师李何林先生注《鲁迅全集》的主张啊,可是至今仍未实现。对他逐词逐句翻译的做法,我更是大泼冷水。没想到隔年就收到了他的赠书,因是自费,纸张和印刷都很粗糙,在注、译上仍有窃以为的琐屑之处,但读罢全书,大受益。聂诗多为写人、赠人,大都是有名无姓,或仅留姓氏,后加尊称,前加老、小,或以字、号、斋名称之,更有爱称、戏称或讳莫如深的,甚至有错写的等等。过去我也曾因不解其人而不明诗意,未想井天先生竟将集中的110余人解得百人,其中名不见经传者,是他行走于东西南北大街小巷,或鱼雁传书,上穷碧落下黄泉,辗转千百度,碰了不少冷软钉子才找到了其人或亲属。我惊叹老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意志、勤奋和功力,感激他让我看到了一个个生动的人物和他们坎坷的命运,得识更多的诗意,更得识聂诗的“史诗”价值。
井天先生把注释“聂诗”称之为他退休后想办的“这么一点点正经事”,不少人正是从这层意义上协助他,互通有无,不讲代价,至为感人。尤其是舒芜先生不辞辛劳地为他看稿解诗,这些都被一一记录在书中。井天先生力求言必有据,刻求最确凿、最权威的根据;又以宽广的视野,广泛收集书报杂志乃至网络上有关聂绀弩及其诗的文字,钩稽多家评说,参照着论述聂诗的思想和艺术,还有着自己画龙点睛的“按语”,竞使这部有丰富注解、集评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不仅如一部人物志,还如一部当代社会风情志,现代知识分子劫难志,更如一部诗论,读来引人入胜。而他所搜集的文章,完全可以再编一部内容更为翔实的纪念聂绀弩的文集。所以尽管他一直是自印自销,但影响不小,连国外学者如日本的木山英雄等先生也托人邮购。
其影响还不止在文化界、诗学界,甚至波及法律界。由于井天先生过人的敏锐力,从收藏于中国现代文学馆的一首聂绀弩赠朱静芳的佚诗中,发现“急人之急女朱家,两度河汾走飞车。刀笔纵横光闪闪,化杨枝水洒枯花”四句诗,似隐含着聂绀弩奇异的获释之谜——何以被“四人帮”判为无期徒刑的他竟在1976年以国民党县团级以上人员之名被特赦?终于经他八方探寻,找到了隐匿其事的“女朱家”。由此又引出了爱好聂诗的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李玉臻,得以从聂绀弩的刑事档案中找到50余首佚诗。这位法官又以寓真之名发表惊动人心的《聂绀弩刑事档案》,不仅让人看到了一个内心丰富、思想锐利的聂绀弩,也痛心地看到了他和朋友遭劫后的无奈交代和检举,更震惊地看到了长期来安插在知识分子身边的“卧底”“密告”,引发了对我们生存的社会政治环境更深的质问,对知识分子在逆境中品行和良知的拷问,也造成了一场不小的争论,一时间,成为网络传媒的热点。档案材料的公开,有益于推动我国民主化的进程,可惜大约出于某种顾忌,“档案”交代不完全、不严谨,也造成了人们对一些人事的误解。这恐怕与绀弩写诗的初衷有违吧,如果他看到因他又造成错案和不当的指责,恐怕更要“泪倩封神三眼流”了。
绀弩有名句云:“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中国知识分子的苦难,不止于肉体,更是心灵的折磨和摧残。如王蒙先生在本书的《序》里,首先就说聂绀弩“这个名字我所以记得,最早是在批判胡风的高潮中,我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了聂先生的批胡文字。”他又说:“我无意在这里哪壶不开提哪壶,更无意在这里丧尽天良地横扫一切,我只是说我们并没有假装全部忘记了我们的昨天,我们也不会因为某些人的毫不腰痛地站着说风凉话就信了他们的胡说八道。”幸好,聂诗和它的“侯注本”就记着“昨天”,若认真细读,庶几能廓清一些问题,有的误传也就会迎刃而解了。甚至也会让“未曾经历上山下乡插队劳动的70后、80后读者”,乃至明日之明日的未来爱诗人,都能读懂并记住这个“昨天”,得以赏识绀弩诗中不少名篇佳句,体悉别具一格的意境、情趣、讽喻,甚或引起共鸣。这,大概亦是诗人绀弩和注者井天的希望吧。相较之,时下有人以捍卫中国诗学传统者自居,杞人忧天地呼喊“聂绀弩体有鲜明的时代烙印”。须予以“彻底清算”,凡此云云,总归仍是“文革”式的唬人之声矣。
我相信,这本《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释集评》终会被学术界重视、研究,产生更大的影响和价值。
(责任编辑李晨)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