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理想象”的妄言

2010-03-15 作者: 王海光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10年第3期 “合理想象”的妄言·王海光 ]

话由是从最近的一场笔墨官司引起的。2009年7月30日,《南方周末》发表了一篇文章,胡耀邦长子胡德平等九位前领导人后代集体质疑一位名叫师东兵的纪实文学作家,指责其作品《政坛秘闻录》的所谓高层访谈纯属虚构编造。质疑者证据凿凿,真假是非一目了然,大可不必赘言,但由此相关的当代史研究的问题则不能不说说清楚。

这篇文章中用第三者的立场,请了一位中央党校党史部的教授来评论这件事情。这位教授大言不惭地说:“其实‘文革’研究谈不上禁区,只是比较谨慎。”还说:“‘有些纪实文学还是很有价值的’,能为专业研究提供一些历史当事人证言,他觉得师东兵的书,历史大框架和大事件基本没问题,但太多细节属于不合理想象,背离基本史实。”这位匿名的“知名党史专家”的话,真是让人哭笑不得。这里主要有两个问题:一是“文革”研究有没有禁区;二是“纪实文学”是不是历史研究。

首先,“文革”研究是不是禁区,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基本事实。“文革”结束后,对“文革”的研究一直是高度敏感的领域。“文革”档案不开放,研究受限制,成果发表难,这都是党史学界人所共知的问题。1988年12月,中宣部对出版“文化大革命”图书专门下达文件,指出:“文化大革命”的研究著作和译著,“极易导致翻腾旧账,引起争论,实无必要”,明令规定此类书籍的出版必须经有关部门“严格审查”。所以,“文革”结束虽然30多年了,大陆公开出版的“文革史”研究专著不过四部。其中,80年代两部,高皋、严家其的《“文化大革命”十年史》(1986),王年一的《大动乱的年代》(1988);90年代两部,金春明的《“文化大革命”史稿》(1995),席宣、金春明的《“文化大革命”简史》(1996)。可见,所谓“严格审查”,并非什么“比较谨慎”,实际上就是设置出版禁区。如金春明的《史稿》一书,是一部完全按照中共十一届五中全会通过的《历史决议》精神写作的著作,但仍被有关部门指责为“违规”出版,还追究出版社方面的责任。再如,麦克法夸尔的《“文化大革命”的起源》三卷本,在80年代还翻译出版了前两卷,第三卷国内早已翻译,有关部门报批到今天,仍还没有出版。各家报刊对发表“文革”研究的文章,尽管都是慎之又慎,还是动辄得咎。笔者曾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论张春桥的文章,结果这家报纸就受到了来自意识形态主管部门的批评责难。

这位教授为证明“文革”研究不是禁区,还举了王年一的《大动乱的年代》2005年再版为例。殊不知,已故的王年一教授生前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能对这部书进行修改。王年一后来的“文革”研究,已经大大突破了成书时的认识。但这些呕心沥血的新见解,没有在该书再版时修改进去。理由很简单,该书一旦修改,就得重新报批,而报批就不得出版。所以,尽管再版四次,都只能是保持“原貌”了。这份学者抱憾终身的无奈,难道他“只是比较谨慎”,还能说不是禁区吗?恰恰正是因为有禁区,严肃的学术研究开展不起来,所留下的巨大的历史空白,只能是由那些假语村言的“纪实文学”来填补了。这些向壁虚构的“野史”,自然就成为百姓们了解这段历史的主要渠道,成为地摊上的畅销书。

第二,“纪实文学”与历史研究,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对师东兵和他的作品,党史学界的严肃学者从来不以为然,无人挂齿。但偏偏这位“知名党史专家”却认为“还是很有价值的”,“能为专业研究提供一些历史当事人证言”。既然这位“专业人士”能把“纪实文学”当作为他的专业知识来源,这也就难怪“非专业人士”会把“野史”当作“正史”了。

这位党史教授还说:师东兵的东西“历史大框架和大事件基本没有问题”,又说“但太多细节属于不合理想象,背离基本史实”。我们姑且不说这位教授的言语如何自相矛盾,也不说师东兵的书违背历史常识之处如何不胜枚举,仅仅指出一点——不合理想象固然不是历史,合理想象就能是历史吗?

历史研究是一门严肃的追寻历史证据的学术活动,“事必务真,言必务确”,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绝不能够任意添枝加叶。这与“合理想象”的纪实文学是大相径庭的两码事儿。历史科学是复原历史的科学,需要做大量的考证功夫发掘鲜为人知的历史细节,求得事实真相,丰富我们的人文知识。在这个意义上讲,“以粗不宜细”是政治,但决不是历史研究。纪实文学中描写的那些床帷密语,暗室私话,心理活动,都是无迹可寻的事情,尽管栩栩如生,生动可人,但决不可能是事实。这种作者向壁虚构得来的东西,即便“想象”的再合理也是“想象”,好听点说是历史演义,严重点说就是编造历史,根本谈不上历史研究。

如果说,师东兵这类纪实东西在没有知识的一般民众中还能有些市场,能够契合他们的知情心理,这还是有情可原的。可以说,只要严肃的学术研究不能正常开展,必然是三国演义压倒三国志。但是,作为一个号称研究党史的专业人士,能说出这番不着边际的话来,可真是让学界瞠目结舌了。能发表出这番“合理想象”的言论,只能说明这位教授的“以粗不宜细”的水平。既然有其敢于信口开河的胆气,那也只能是在这位知名学者的名号前,再添加上一个“伪”字了。

(责任编辑萧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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