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使我们如何面对苦难

2010-03-15 作者: 高全喜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10年第3期 艺术使我们如何面对苦难·高全喜 ]

近来,北京宋庄画家村的青年画家张鉴墙创作的系列油画《上访信》给了我很大的震撼,没有想到,在中国现代派新潮艺术的重镇,竟然产生出这样一种接续传统现实主义精神的架上作品。张鉴墙的《上访信》使这样一个问题重新浮现出来:艺术使我们如何面对苦难?

说起来中西方的现实主义艺术传统,从来都是把面对生活、投入生活、提升生活视为自己的创作理念,并由此产生出一系列伟大的经典作品。但是,随着现代派艺术的突飞猛进,尤其是在中国现代语境下与后现代艺术的合流,使得上述这样一个具有悠久传统的艺术问题,逐渐地被人们所遗忘,进而退出来中国当代主流艺术的领域。当今的画家们纷纷以追捧现代和后现代思潮为时尚,以刻意挖掘和咀嚼自我的个性欲望为能事,甚至为此不惜扭曲社会与自我的真实面相。在这样一个缺乏宏大叙事的嬉皮玩世的现代艺术界,现实生活中的真实苦难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落和遗弃。所以,张鉴墙的这个系列组画《上访信》甫一问世,便以其敏锐的触角、冷静的沉思和质朴的画面,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我觉着这是一个很好的迹象,它表明中国的新一代现代艺术家们开始有能力突破自我,走向社会和民众,面对真实的人间生活。

古往今来的艺术经验告诉我们,最能震撼人的艺术并不是那种看似华美风光的艺术,也不是那种自我独尊的艺术,更不是那种远离生活和现实世界的所谓“无我之境”,真正震撼人的是那种能够穿透人类生活苦难的艺术。欣赏张鉴墙的《上访信》,我感到他们这一批年轻的现代派画家,从某种意义上已经超越了他们的前辈,即成长于“85”和“89”美术新潮的现代派画家,超越了那种以决裂的姿态对抗传统现实主义的表现主义画家和波普主义画家。张鉴墙他们能够冷静地面对传统,理性地审视自我,以平等的视角切入到中国社会现实生活的场景之中,与他们描绘的客体物象共同分享着这个生活世界的艰难、无助,甚至苦难,并且通过现代艺术的技艺,把它们表现出来。我曾经把这种基于新的文化批判立场的艺术形态称之为“新现实主义”;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现代艺术与传统现实主义的结合,或者说是一种现实的现代主义。

谁都知道,信访问题在中国不单纯是一个社会信息的民意反馈,而是一部中国社会政治与民情的浓缩历史,涉及到中国问题的方方面面,其中隐含着说不尽的政治机制的扭曲和下层民众的苦难。张鉴墙基于朴素的生活经历,以其艺术家的独特眼光,敏锐地捕捉到信访这个从未被中国画家们收入“法眼”的卑微物象,实际上承载着百年中国的历史宿命。据张鉴墙自己的述说,当他从同住在宋庄画家村的社会学家于建嵘那里借来近百份上访信时,他感到自己的那双手是颤抖的,他知道其中的每一封信都埋藏着一个悲惨的故事,甚至悬挂着一条冤屈的生命。其实对于这些故事,我们并不陌生,它们随时随地地就发生在我们每个人的身边,发生在我们的亲朋好友身上,甚至我们自己就曾经是一个受访者。所以,在感同身受地阅读了于建嵘提供的上访信之后,张鉴墙并没有刻意去表现上访信中的各种各样令人荡气回肠、惨不忍睹的故事,以及其中的情节与人物,而是采取了自己创作实践中的一贯的减法原则,用最简单、朴实、近乎白描的手法,把四十余封表面样态大体一致的信封展示出来,这样就构成了他近来的这个名为《上访信》的系列油画。

初看下来,张鉴墙这组油画,不过是一些信件的复制,单纯从绘画技巧来说,很多画家都具备这样的看家功夫。但如果稍加仔细地审看张鉴墙的这组作品,我们会发现,这组作品在艺术上有着独特的价值和意义。在我看来张鉴墙给我们展示的一个个看似平常普通的、不具有典型性图景的信封背后,却是发人深思的现实。在他冷静的描绘中渗透着真诚,在理性的节制里潜伏着情感,在单纯的图式下隐含着张力。

张鉴墙是一个来自新疆的画家,受过良好的艺术训练,在落脚于小堡村之前,曾经有过一段在我看来非常精致的抒情绘画时期,在他十年前的油画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西方印象派和中国写意绘画相互融汇而呈现出来的那种优美的忧伤的情调,这种情调在他的一系列人物、风景的作品中表现得非常真挚和感人。

我在当时有一篇评论他的文章,特别提到了他的抒情元素,既不是中国江南的那种柔美,也不是西北边疆的那种粗狂,而是把西北泥沙的风化性力量提升为一种简约的情感描绘。来到北京之后,由于感受到现代都市化生活的巨大压力,他那个时期的风景和人物绘画开始流露出现代艺术的张力结构,一方面是认同乃至追求现代化的都市生活,另一方面又不愿意遗忘甚至丢弃边疆的淳朴和宁静,所以,现代社会的复杂和风景写实的宁静构成了他画面中的主要肌理,在中国的画坛别具一格。

如果按照这样一种绘画风格一以贯之地从事他的架上艺术,那么到今天,张鉴墙也可能会创造出一些非常独特的学院派作品,在中国写实主义油画谱系的年轻画家群体中占据一个位置。但令人感到感慨的是,十年之后的张鉴墙在经历了小堡村埋头苦画的风风雨雨之后,他现在的艺术作品却完全呈现了另外一个风貌,其中已经没有了古典油画的优美品质,而是赤裸裸的当代生活的锋利图景,传统艺术的那张神秘的纸不复存在。从古典油画的追求者到宋庄画家村新一轮前卫艺术家中的干将,张鉴墙十年来的艺术“蜕变”令人深思。前不久我与他曾经有过一番对话,因为我感到他现在所从事的所谓当代艺术,已经完全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架上绘画了,不但与学院派理解的油画创作相去甚远,而且也与现代艺术所表述的艺术大不相同。我发现张鉴墙这批人所说的当代艺术与古典艺术乃至现代艺术并不是创作手法上的差别和不同,而完全是一种新的创作理念乃至文化立场的不同,因此,要理解他们今天的艺术作品,首先要搞清楚他们的文化立场乃至社会意识。

对于张鉴墙来说,他们这批真正的宋庄艺术家,即渊源上就流淌着宋庄之血的当代艺术家,他们之所以毅然而然地选择了宋庄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并由此发育出他们的艺术生命,从根本性上说是基于对文化与社会的独特认识。按照他的说法,中国的现代艺术从圆明园到小铺村,已经走到了尽头,已经死了。所谓艺术之死是指他们已经达到了中国现代艺术所能达到的极限,这种极限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艺术家个人情感的宣泄已经一览无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个人作为一个生命体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和需要表达了,其情感、理念甚至最隐秘的东西在中国现代艺术的代表作品中都已经被充分而完美的表达出来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中国现代艺术的表达形式也已经到了极限,中国现代艺术家们早已超越了85、89时期的艺术形式,艺术语言的探索已经到了极限。用张鉴墙的话来说,中国的现代艺术走到今天,就是克隆符号,此外再也没有什么新意了,一大批中国的现代艺术家们全都在孜孜不倦地从事着诸如此类的艺术营生,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由于中国现代艺术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所以对于它的反思就不可能在它的结构内完成,必须超越中国现代艺术的藩篱,在张鉴墙看来,当代的中国艺术大可不必区分艺术家和非艺术家、艺术形式和非艺术形式,而首先应该确立的是你对这个文化和社会的认识,只有形成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文化立场和社会认识,才能够克服现代艺术的符号化复制,才能打破现代艺术的创作理念。在他们看来,艺术没有必要区分传统艺术和现代艺术、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艺术个性和普遍形式这些差异,中国的现代艺术之所以死了,一个主要原因就在于他们过于沉迷在现代艺术的创造理念,即把现代艺术视为一种与传统艺术相决裂,与古典艺术相分离,与百姓大众相隔膜的孤芳自赏的、以彻底表现自我为主旨的艺术了。因此,从这种理念里不可能产生社会文化立场,有的只是艺术家自己的傲慢和对传统文化、对社会现实的排斥。艺术家成为一个独立的伟大的个体,但这个个体及其他们的作品如果只是自己,没有社会,没有文化,那么最后只能是什么都不是。

张鉴墙这一批新型中国当代艺术家的主张,与二十年来占据统治地位的现代艺术之主流观念大不相同,他们强烈地意识到要把自己融入到中国的社会生活之中,融入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延续之中,把自己实实在在地融入到世界地球村的共同问题域之中,当代艺术首先或者说最为根本性的不是艺术,而是社会、文化和政治,放映社会攸关问题,把握时代风云的脉动,这样的艺术才是当代的,才能走出现代艺术的象牙之塔。令人惊愕的是,从张鉴墙这批艺术家的作品中乃至创作理念中,我们看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即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回到了中国乃至西方延续千年的传统现实主义的路径上去,只不过他们把这个不叫作传统艺术,而叫作当代艺术。实际上他们与现实生活贴得更加密切了,据此我们完全可以称之为一种新的现实主义,只不过这种新的现实主义与传统中的那种教条的现实主义有所不同,他们主张的是要表现最真实最直接的中国现代社会的问题,有些是文化的,有些是社会的,有些是政治的,总之,当代社会是什么,当代艺术就是什么。

曾经经历过苦难生活的张鉴墙,用平等的姿态展现出油画《来信》,实属不易。人民的生活苦难已经足够沉重,艺术家不能再以所谓艺术的说辞而对苦难的生活给予另外一种“艺术”的伤害。张鉴墙的这个艺术原则,在我看来,是对于现实生活的提升,《来信》系列油画恰恰是因为这个原则,而具有了历史活化石的意义,面对苦难,他的艺术所教给我们的不是理论家们一些分析性的逻辑和结论,也不是传统现实主义所传递给我们的鼓动性的激情,或现代派艺术所渲泄的个人主义,而是艺术节制下广阔的视觉和思想的空间。

张鉴墙是敏感而又有节制的,他把上访信封用写实的方式描绘出来,没有再现信的内容,却留给观众的是无限的想像和思考。

(本文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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