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北大,1957》
[ 2010年第6期 序——《北大,1957》·张毓茂 ]
王金屏先生是我的校友。上世纪50年代中期,我们都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共同经历了1957年那场“整风”、“反右”运动。那时候,我们都是20岁左右的青年学子,有如稚嫩的禾苗,感受着新中国的雨露阳光,对党和祖国是满怀挚爱深情的。当共产党开展整风时,大家积极响应号召,帮助党整风,真诚地相信,所谓给不给党提批评建议,体现着对党的感情是否深厚。万万没有料到,那么恳切的动员,那么虚怀若谷的姿态,竟然是诱敌深入的谋略,据说那叫“阳谋”,是“钓鱼”,是“引蛇出洞”,是“让毒草长出来”……于是,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55万人被当做“蛇”引出来了,当做“鱼”钓上钩了——被错划为右派分子。金屏就是这55万人中的一个。他为自己的天真幼稚和善良轻信,付出了惨重代价。尽管他是条小鱼,但也与社会上那些声名赫赫的大鱼串在一起了……。
此后的生涯,不堪回首!
然而,金屏硬是要“回首”。这不啻是重揭心灵伤疤,其痛苦可想而知。因为金屏不但是劫后余生的幸存者,更是清醒坚强的智者勇者,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直面惨淡的人生。要把共和国这段重大历史失误昭示后人。杜牧在《阿房宫赋》中说,秦朝失败后,“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杜牧虽是古人,但他这些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对今天仍有启发。对于挫折和失败,光是哀叹不行,一定要认真借鉴,从中总结经验,汲取教训。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考察,无论是成功的经验,还是失败的教训,都是宝贵的精神财富,都有积极的借鉴作用。我想,这就是金屏在古稀之年不辞辛苦地写出这部感人的长篇小说的动因:“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啊!
金屏这部《北大,1957》,真实深刻,感人至深,用钱理群先生的话说,是一部“惊心动魄的书”。小说虽然塑造了许多不同性格的人物,展现了广阔的生活画面,但主要是以“我”(赵四辈)、梁卓和余坚三个人物的命运为主要内容,展开全书的故事情节。其中赵四辈的人生遭遇贯穿全书,写他的童年,学生生活,错划的打击,劳改的折磨,丧失亲人的痛苦,情侣惨遭杀害的重创……等等。把一个农家子弟,受党的教育和新社会培育的幸福和喜悦,描绘得十分亲切感人,也把政治风浪中无辜受害的困惑和苦恼的心路揭示得震撼人心。当赵四辈被诬为“反党反社会主义”遭到残酷批斗时,他百口莫辩,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平日亲密谈笑的同学和朋友,忽然变成一群杀气腾腾,面目狰狞的狱吏和杀手……赵四辈被骂成“阴险毒辣”、“诡计多端”、“狡猾奸诈”、“翻身忘本”、“向党进攻”……不容他有半点辩白和解释,什么“不要装疯卖傻”“蒙混过关”“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小说把那荒诞岁月里人对人的心灵摧残展现得惊心动魄。赵四辈这个善良无辜、天真幼稚的农家子弟,沦为祭坛上任人宰割的羔羊。他只能撕肝裂胆地呼喊:“苍天啊,我丝毫也没有反党的意思啊!不信挖出我的心来瞧瞧,就是把我的骨头砸碎,也找不出半点的碴碴来呀!我这样的人要是反党,那不是丧了天大的良心,那不是比毒蛇还毒,比豺狼还狠,连猪狗都不如了吗?”绝望中的赵四辈“忽然,我想起了历史上有不少刚正不阿、光明磊落、精诚报国的忠臣,也曾被诬陷为奸贼臣,罗织些‘莫须有’的罪名,惨死在自己效忠的政权手中,如楚国的屈原、宋朝的岳飞、明朝的于谦和袁崇焕……想着,想着,我头皮一麻一涨,眼睛一黑,便失去了知觉……”。对于今天的年轻人以及后世人,他们没有“左”的思潮泛滥时各种政治运动的经历,无法想象也不可能理解当年人际关系中的种种可悲的丑恶的世态。“左”的思潮和“左”体制,使人性泯灭,兽性大发,人变成嗜血的兽,以最神圣的名义干着最凶残最阴险最血腥的勾当。像刘少奇、彭德怀、马寅初、张志新、胡风、林昭……等党内外民族精英,遭到灭绝人性的迫害。小说中的赵四辈与他(她)们相比,尽管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牺牲品,但其承受的精神摧残,同样十分惨烈,具有深远的警世意义。这一切,让我们省悟到对“阶级斗争为纲”等极左路线的扬弃,提倡“以人为本”“和谐社会”等治国理念的创立,确实来之不易,是党的理论和民族智慧的升华,是中华民族从深重灾难中又一次“凤凰涅槃”。
小说热情讴歌的英雄人物是梁卓。这个典型显然是以烈士林昭为原型的。她体现了那种坚持真理,敢于抗争,宁死不屈的共产主义战士的崇高精神,她代表着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代表着人民大众的希望。她虽然被江青、林彪一伙借“左”的思潮杀害了,但她的精神是不朽的。鲁迅说过:“状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为据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张春桥、姚文元、康生、陈伯达一类政治骗子的红极一时的皇皇大文,确是“不足为据”,早已灰飞烟灭,而梁卓的“自由无价,生命有涯,宁为玉碎,以殉中华”的诗句,正是鲁迅说的“是血的蒸汽,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这声音震古烁今,浩气常存,给后世以启迪,以鼓舞,以力量。小说对梁卓狱中受难形象的描绘感人至深,简直是一位崇高光辉的圣女:
“哗哗啦啦响动的铁镣声由远而近,半地下的会见室通往监号的后门打开,梁姐的身影立刻出现在台阶上,犹如镶嵌在镜框里的伟人画像一般顶天立地,背后是灿烂的阳光……”
接下来小说描述了梁卓会见母亲和赵四辈的情景,真是感天地,泣鬼神,不忍卒读。这位当代的秋瑾、赵一曼、刘胡兰,面对当代法西斯屠刀,毫不畏惧,慷慨陈词,大义凛然地宣传反对个人迷信的真理,戳穿“四人帮”祸国殃民的造神的画皮。在举国迷乱,血雨腥风中,勇敢地向当代法西斯暴政开火,直至血洒荒郊,以身殉国。正是由于小说有了梁卓正面光辉形象,使得作品高扬了时代精神,鼓舞了革命正气,超出了一般所谓“伤痕文学”的水平。
小说对反面人物余坚丑恶灵魂的揭露和刻画,也是入木三分淋漓尽致的。在“左”风盛行时,余坚这类以神圣的革命名义残害善良的无辜者的杀手,随处可见。有人把他们称作新型的“狱吏”式人物,是相当确切的。他们凭借政治运动,打击陷害别人,满足私欲,实现野心,踩着受害者爬上去。余坚假借革命的词句,利用组织的权威,甚至用欺骗、谎言等卑鄙手段,设置陷阱,使无辜者沦于灭顶之灾。赵四辈一直把他当做亲密的朋友和尊敬的兄长,多次轻信他的花言巧语,直到梁卓被害,他才有所醒悟,是梁卓的鲜血擦亮了赵四辈这些天真善良人的眼睛。余坚后来也被“扩大”成右派分子。小说写出这个“左”派人物命运变化的合理性。余坚固然整人的狠毒凶残已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但如果不是他在权力场中角逐败北,他仍可执掌整人的权柄,从而青云直上。小说写他沦为“右派”后,也仍然不惜出卖别人以求改变自己命运。这种人物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也远未绝迹,只不过衣着打扮有所不同而已。小说刻画这个人物,极有警示作用,它使人们想起《绞刑架下的报告》作者伏契克的话:“人们,你们可要警惕啊!”当然,“左”风盛行时,许多跟风狂跑的人,并非都是余坚那样的人。他们或是盲从轻信,或是愚昧无知,或是胆怯自保……就其本质而言,也都是善良无辜者。小说中所写的萧世博、张福林等人物就是如此,他们在“整人”时,有的确是抱着“救人”的心肠的。这是知识分子的悲剧,也是民族的悲剧。
最后,我想说的是,金屏以小说形式反映1957年反右历史生活,我以为是非常明智的。小说与回忆录等纪实文学不同,它从生活原型出发,进行提炼熔铸的艺术加工,不拘泥于具体的实际生活素材,而是更集中,更概括,更具普适意义。因而更能深入揭示生活本质和社会规律,也完全摆脱了历史上当事人的个人恩怨和是非曲直的纠缠。据我所知,北大校友中确有以回忆录形式抒写1957年反右的生活,由此引起了一些纷争……这些纷争至少转移了人们对历史教训的思考。这是十分遗憾的。诚然,即使是小说,有人也喜欢对号入座。胡适曾把曹雪芹和贾宝玉,冯执中与马二先生混为一谈,遭到鲁迅的嘲笑,说胡适有“考据癖”。也有人咬定《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就是作者扬沫,余永泽就是张中行。张中行先生自己说得好:“人家(指杨沫——引者注)写的是小说,又不是历史回忆录,何必当真呢?就是把余永泽的名字改成张中行,我也不会出面解释”(田永倩:《我所了解的张中行》)。张中行先生是文学大师,他对小说艺术和历史回忆录之间区别的清楚认识,值得我们遵从。倘能如此,“余永泽是张中行”一类的误解就不会在金屏这部小说里发生了。
受老校友的殷殷嘱托,写了以上这些外行话,自知难中肯綮,权且充作序吧。
(责任编辑萧徐)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