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化与新启蒙
[ 2010年第9期 王元化与新启蒙 ]
1982年3月,我被陈云派到中央组织部组建青年干部局,实现干部四化——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首先通过十二大,清洗“文革”中坏分子,选出新的年轻领导人,当时称为选拔第三梯队。十二大结束后,立即全国换新的省部级班子,我参与其事。1983年初,上海成立新市委时,元化担任宣传部长。
元化是黎澍介绍我们相识的,了解他的“胡风分子”经历,在长年逆境中,坚持独立思考,未脱离本行,特别是研究《文心雕龙》。当年我也是不赞成批判胡风的,庐山会议后开除党籍的罪状中,就有这一条。我敬重元化还有一个原因,知道他的父亲是清华大学的教授,他是在清华园长大的。1934年我没有考上清华,乃生平遗憾。
记得江泽民到上海就任前,来我家辞行,我谈到上海不仅是中国经济的半边天,也是文化的半边天。这时元化已下岗,我建议他还可以起顾问的作用。后来知道,元化确受到尊重。听说有这样一件事:元化的夫人张可是研究莎士比亚的专家,他们夫妇合译的《莎剧解读》出版后,江泽民曾打电话要了一本。
关于我同元化的交往,现在记得的有三件比较重要的事,第一件就是创办《新启蒙论丛》。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讨论后,全国思想界面貌焕然一新。胡乔木和邓力群极为不安,胡乔木首先发难,反对周扬、王若水等谈“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认为社会主义没有异化现象,个人崇拜、贪污腐化、以权谋私、变公仆为主人等等,只是“消极现象”,都不算异化。给人道主义戴上“唯心主义”的帽子,实际上是要保护人道主义所反对的神道主义和兽道主义,两者正是“文化大革命”的重要特征,想以此来掩盖毛泽东晚年的错误,并对当事人进行了严厉的组织和行政处理。后来他们还搞“反对精神污染运动”,被胡耀邦、赵紫阳很快制止后,“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就一直影响到八九年那场“风波”了。
当时我们这些不同意胡乔木和邓力群的左倾观点的人,都认为应当在思想理论领域中彻底澄清他们的错误,必须重新大举五四运动中民主和科学两面大旗,从而走上实施宪政的国家现代化的大道。《新启蒙论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
大约在1987年下半年,元化来北京见到黎澍和我时,我们就谈到创办这个丛刊的设想。我们的共同想法是以此进一步解放思想,造成全民族的新启蒙运动,推动政治体制改革。由元化担起主编的职责,由黎澍、于光远、王惠德、李慎之、胡绩伟、秦川、王若水、李洪林、李普和我等人组成编委会;时任湖南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省新闻出版局局长的李冰封,在征得省委副书记焦林义的支持后,将出版任务交给湖南教育出版社(冰封原任该社社长)。冰封跟我是老同事,元化直接同他交谈的。
1988年10月,《新启蒙》第一期创刊,到1989年4月,共出了四期。第五、六期已经编好,由于来了那场风波,从第五期就被勒令停刊了。现在冰封将已出四期中和五、六期中重要文章的一些内容和目录,以及有关情况写信告我,特摘录如下:
第一期有两篇重要论文:童大林的《中国改革开放与思想解放运动》,王元化的“为五四精神一辩”。
“新启蒙笔谈”中,刊登了夏衍、邵燕祥、金观涛、高尔泰等八人的有关文章,阐述何谓“新启蒙”。夏衍在文章中强调“新启蒙”要重提科学和民主,迎接时代的挑战,不能错过了目前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邵燕祥则明确提出:“思想文化的启蒙,意味着对原有结论的审视扬弃,过时的传统观念的更新,旧的思维模式的超越;重新认识历史和观念,中国和世界、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以及毛泽东思想。”(第四期)
讨论异化和人道主义,作者们发表的意见,都不同意胡乔木的论点。先刊出王若水的《论人的本质和社会关系》,认为马克思的论点是:人的本质是自由,自由只能在社会中获得,但社会关系也会异化;人的“存在”也会同人的“本质”相矛盾,从而使人不成其为人。随后又刊出王若水的《社会主义社会没有异化吗?——答复和商榷》,正面反驳了胡乔木认为社会主义社会没有异化的奇谈怪论。此外,还刊出了高尔泰的《论异化概念》(第三、四期),从哲学史的角度,阐述了异化概念。
发表了李锐的《庐山会议的由来及教训》(第四期),此文即《庐山会议实录》的引论与结束语部分。《实录》一书此时已决定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和春秋出版社(中央党史出版社的副牌)联合出版,先内部发行。此文刊出后,引起广大读者的关注,各地发行机构纷纷来电、来函要书,一时供不应求。
最先发表顾准的《希腊思想与史官文化》一文,并最先向读者介绍顾准其人。王元化在第二期“编后”中写道:“顾准很早参加革命,但命运多蹇,在流离颠沛的黯淡生活中度过了二十多年的悲惨生涯,于“文革”中身故。编者曾读了他的大量遗稿,对他十多年前处于封闭环境中所写的这些有见解的文章,不得不感到惊讶和赞佩,尤其在一系列论述民主问题的文章中的某些观点,今天看来仍堪称为先进的卓识。”
在被勒令停刊的第五、六期中,有如下一些文章未能同读者见面(底稿也找不到了):于光远的《关于当代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若干基本概念》,苏绍智的《对资本主义的再认识》,于浩成的《权力与法律》,黎澍的《新文化与传统文化》,王元化的《启蒙与人的觉醒》,邵燕祥的《文字狱传统在当代》等十余篇。
1989年1月,元化到北京,开了一次关于《新启蒙》发行问题的座谈会。会后,就有各种谣言散布,公安部门就到湖南出版局调查这个丛刊的发行情况。一时风雨满楼,传言湖南省委要查封这个刊物,事实上也调去五、六期原稿审查,就这样不许出版了。“风波”以后,首先抓了李冰封开刀,安上了一系列罪名:“背离党的出版方针,批准出版有严重政治问题的书籍”。“推荐和批准出版有资产阶级自由化‘精英’人物撰文和宣传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新启蒙》”。“宣扬了一系列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观点,为资产阶级自由化‘精英’人物制造动乱和反革命暴乱作舆论准备提供了阵地。”对于光远、黎澍、曾彦修和我一些老同志创办的,由李冰封安排出版的《社会主义初级理论探索丛书》,认为这些书都是“自由化”的,都是为“制造动乱和反革命暴乱作舆论准备”。于是,李冰封受到“留党察看并行政降级”的处分。后来,中纪委曾批示要对李冰封错案加以复查,湖南只是草草应付一下,迄今未予纠正。
冰封在信中说,王元化当时对这件事如此评说:要说“左”,那时,全国都“左”,但像湖南省一级这样左得稀里糊涂,左得愚昧无知,左得莫明其妙的,恐怕还很少见。
第二件事。1994年,《顾准文集》出版(这本书是顾准的弟弟陈敏之编的),有元化的序言,他立即送给我一册。在这之前我只读过《新启蒙》上那篇文章,不太了解顾准其人其事其文。元化早年曾经在顾准领导下工作过,他说顾准的思想超前了十年。我读了《顾准文集》以后感到,不止同一般学者相比,顾准的思想大大超前;同善于思考的学者相比,顾准的思想也是超前的。我同孙冶方是对门邻居,很谈得来。他50年代就倡导尊重价值规律,是很重要的贡献。现在才知道,他是受顾准的启发,顾准比他更厉害。赵紫阳读了顾准的书,也向我称赞顾准是一位了不起的思想家。为此,我在《东方》杂志1996年第二期发表了一篇谈顾准的长文《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文中有三个小标题:受难使人思考,思考使人受难;对这100年的历史应有个反思;敢于思考最根本的理论问题。不料这篇文章发表以后,有人向我发难:“请求党中央审查李锐,问他还信不信共,不信就送客。”中直机关党委还将此信转交与我。我只得又写了一篇四千字的答辩文章:《小风波与大悲哀》,其中刊登了发难者对我“质疑”的五个观点(即刊《东方》原文中):“马克思设想的共产主义也有空想”:“马克思设想的社会主义,是生产力高度发展的结果,是资本主义制度不能容纳的产物”;“可以说,从马克思到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都过分强调了阶级斗争的作用”;“迷信精神变物质,上层建筑改变经济基础,苏联失败了,斯大林失败了,毛泽东也失败了”;“列宁所痛斥和批判的第二国际,在北欧、西欧的资本主义国家中,倒是注入新的血液,也影响到北美,使资本主义并没有到‘垂死阶段’,资本主义生产力尤其是科学技术的作用,还在进步发展中。”在文中我最后写道:“这次小风波引起我的大悲哀在于:时至今日,‘左’的东西仍有市场,类似‘文革’的‘左’的阴影仍未消散;市场与阴影,上面有,下面也有,社会上有,机关内也有。可是,同这种市场与阴影一直作斗争的人与文,包括我这个人及其文,却仍不免遭受明箭与暗箭的攻击,使人感到似乎有人还想搞以言治罪。”
第三件事是,元化好学深思,对重大问题常有独到见解。上世纪90年代,中共十四大前夕,我曾写过一篇八万字长文:《毛泽东晚年“左”的错误思想初探》,刊在月刊《桥》1993年第1期,改题名:《悲剧,晚年毛泽东》,一次刊完。不幸的是,由于刊登了这篇文章,这个办了五年多的畅销刊物,就被停刊整顿了。元化读后,写给我一封六页纸的长信,下面都是他信中的话:
你选择的题目是极“左”思潮的关键。毛的失误不是因他教条地理解了马克思著作。我党左的错误往往出于教条主义,而他不是。他的理论有极强的个性色彩(你说的浪漫主义是对的)。他使用的语言也都打下他个性的烙印。就气质说,他决不甘为人后,在思想上即表现为不模仿别人,纵征引经典。也必夹己意,出自他自己心裁的创见。他是怎样失足的,其中原因错综复杂,一时说不清,要掌握大量资料长时间的研究,方才探知其底蕴。
我要补充的一点是,他的“两论”是他的理论根底,除你文章所涉及的“精神变物质”外,我对你说的斗争哲学再作如下补充:
毛比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评主义》更进一步,把实践作唯一标准,而他所谓的“实践”,又是一极为狭窄的范围,他用知性分析法把复杂的、丰富的东西经过抽象,舍弃其具体的血肉及细节,最终归结到一个概念中去。这种方法也来自传统的理学。如陆象山在鹅湖之会上与朱熹辩论所提的支离事业竟浮沉(嘲朱熹的繁琐),称其为“简易工夫终长久”。这二字大概也由他而波及其他老同志,无形中成了党内思想的一种模式。此话说来话长,容见面时详陈。总的来说,毛的思想方法是知性的分析方法,则往往将生动的、具体的、复杂的、丰富的东西化约为一种平板的苍白的概念。照毛化约的结果,实践最后抽象为“斗争哲学”。这与其说他性格好斗,毋宁说他的好斗是贯彻了他的实践哲学观。可是,斗争毕竟只具有普泛意义。如何斗?也就是说斗争必须选择一种最佳形式来进行,才能落实。毛所选择的最佳形式即他的一大发明:一切通过搞政治运动来实行,这就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由来。以运动贯彻斗争哲学的理论与实践是属于毛自己的。马恩列斯均无此说。如果一定要探其渊源,我认为是汲取总结了农民运动的经验,那篇列于卷首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不仅已露端倪,而且成了四十年后文化大革命的指导性蓝图。农民运动的经验加之他在党内积累和经历,明乎此,就可以理解曾经使我大惑不解的为什么建国以来运动一个一个不断,明乎此,也可以理解何以与人斗通过运动,与天斗与地斗为什么一定也要通过运动。回顾一下四十多年的历史,还没有一种政治行为不是不通过运动来进行的。毛根据自己的经验,认为任何事都是斗争,认为世界上没有对立的情况是不存在的。他撰写《矛盾论》时苏联正在批判德波林的理论,后来他也发动过一场批判合二为一观点的运动。《矛盾论》直言不讳:差异即是矛盾,这是他斗争哲学的核心。在此种思想的专横统治下,解放以来,我们的教科书看不到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个重要范畴的“多样的统一”了,既然矛盾无处不在,对任何一个问题就要通过斗争去克服其中的矛盾。毛曾说:“综合就是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这样阐释科学方法和哲学概念的综合,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毛从农民运动和革命经验,摸到这样一类规律:政治运动是进行斗争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用政治运动去进行斗争,是发动群众,调动群众积极性最便利的手段,力量大,速度快。他认为运动是使人净化达到轻个人重集体的惟一途径。群众只有在政治运动中才能提高认识,受到教育(即毛的实践出真知)。
为了写这篇纪念文章,我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到这封信。本世纪初,曾接到上海来信,要给元化编书信集,我曾找到十多封元化给我的信寄出,大都是交流思想认识的。这些信我是否留了底子,也记不清了,这次只找到这一封多么重要的长信。
元化一生笔耕不辍,思想独立,精神自由,贡献甚多,尤其人文科学方面。他的许多著作,我没有都细读过,更谈不上研究。他70岁的时候,我曾写了一首诗向他祝贺,以表我的敬仰心意:曾经刺额寻寻觅,因得文心瓣瓣香。思辨精神随老壮,一枝犀笔更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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