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站在作为弱者的儒家一边
曲阜将在距孔庙 3 公里 的地方建造一座高达 40 多米的基督教堂,而孔庙不过 20 来米高。此事引起一批儒者和研究儒家的学者的忧心,他们发表了一封公开信:《尊重中华文化圣地,停建曲阜耶教教堂 —— 关于曲阜建造耶教大教堂的意见书》。孰料,此信引起很大争议。在某知名论坛上,对这封信、对此信署名者、对儒家冷嘲热讽者居绝大多数。黎明先生也发表文章称,这些学者与曲阜无关,因而根本无权阻挠曲阜建造教堂;对于儒家的 " 独尊 " ,他更是保持高度警惕。
我哑然失笑。这位先生好像活在一百年前。仔细想来,他和那些对儒家冷嘲热讽的人士的思想结构,也正保持在近一百年前的新文化运动时代。那个时代,有一些对西方一知半解的大学教师,把中国没有顺利地完成民主宪政制度构造的责任归咎于儒家。于是,他们轻松地发动了一场对沉默的传统的华丽战争。
这些教授们声称自己热爱自由,但他们的语言和思维方式充满了暴力。他们不允许人们过自己习惯的生活,不允许信仰自己习惯的神灵,不允许人们书写自己习惯的文字,以及读自己习惯的书 —— 某位先生似乎要求人们把线装书扔到茅厕里去。
在很大程度上,他们如愿了。他们成了新文化的领袖,而儒家则被成功地贴上愚昧、落后、反动的标签。今天那些痛骂十学者意见书的论坛活跃人士,特别向往民国思想学术的繁荣,并将这归之于新文化运动。然而,那些被归在新文化成就名下的诸多人物,其实是半旧半新之人。而完整地生活在全新的文化之中的一代又一代,包括笔者本人,则根本丧失了文化上的创造力。这一残酷的事实,揭示了新文化与旧文化之复杂关系。
这一点暂且按下不说。单说儒家思想、学术传统和信念、价值系统与社会结构,在新文化运动中被系统抹黑之后,后来又被踏上很多社会、政治之脚,而被判处死刑。在这之后,所有自以为深沉地进行文化反思、进而抨击儒家的人,不过是在推卸自己的责任、回避繁难的使命而已。
但是,中国就是盛产这样的文化伪英雄。八十年代的文化英雄们把自己遭受政治之祸的愤恨,发泄到已成枯木的儒家身上。号称热爱自由的论坛活跃人士,今天不过又做了一遍同样的事情。他们念叨着一百年前那批教授们的担心,好像这一百年间,中国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在其他场合,他们对过去一百年间发生的巨大变化痛心疾首。他们没有意识到这是多么巨大的自相矛盾。
确实,经过大半个世纪的强烈冲击,儒家已经形同枯木。当然,从九十年代开始,由于文化自身生命力的顽强,并且受外部影响,包括海峡两岸交流的影响,儒家开始再度苏醒,大有枯木抽芽的迹象,具体表现如国学热、儒家复兴、儒教概念之提出等等。
尽管如此,今日之儒家也不过绽出了几颗嫩芽,最多抽出了几条细枝而已。这个国度并没有多少真正信奉儒家信念、价值的人,台面上那些与儒相关之人,多非为儒之士,而是靠儒吃饭之士。媒体关于曲阜兴建教堂的报道中,提到在曲阜举办的 " 尼山论坛 " 。该论坛倡导 " 不同文明的对话 " ,今年的主题是儒耶对话,也即儒家与基督教的对话。奇怪的是,国内公认的儒者却并未被邀请参加这个论坛,参加者不过是一些儒家研究者。这样的对话,是平等的对话么?
平等至关重要。黎明大约也是根据信仰、思想自由、平等的原则,抨击十学者意见书的。只是,这样的抨击实在不着边际。似乎从来没有人平心静气地探讨 " 独尊儒术 " 究竟是什么含义,而一个基本历史事实是要求人们进行这种探讨得:在所谓的独尊儒术时代,中国民众的主流信仰是佛教,道教、伊斯兰教、民间信仰、乃至基督教也相当盛行。这其中蕴含着深刻的治国智慧,惜乎被现代人盲目的激情遮蔽了。
至于今天,享有独尊地位的绝不是儒家。儒家处在绝对的弱势地位,在可以预见的未来,甚至在漫长的百年之中,儒家也绝无独尊的可能。就在几天前,这个国家城市里几乎所有年轻人,和赶时髦的中年人,兴奋地过着 " 圣 " 诞节。在中国最好的大学里,最聪明的年青人或者读工科,或者拼命读着英语,准备去哈佛、牛津研究柏拉图或者罗尔斯。
担心一条初生的嫩枝会遮住太阳,对满天的乌云缺视而不见,这样的视力,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在当下语境中,追求信仰、思想的自由、平等,就当站在儒家一边,因为,在信仰、思想、学术的竞争场域中,儒家遭受了不公平对待,因为儒家的力量过于弱小。英国贤哲柏克曾说过:自由是存在于不同势力对垒的夹缝中。倘若一支势力打垮了其他的势力,自由也没有了安身之处。因此热爱自由之士,就当有危者必持之,有颠者必扶之。
(原载《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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