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
今天晚上是一个读书会,我们并不想把它又做成一个讲座的形式,那样有些死板。我现在的想法是,我讲一个小时左右,围绕着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这本书来讲,然后大家可以分成七八个人一组对读书的内容和我所讲的内容进行讨论,这个时间大概是三十分钟,期间有疑问可以记下来,交给志愿者,然后我们再恢复到大课堂的状态,向我提问。
首先问一个问题,在座诸位之中全部读过或部分读过《想象的共同体》这本书的有几位?
好,有四分之一的同学读过,大部分同学是没有读过的。怎么在一个小时中讲安德森的这本书?我想从中国人自己的经历出发,然后再回头去反观安德森的这本书。
怎么叫做从我们中国人自己的经历出发呢?就像下午一样,从我们日常的语言出发,我们每个人都会说「我是中国人」,我们几乎都是在使用「中国人」这个词而不加思索的。但是,当我们仔细地去考察中国的历史和文献,去想一百多年前的时候,直到1900年(辛亥革命从那时开始酝酿),有多少生活在今天的中国的土地上的人有「中国人」的概念?非常少。
今天我们说「我是中国人」的时候是非常自豪的。但是我们很少有想到,事实上用「中国人」这三个字来指称自己,在特定语境下的使用方法,是非常晚近才发生的(尽管「中国人」这三个字是很古老的)。不夸张地说,一百多年前,「中国人」绝对不是那个时候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自我认同。
事实上,我们有出土的证据来表明这一点。汉朝建立几十年后的人是怎么称呼自己的?叫「中国人」吗?非也,他们把自己称为「秦人」。汉朝的老百姓自称为「秦人」,为什么是「秦人」?因为前面是秦朝。
汉朝以后,三国、西晋时间都是很短的,然后是一个所谓「五胡乱华」的时期,有很多北方的游牧民族进入到长城以南长江以北这样一片广大的区域,这些由北方游牧民族建立起来的政权,比如十六国,比如北朝,那些统治者把他们统治之下原来的那些人叫做「汉人」。虽然从汉朝时就已有「汉人」这个概念,却是在北方游牧民族到了中原地区之后,才越来越多地被用作一种指称,而且暗含一种和统治者不同的概念在其中。
讲这些并不是为了回顾历史,而是想要说明一点,我们使用「中国人」和「中华民族」的概念,这种自我认同的形成是非常晚近才发生的,不超过一百年,顶多再往回推到辛亥革命前十年,革命派和立宪派作论战的时候。「中国人」和「中华民族」不是旧概念,而是新的政治现象;是新的人群共同体,不是旧的人群共同体。
从这里我们就可以回到安德森书中最重要的概念。安德森认为,这个世界上的民族,Nation,并不是像很多民族自我认为或宣称的那样,从远古时期就一直存在,然后一直延续到现在。照安德森的说法,民族和国家一样,也是现代化发生以来才有的现象,在那之前,民族是很难存在的。
你说你是中国人,和你说你是某某村某某小区的人是不同的。一般来说,你不可能认识所有的中国人。「中华民族」是一个民族的话,她的存在方式是什么?用安德森的话说,事实上是一种想象。
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去想象,我们现在在湖北,但是在湖南还有几千万中国人呢,在别的城市还有,我们是通过我们的想象来完成我们对这个民族的认知。
这就引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种想象是通过什么来完成的,你怎么知道有一个地方叫湖南?怎么知道那个地方的人也是中国人?很多人没有去过那里,或者说你不需要去。
安德森要讲的是,在现代化的技术条件来临之前,每个人所知的范围是非常有限的。假定五百年前,你生活在这个镇上,日常生活范围很少超过你能眼见的范围。
我们回家随便问一问就会知道,到我们祖父这一辈(且不说几千年前)长途旅行是非常少的。到我们的祖父的祖父那一辈,在没有报纸电报电话之前,很难获得远处的消息,人的所知所见,甚至包括口耳相传的信息是非常有限的,只有少数人能有这种能力,比如秀才、举人。对大多数人来说,「中国人」这个概念是很难有的。
当然,在中国特殊的国情之下,我们知道,秦始皇之后有过统一的文字,总人口千分之一的读书人即使见面不能够互相说话,仍然可以通过文字认识世界。大众是不识字的,也是没有办法获得远处的消息的。
安德森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讲到了西欧的案例。
我们知道中国人发明了印刷术,但并没有传到那边去,他们是独立地发明了自己的印刷术,就是古腾堡,这是15世纪的事情。安德森考查了印刷术在最初出现的时候是做什么用的,发现印刷术发明之后,印的最多的书是《圣经》,而且是用现代欧洲语言来印刷的《圣经》。
我们知道,一直到中世纪,官方的语言、知识的语言是拉丁文,老百姓都会说早期的英语、德语、法语,甚至懂拉丁文的僧侣、大贵族也会说,但他们不会把德语等写下来,只会写拉丁文。一直到启蒙时代的早期,有很多作家的作品仍然是用拉丁文发表的,比如说笛卡尔、霍布斯用拉丁文发表了很多作品。
普通的老百姓不说拉丁语,也没有条件去学拉丁语。
印刷术出现在西方之后,当时最畅销的书是用本民族语言印刷的《圣经》。那时候,宗教情绪还是非常浓厚的,尤其是1500年代早期开始了宗教改革的运动,其中很重要的一项是用本民族语言印刷《圣经》,使得每一个人都有权力直接跟上帝交通,而不是通过一个会说拉丁语的僧侣。
照安德森的说法,正是在这个动力的推动下,印刷术和资本主义的靠卖《圣经》来赚钱的动力相结合,历史上第一次有了规模非常大的一群人开始识字,这一群人不仅仅是少数识字的知识分子精英,而且也有普通人,还有商人——商人一直是不识字的,中小贵族也是不识字的,在这之前,欧洲的贵族大部分是不识字的,这就是他们会把自己的兄弟送到修道院做僧侣,要请僧侣来做他们的秘书的原因。
有了印刷术和资本主义的盈利动机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可以读书,可以识字,在这个过程中又兴起了大众传媒——报纸。因为商人开始识字了,他们要做生意,要知道远处马铃薯卖多少钱,酒卖多少钱,从这里贩运到那里是否划算,他们需要知道这些信息。大众传媒商业化的东西开始出现,在这个过程之中,才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有能力去「想象」远处发生的事情,不再需要亲眼看到某件事的发生。只要读一读报纸,汉堡上周发生了大火,这样的事情在以前是没有办法知道的。有了新的印刷术,文字的普遍化(现在商人、小贵族乃至于比较求上进的工人阶级等等都开始识字),人们才有能力去想象一个「德国」的概念,一个「德意志」的概念,而在这之前,这种概念是非常难传播到下面的。
这是安德森这本书在我看来最重要的内容,用他的话说就是:印刷资本主义如何创造了民族意识。
当然在这中间还有很多资本主义的小窍门,我们去想一个问题:当印刷术被发明的时候,这些商人要印《圣经》,印报纸,印其他的小册子,会有一个问题,即面临竞争,你在汉堡印书,我在巴黎印书,他在米兰印书,你可能会面临到这样的竞争,现在可以有一种好办法排除他们的竞争,就是我用德语,因为你的意大利语的书别人看不懂。在某种意义上,市场在资本主义竞争的状况下,从印刷语言市场上形成了大致与民族边界符合的一个边界。这样的话,在一定范围内,别人是没法与你竞争的,巴黎的印刷商是没有办法与汉堡的印刷商竞争的,因为巴黎的印刷商用法文,而在汉堡用德文。这是资本主义划分市场范围的一个努力,但这与语言的边界,乃至后来与民族的边界、国家的边界慢慢重合。
其实大家不难想象这一点,比如说,我们回到1900年,如果你去朝鲜,你不需要懂他的语言,你碰到朝鲜的士大夫,不说朝鲜语,仍然可以沟通,因为他们会写汉字。如果去日本,我们知道梁启超到日本去学习了很多新东西,但他不会说日语,可是梁启超觉得太简单了,可以猜嘛,因为印刷品85%都是汉字。这两个国家的民族意识升起来之后,朝鲜开始使用朝鲜拼音,日本则规定了基本汉字,后来就不允许更多地使用汉字了。现在如果在日本买一份《朝日新闻》,已经很难猜懂它的意思了。因为中间的汉字虽然还有但很少,而且很难猜对。语言文字的区分化是非常重要的,是形成民族意识非常重要的因素。
安德森就是用这个机理来解释民族是什么,民族只可能在那之后发生。
当然,每个民族都会说我有非常长的历史,但安德森说,那是你把历史民族化的一个过程。用我们的例子来说,当我们现在称自己是「中国人」的时候,过去五千年的历史被我们变成了、被我们叫成了、被我们认为成了「中国历史」,那个时候的人何尝知道「中国」,那个时候的人何曾自认为是中国人?当然,「中国」这两个字在那时候就有,司马迁的《史记》中就出现过「中国」的提法,但那时候的用法和今天的概念完全不一样,我们都知道,那个时候的「中国」讲的是中原地区的意思。
民族是在新的技术条件下产生的,民族的想象,民族的体验只能是在新的技术条件下——比如印刷资本主义,还有别的研究者提出的工业化等观点——发生的。这一整个学派都认为,民族不是古老的,而是现代的,而且只可能是现代的。
每个民族虽然诞生于现代,出现于现代,存在于现代,但它总是给自己创造出一个前现代的历史。我们总把炎黄以来的历史都叫做中国的历史,中华民族的历史,但安德森不是这样想的。这是关于民族的产生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理论,在我看来,也是学术界对民族形成的一种主要认识方式,大家已经不再去接受「古老民族」的说法了。
我们再退一步说,在印刷术发明之前,在印刷资本主义之前,或是在中华民国成立之前,那时候的中国人至少是我们的祖宗吧,这一点没有办法去否认(血缘的、历史的、我们的文字、我们的语言等等都是从那儿来的)。我们的共通性还是有的,我们应该和他们有一些一样的地方,那么这种一样的地方用什么别的概念来称呼它?
学者认为,在民族出现之前,因为文化、语言、血缘等而出现的共通性、同一性不应当被称为「民族」,而是叫做「族群」。在英文中这些概念分得很清楚,中文中分得不是特别清楚。按照这样的一个看法,我们可以仔细地去想象一下,「中国人」,或是「中华民族」是某种意义上的一个「民族」,话讲回来,藏族、维族可能更像是一个「族群」的概念。这是我要讲的第一点。
第二点与下午所讲的「国家」问题有高度关联性。我们不要忘记,印刷资本主义与国家的出现时间上大致是重合的。中文的「民族」这个词也包含了多个概念。所谓的「民族」一定是文化、历史、语言的边界与国家的边界、政治的边界是重合的,这才叫做「民族」。「美利坚民族」,事实上是由美国的政治边界来构造的。「民族」更加是一种政治团体,而不仅仅是文化、历史、语言的共同体。美国人肤色不一样,纽约市民百分之五十回家以后不说英语。
用安德森的话讲,「五十六个民族」意义上的「民族」,强调的是前现代意义上的语言文化历史的共通性的概念,Ethnic,而第二个「民族」,「不列颠民族」、「中华民族」是Nation,有时候这个词又被翻译成「国家」。
我希望和在座各位一起,用「中国」的例子,用自己的切身感受来反观「民族」这个概念。从这个意义上说,「民族」是我们创造出来的一个概念,而并不是决定性的、不可更改的事情。想象一下,在北美留学,时间长了,没有公民身份实在是不方便,加入美国国籍,那个时候在文化等意义上,我还是中国人,但在政治意义上,我已经不是中国人了。清华大学的杨振宁是美利坚合众国公民,他是不是中国人?这是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使用「中国人」这个概念的。
台湾独立建国,要把「台湾人」从「中国人」的子集中抽离出来变成并列的。「藏独」、「疆独」,也都是这个意思。我们看台湾,很有意思,在过去的二十年中,台湾有过多次的民意调查,你觉得自己是中国人还是台湾人,还是两者都是?
1991年做民调的时候,80%的人认为自己是中国人或既是中国人也是台湾人。现在的比例刚好调过来,80%的人说我是台湾人,觉得自己就是中国人的只占5%不到。
每个人有自己的判断,这个不是我们这里要去追问的。我要说的是,联想一下安德森所说的,是我们创造了「民族」,是支持「台独」的人创造了「台湾人」。看这种意识的转变,二十年前觉得自己是中国人,现在觉得自己是台湾人,这就是民族主义。民族的意识显然与历史、语言、文化没有必然联系,台湾人不会讲中文吗?国语的普及率比我们高得多,这一切不妨碍他们形成一种政治性的「台湾人」的概念。从研究的角度看,这是两个概念。
我们可以看到「中华民族」这个概念是一个政治性的构造。不夸张地说,「中华民族」是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创造的,然后在这种属于State、属于同一个政治共同体的成员基础上叠加了很多文化、历史、语言的因素。按照这种说法,我们首先有了一个政治身份,然后叠加了历史语言文化的同一性。
一般的说法是,「因为我们是一样的,所以我们要居住在一起,所以我们要在同一个政治体」。事实上则相反,是因为我们事实上是在一个共同体下,然后被教育尊重五星红旗,然后我们变成了中国人。
民族是一个政治共同体,通过宣称共通性,来合法化自身。因为在一起了而最后变成一样了。若要接受安德森的概念,五代以上仍是我们的祖先,但不是「中国人」。这种新的看法会消除很多误解和歧视,也对中华民族一个新的理解。
怎么看待反对「中华民族」概念的人,或打着民族利益旗号行销政治利益的人?安德森的观点是一个很好的清醒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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