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皓明: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
刘皓明: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
《 小批评集 》收集了我自1994年以来用中文写作的篇幅较短的随笔、评论、访谈和杂文。这些文字大都曾经发表在国内的报刊杂志上。把这些文章结集出版,虽早就有友人热心催促,我自己却一直犹豫不决。最让我踌躇的,是把写于上个世纪的那些或被人遗忘、或已不被更年轻的一辈知晓的“少作”从故纸堆里拿出来重新公之于世。但是就有朋友说,展示求学乃至思想发展的历程,对于读者还是有用的。我于是翻检旧作,权衡再三,觉得朋友们的话确实不无道理,而且还感到无论是早几年的那些读书感想,还是更近几年感时而发的评论,虽非严格的学术写作的“正课”,倒是无不来自对文本的精读,无不是切切实实的观察与反思;惟其并非“正课”,它们才可能让专门学科之外的读者发生兴趣;再有就是从求学和思想发展的角度讲,那些我今天已经不复在意的话题与那些今天在我看来仍有意义的话题,彼此之间其实是有比较完整的相互关联性的;它们实际上具有相互解释和相互补充的功能。于是我不揣浅陋,把近二十年里的短文无论新旧都整理出来,订为一集,题为《小批评集》。称其为“小”,既因其中包含的文章篇幅较短,也是相对于所谓“正课”的学术论文乃至著作而言的。
1994年在沈昌文先生主持的《读书》杂志上发表第一篇学术笔记的时候,是我在耶鲁读比较文学的第二年。当时修习的课程均围绕着英德诗歌(特别是浪漫派的诗歌)、希腊拉丁古典文学以及德意志观念论和浪漫派的哲学等主题。那时写下的几篇读书笔记,就是当时听课和阅读的副产品,题目自然也都不出当时攻读的科目。其中关于英国诗歌的部分,其兴趣和观察角度尤其受耶鲁英语系和比较文学系几位浪漫派研究大家的影响。而对当时在美国兴起的、向这些前辈的研究方法和观点提出挑战的所谓“新历史主义”,我始终是抱着审慎态度看待的,因此这些随笔没有反映这一派的观点。
上个世纪末,我开始写作博士论文。同我此前修课的情况不同,我的博士论文包含了中国文学的内容。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北美的所谓“汉学”领域。这个新的领域那时让我意识到,同所谓“西学”的领域相比,这个领域不仅是内容不同,而且常常连最根本的方法(就让我这里暂且在世俗意义上使用这个词)、旨趣、观念和话语程式都不一样,更不用说纯粹的学术之外的东西。我那时在这种环境里,疲于应付,付出不少代价,随笔写作便随之减少了。但是这一经验也并非没有带给我好处,仅就我自己的学术和思想发展方面而言,这一经验强迫我离开幻想和思辨的象牙塔,不得不在思考中更多地包含来自现实的因素,让我认识到我必须要面对的“中国性”。这就是我那一时期的这类写作开始加入越来越多的中国内容,并最终产生了一批针对中国现当代文化评论的原因。
本集中收录的几篇这样的文化批评,曾经在不同程度上引起过争议。但是除了《 圣书与中文新诗 》一文所引起的 争论 以外,对别的文章引发的争论,我都没有回复。这是因为在我看来,批评我的人如果质疑我文章中的事实陈述——例如史实或其他专业知识等——那么我就有必要并且有义务答复这样的质疑;如果在理论上同我持论相左,并能有条理地进行反驳或讨论,我亦理应答复。凡是不属于这两类的批评,我则不必回应。
德国人首先提出了作为个人乃至历史发展进程的成长教育(Bildung)的概念,鲁迅先生也曾把人类历史的发展比作煤的形成,说“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学者的求学过程何尝不是如此!每个学者想必当日进入学术时都像歌德的迈斯特那样充满了抱负和梦想,然而他也必须要经历煤的形成过程:如果他耗费的无数木材最终变成了煤,那么无论是多小一块,都是值得庆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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