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洪:治大国若烹小鲜
《治大国若烹小鲜》前言
原来读老子的《道德经》,最难理解的就是"无为而无不为"的意境。怎么什么都不做,就可以达到什么都做的效果呢?关键在于理解"无为"二字。"无为"并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不要做妨碍别人"有为"的事情,对于政府来讲,就是不要做妨碍老百姓积极性的事情。一个社会,只要所有成员都能奋发有为,什么事情不能做呢?所以我在后来一篇文章中总结道,"‘无为’就是对妨碍的妨碍,对限制的限制。"这与经济自由主义强调的小政府理想颇为一致。
然而,将"无为"或"小政府"理想简单地理解为政府做得越少越好则是有问题的。应该说,政府是人类社会的伟大创造。迄今为止不少美好的字眼,如自由、平等、公正等等,都是在有政府的条件下近似地实现的。这说明,在有些地方,政府是不可替代的。所以政府的"无为",应该是在该有为的地方有为,该无为的地方无为。这需要对政府这种制度有深刻的理解。"无为"不是无知,"自然"也不是毫无人的意识和智慧。我过去很赞赏中国的传统园林艺术,认为它是中国文化"崇尚自然"风格的体现。后来到北京郊区的一些新"景点"去了几次,才发现,完全无知无识的所谓"自然"是多么糟糕。那些毫无文化造旨的仿古建筑,与北京与承德的皇家宫殿,和苏杭一带的江南园林简直有天壤之别。在那些与自然景观浑然一体的建筑风格背后,是深度刻意的安排。做得象"自然"一样,其实不是自然而然的。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关键是个"法"字,即仿效、效法之意。而效法,就有水平高低不同了。有维妙维肖,也有邯郸学步,还有东施效颦。要仿效,首先是要理解,要把自然"吃透"。所以,在"无为"的背后,是理解自然、仿效自然的大学问。
这样的境界,又用得上老子的另一句话,"治大国若烹小鲜"。过去,关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有各种各样的解释。一种解释说,小鲜是很嫩的,如果老是翻过来、翻过去,就会弄碎了;因此治理大国也不能来回折腾。这种解释虽然接近本意,但没讲到"妙"处。懂得烹饪的人都知道,烹饪技术 ( ?艺术 ) 的核心部分,就是掌握火候。而小鲜,又是各种烹饪材料中最为娇嫩的,更要细心伺侯。所以治理大国的最高境界,就是小心翼翼地掌握火候。那么,怎么掌握火候,大国又如何可以被比作小鲜?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但也可以大而化之道来。简单地说,治理国家,首先要考虑人民的性质。从经济学角度看,人民的性质就是趋利避害。如果政府能够提供和维系一套基本制度,在这一制度下,任何个人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时,就对社会有利;在做对社会有害的事情时,就对自己有害,就可以使全社会的成员在追求自己利益的同时,使社会繁荣起来。一般而言,这套制度包括保护产权、维持秩序、调解纠纷的功能。 一旦有了这么一个制度框架,人们明确地知道什么是自己的成本,什么是自己的收益,从而自动地按照对成本和收益的计算行事。
当然,什么对社会有害,什么对社会有利,在有些时候并不是那样判然分明的。往往是同样一件事,做得不够和做得过头都会对社会不利,比如货币供给。过多了叫通货膨胀,过少了,我们现在也知道叫作通货紧缩。通货膨胀意味着,当社会所有成员都已经被动员起来进行经济活动以后,仍要增加需求,则只能导致物价的上涨,而不会有新的供给了;通货紧缩意味着,社会上还有一些成员没有工作,却已经没有货币支持他们的经济活动了。在相当长的人类历史中,人们采用贵金属做货币,货币供给由贵金属的生产决定,货币供给与货币需求吻合的情况只是偶然地发生。后来人们又发明了贵金属本位制,即以贵金属为准备金发行可兑换证券,部分地摆脱了贵金属的束缚,直到今天,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采用了不兑现的纸币作为货币,才完全脱离了贵金属的限制,货币供给完全可以由政府的货币政策决定。所谓货币政策,一般就是中央银行对再贷款利率的调整。再贷款利率的调整,会影响到商业银行的贷款利率,在一个成熟的市场经济中,利率的些微调整就会影响人们的成本和收益的比较,从而影响人们的行为。当利率调高后,就会有些人认为他们原计划的经济活动得不偿失,从而中止他们本来要进行的投资;反之亦然。这样政府通过很小的调整,就从事着造福于整个社会的治理。
谈到火候,谈到货币供给,我们很自然地想起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 ( 即美国中央银行 ) 主席格林斯潘。他的任务,就是在保证货币充分供给的同时,避免通货膨胀。他的全部工作,似乎就是以 0.25% 甚至 0.125% 的微量,调整美元的再贷款利率。别看调整幅度如此微小,但对美国经济、乃至世界经济,都产生着重大影响,以至他的一篇讲话,既可能造成股市动荡,又可能给人以信心。自他执掌美国联储以来,美国经济逐渐摆脱了滞胀局面,出现了低通胀、高增长的态势。当然,格林斯潘的工作可不是好玩的。尽管只做 0.25% 的调整,但如果一不小心弄错方向,也会导致通货膨胀或通货紧缩。因此需要对货币体系、金融制度和实质经济有深刻的理解,并对美国经济现实有足够的"感觉"。这和他的经济学背景、他在金融界长期工作的经验很有关系。在微量调整、掌握火候的背后,是对经济体系的洞悉、对当下经济形势的准确判断,和对货币政策和政策手段的刻意选择和安排。这不正是一幅活生生的"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图景吗?
达到这样的境界,却不是格林斯潘一人的功劳。只有在货币体系和金融市场充分发展的情况下,货币政策才会如此灵敏。而这一经济体系的形成,则依赖于世世代代人的努力和积累。在这一制度中,政府运行有效并且不可替代,却花费最小而影响最大。恰恰因为,政府在它该发挥作用的关节点上发挥着它的智慧,从而避免了它对经济其它方面的干预,反而给全社会成员留下了巨大的"有为"的空间。
2002 年 9 月 3 日 于北京郎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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