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德性与大学生的德性
嘉宾:周濂
时间:2013 年 04 月 28 日 19:00-21:00
地点:706 青年空间
「德性」现在都不是什么好词儿。但是我今天是从非常正面的角度去谈它。德性的英文单词是 virtue, 是一个从拉丁语转过来的英文单词,是在道德的意义上说一个人是否有德性。古希腊有「智慧、勇敢、节制、正义」四个主要德性,「信望爱」是基督教的德性。
德性在希腊文中不是道德,是中性的概念,指「一个人的潜能,得到了充分的实现」。在座的同学,当你们从高中进入大学,试图从大学获得卓越意义上的德性,就要不断地寻找到自己的潜能,并以合适的方式加以发挥。现在的大学不大鼓励成就这种意义上的德性。高中开始就是应试教育和党化教育,造成个性泯灭,人云亦云的状态。我深刻地感受到,用钱理群老师的话说,现在的大学生普遍是「一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大学期间更多试图寻找未来谋职必须拥有的简历和需要的资质。入党,参与学校组织的各种社团,甚至包括参与 NGO 的目的也不纯,只是为了未来找工作时的在履历上添上一笔,并非以追求卓越为目的,而是功利的实用主义的指向。课程设置和理念在大学里也是以专业化教育为导向,并以培养所谓的某种意义上的「顺民」作为主要的目的。这样的教育与卓越无关。
通识教育是什么
前段时间参加通识教育和文明复兴的研讨会,遇到了非常多北大清华北航的老师,谈论起通识教育的意义和未来在哪里。什么叫做通识教育(General Education)?它不是培养专业性人才,也不是受了既定意识形态束缚的人才,要培养全人。古希腊概念,是全面的人。在专业上成就事业,在性格上培养文化修养,情感培养方面都要成为全面的人。在座谈会上说过不仅要成为知识青年文艺青年普通青年,要成为公共青年二逼青年,最怕成为单向度的人,片面发展某方面才能,忽略全面发展。通识教育和专业教育并不互相矛盾,人在三十岁之前尝试各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的尝试最终的目的是发现你自己,认识你自己,我到底是谁,到底擅长做什么,我能成为什么样的人。Know yourself, 说起来简单,也是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修炼追问的问题。有幸发现自己擅长做一件事情,并有幸做这件事情,成功的做成了这件事情,这样的人生很罕见。在我这个年龄就发现人生的路越走越窄了。青春是人一生当中最光辉灿烂的一瞬间,对于你们来说,要把头从应试教育、狭隘的专业教育中抬起来,去发现,去寻找,把你们的青春变成一辈子都值得铭记的时刻。大学期间,你们应该尽可能多的听话剧,听音乐会,去和自然亲近,去谈两场或三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头破血流也没关系。也许每个人走到人生的最后,会发现,原来我的整个归宿是如此沉甸甸的现实性,但如果在年轻的时候绽放过,看到过很多的可能性,你的人生是值得回味的有意义价值的。
德性的两个问题
回到德性,我想讲两个问题。公平游戏的概念。大学生如果想要成为未来现代政治社会或民主社会的合格公民,首先要培养的是公平游戏的精神。公平游戏的精神说起来容易,实行起来非常之难。假定我们在座的人去郊游,租辆车子,如果在座的每个人都交五块钱,租金显然绰绰有余,也许有些人不交钱也同样可以搭上这个车子,只要有足够的人参与合作车子就可以开走,其他人就可以成为所谓的「搭便车者」。一个社会一个合作之所以得以可能,靠的是绝大多数人都是公平游戏的执行者,肯定有一小部分人愿意成为 Free Rider, 可当 Free Rider 的数量越来越多的时候,车开不成,合作便无法继续下去。还有个例子,我们都曾经在大学参加过考试,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挣得好的分数,但是在大学课堂当中有很多同学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作弊,当这些人作弊时,你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显然作弊者违背了公平游戏的原则,当你以旁观者看待这些作弊的同学你该有什么样的态度。有同学跟我说,因为他们这样做,威胁到我的利益,关系到奖学金的问题,我可能不得不加入他们的阵营。在日常生活中很难真正履行公平游戏的精神。一次满桌人都是学者的场合,一位法学家提问,「如果你们的亲戚朋友犯了案子,你们会先想到找律师,查法律条文打官司,还是第一时间在脑海中搜索我在法院里政府里是不是有人。在座的诸君,你们虽然都是法律精神的兴奋者,但很可能你们的第一反应都是找关系。」这说明中国人都缺乏 Fair play 的精神,只要有可能,我们就想通过一些歪门邪道谋得自己利益,而不是在法治的框架内,按照既定的秩序和规则,谋取自己的合法利益。所谓公平游戏的精神虽然说起来是一个非常卑之无甚高论的德性,但事实,它是民主社会,现代法治社会,公民必备的一个德行,一个很重要的德行。
另一个有关德性的是,理性的、健康的讨论的能力。过去两三年看微博,一个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现象就是,无论是公知还是五毛,在微博上面都会放大自己的劣根性,变得非常的暴力。所有的话题都不能以理性的公开的透明的方式去进行。如果这样,我们所谓的民主社会,如果有一天忽然到来,我们每个人都没有准备好,制度到来了,我们并不能成就这个制度,我们依然会让这个民主成为了反民主者指控的最坏的民主现实。在座的同学应该在现实生活中,在课堂上,训练自己理性对话的能力。这种能力有很多种的体现,你不仅要有怀疑精神、批判精神,更重要的是要有深刻的认识到「我有可能不是真理掌握者」的精神。和别人讨论问题时,不是为了争输赢,是在辩是非。我们经常把个人的情绪带入到我们的对话当中去。还要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宽容态度。尤其是在同学和朋友间的争论,目的并不是简单的说服对方,不是说要求和强求他人接受自己的意见,更多的时候是在达成彼此间的理解。我知道我的立场在哪里,你的立场在哪里,我们的异同在哪里,通过理性对话最终达成理解状态,善莫大焉。所谓的民主的精神,恰恰体现在我们深信自己,也深信他人不是真理的绝对拥有者。所以我们才希望借助理性的对话,共同的逼近争议。
最后的德性是勇气,也是当下缺乏的德性。我们坐在考场里,有同学在作弊,你是否有勇气站起来说老师他在作弊。老师在课堂上讲课,说错了一个观点,你是否有勇气和他争论;再比如说有很多的敏感词,你们有勇气为了一些人发出你们的声音么?其实勇气,跟所有的词一样,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生活中无时无刻不在面临这些类似的考验。当你遇到不公不义的时候,是否有勇气说出你的心里话。所有的这些问题不仅是你们面临的,也是所有的中国人共同面临的。如果我们这个社会,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缺乏公平游戏的精神,公平对话的精神,说出心里话的精神,那我们这个时代,是不可能进步的。
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不仅是题给所有的读者,也是题给我自己的,上述的所有德性,也是逼问我自己的。有各种各样的歧路,选择向上的路还是向下的。归根结底是交由每个人自己决定的。我们的话题,我的那本书,给大家提供一个自我反思的平台,而不是我作为一个老师,把现成的答案给你们。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在过,所有的决定,都由你们做出,所有的后果,也都由你们自己来承担。
问:能否用不正当的手段行正义之事?
答:我的第一直觉反应是不能,在行正义之事的漫长过程中容易被不正当手段带歪,成为你自己反对的人。目的和手段并不能做截然的两分,有时候手段其实是决定了目的的正当性。因为当你以不正当的手段行正义之事时,意味着你在过程当中已经在行不正义之事,只不过用更大的正义为中间的不正义做一种辩护而已,那我很怀疑我这种辩护能否成功,我个人是觉得不行。
问:全才和专才矛盾吗?
答:从全才型到各尽其职各归其位,从全才到专才的转变是这个社会分工的必然后果,但我觉得在今天我们仍没有放弃对全才的追求。不是全能的人而是全面的人。我喜欢听音乐,但我不一定成为朗朗,喜欢打篮球,不定成为乔丹。马克斯·韦伯说资本主义未来导致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的局面。今天的时代慢慢验证这个局面,或是像马尔库塞所说,「单向度的人」。个人特别欣赏并力图成为一个全面的平衡的人,成为知识青年公共青年文艺青年二逼青年普通普通的综合体,并希望你们也一样。
问:如何理性反映问题又不成为异类。
答:不要害怕成为异类,在这个问题上我不主张中庸,也没有中庸之道可走。
问:当想发出声音的欲望和现实生活发生矛盾,感觉到「适者生存」的规则存在,我们不是选择沉默,而是不得不沉默的问题,该怎么做。
答:勇气这个德性落实在生活当中是非常之艰难的。我本人也不是那么有勇气的人,会适当的装睡。策略性的问题就意味我们像犬儒主义屈服和低头的。个人力量往往不能够彻底撬动或推开铁门。并不鼓励大家做所谓的抛头颅洒热血方面的工作,我们把体制比喻成铁门,我们不是撞开,而是一点点推开,或是挤开它。不仅要有耐力,还要有技巧,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挤开它。
问:个人非常提倡成为全能的人,在中国这个比较特殊的国家,偶尔可以装睡,又是否可以偶尔作弊。大学的情况会放大,如果成为一个全能的人需要作弊,您的看法?
答:我说装睡是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不能与其对抗,可以避其锋芒。你面对的不是强大的政治压力,而是自我,这是不能接受的。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不能类比。co-china 主办方目前发现十几起中国大陆申请者申请材料抄袭的现象。抄袭者还辩解主办方没有规定不能抄袭。神逻辑。应该深刻反思大学教育的失败。超出底线的 take for granted, 底线的常识的被很多人不以为然的突破了。
问:我是一个人文网站的工作者,北斗网。我们印了一个精选集,印之前要募捐到一笔钱,就在印刷厂交货时,有人出面把我们的书全部查封掉,让我们非常沮丧。自以为自己很有想法,有行动力,但其实都是被拎着的。像桌子上的虫子,随时会被人摁死。想问老师对我们这样的青年组织如何发展有何建议。
答:坦白说这种沮丧的感觉,不仅青年人有。你们能让他们如此兴师动众,理应感到骄傲。最终你的货没有交到那些人手上,只是外在的形式。你们这些人在这五年中收获了什么,在这五年中是否有改变。动摇,犹豫都是这场的。也许北斗大半的人毕业后成为公司的白领,没关系,也很好。一件事情的成与败不必看待结果,在这过程当中你们自己得到了什么,自己有没有成长,这点很重要。
问:周濂老师为什么赠我「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这句话,并与大家共勉之。
答:「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隐含了我个人的理解,我们对于飘摇的动荡的不安全感的人生的寄望。我们希望我们的人生像桥一样坚固,隧道一样光明。虽然我们深知我们具体的人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坎坷。这几个字简单直白,传达的意境是对简单的扎实生活的向往。
问: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民族主义和犬儒主义的时期。我们应该怎样正视这个时期,看待这个问题。
答:离开北大时,碰到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我很兴奋,终于能投入到汹涌的学运中去,但很快发现这是被组织的而非学生自发的。开端高潮结束都是有预谋的,是被安排好的。第一天我觉得自己非常的游离,在人群中有生理上的不适感,到第二天,我开始跟着举手,到第三天就开始热泪盈眶了。群体的无意识对你的裹挟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我在某种意义上是天生的怀疑主义者或是个人主义者,但依然还是会被民族、国家这种宏大的叙事所裹挟。人生中都会有这样的过程。怎么走出来是很难一言蔽之的,个体都非常不同,也许是一个片子,一段话,也许是通过和别人的对话,也许是生理的奇迹,你发现了肮脏的龌龊的让你厌烦的东西。所谓的每个人必经的民族主义的阶段如何避免,如何不成为民族主义问题中的一部分,我没有标准答案。我的立场可能会再退一点,我甚至认为某一些,比如说对民族传统,文化表述的正面认同,我是可以接受的。当然,民族只要加上主义那就是天然的坏词,但并不是所有民族都是我们要反对的。我曾写过《我的是好的》,作为普通人来说,会把我的东西等同于好的东西,我们也很很难真正站在纯粹客观的角度看待,只有符合客观的好的东西才是是我的东西。把民族主义的东西喀嚓掉,把民族的东西尽可能去珍视它体验它。最近在读 49 年前很多大师谈教育的文章,发现民国到国民政府期间的大师,无论接受东方还是西方的训练,对我们的传统文化,有种温良的让人感动的亲近和专注。可能是共产革命这几十年,彻底斩断了和文化之间的关联,而自由主义被妖魔化为彻底反传统的理论。 自由主义和传统,甚至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之间,在理论上有可能在亲和性的。
我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为什么追求德性,全面的人和渊博的人有什么区别么,我为要什么都知道呢,我为什么要追求自己的快乐呢,我们可以选择各种各样人生的方式,也可以选择未经反思的人生。也许有人告诉你他是不值得过的人生,这样的人生太容易过,动物性的快乐,但一定不会满足的。我女儿两个月大,纯粹的生物状态,在这个意义上她很快乐。人生充满各种各样的痛苦、纠结、烦恼,因为不知如何做出选择而痛苦。一定会认为有些选择优于另一些选择。余华的小说应该优于郭敬明的小说。单向度的生活是极其乏味的生活,你看着很 happy,但后来会发现生活很无聊。在我看来,人追求德性,人寻求更加全面的而生活,是自然而然的一种趋向。大学教育应该培养对自然的好奇心,求知欲,对美的感悟力,对惊喜的美好的事物的品味的能力,对他人的同情心和对他人的尊重,对传统的敬畏,大学应该培训这些,这样才是实现人之为人的人。有些人就会喜欢纯粹的生物性的生活,我是自由主义者,不会强迫走我的路。猪一样的生活还是苏格拉底那种痛苦却值得过的人生,是每个人面临的选择。
问:我们在做的事情是想让人独立思考,有个性化追求。回顾历史,当一个社会大部分人有所启蒙的时候,就会有一定的变革,包括政教分离,法国大革命。我也认为历史洪流上看,个体觉醒的启蒙是不可逆的趋势。目前我国的启蒙过程可能比较慢,如果当它达到一定的程度时,在中国当下这个背景下,会是一个怎样的形势,是比较激烈的,还是比较平和的形势?会发生改变,有没有历史上似乎相同的情景可供参考,我们届时会在怎样一个环境里来承担我们这个责任。
答:问题尖锐,我不能预期,我希望它是一个温和的,改良的方式,而不是暴风骤雨般的革命的方式,这是毫无疑问的。《变革中国》一书提出的非常核心的观点,中国经济三十年的腾飞,是由边缘革命所导致的。跟顶层设计无关,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到各种各样的乡镇企业的发展,到经济特区的发展,基本上都是边缘革命的后果,而不是中央计划的。给我们很大的启发,政治体制改革不要寄期望于顶层设计,顶层设计本身就是个理性的无知与傲慢,更何况既得利益者不能报以期望。我们只能通过政治层面的边缘革命,自上而下的推动改革。只有这样,革命才是有生命力的、温和的,我觉得是值得我们期待的,需要我们在座的每一个同学,无论身处何方,承担什么样的职责,都作为边缘革命的一份子,通过各自的方式,哪怕一丁点,你都在发挥,在推动政治体制变化。我真的很期望政治体制改革不是一两个政治强人摁个按钮一样,就变了天,会有很多后遗症。变革应该是自然生长,水到渠成的过程。我个人学哲学的体会,千万不要对一劳永逸一蹴而就的改变抱过多期望,很可能要么成为绝对主义就要么成为虚无主义者,你应该走中道,要去相信点滴进步而不是一劳永逸的改变。
问:职业性教育的大学,除了国家发展,社会需求的原因外,对大学未来有何预期?
答:建国之初,我们的大师,他们虽然曾经远渡重洋接受西方教育,学贯中西。但是建国,反右,文革,斩断了我们和中学的传统。这就是为什么大师如今成为骂人的话。另一原因是中国的大学不是拥有自主性的大学,我们是官办的学校,不是私立的。有一派自由者会说,只有金钱自由了,人格才是自由的。大学同理。投入资金进入大学的目的不是学术,是在摧毁大学。出现了如「西方言论自由虚伪性的研究」、「中国特色主义」等课题,把钱投入到这些伪学术项目,就是让学者们像狗一样争夺骨头,可以说教授们斯文扫地,无法和民国有自由人格的大师相比。高等学府能够国营转成私营,国退民进,有这么一天,中国大学是有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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