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教案、谣言与隐秘空间
天津教案、谣言与隐秘空间
#谣言
清朝末年,中国曾盛行诸多关于西方传教士的谣言,例如他们会拐卖儿童、剜取尸体眼珠、盗取病人器官乃至活剖孕妇肚里的婴儿等。这些看似荒诞的谣言获得了广泛且持久的传播,直接或间接引发了民间多起针对国外传教士的攻击事件,甚至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中国近代史的走向。
这些谣言究竟从何而来?香港大学社会学系学者 田晓丽 通过研究1870年天津教案之前在中国民间流传的谣言,指出:谣言产生的主要原因在于传教士对空间的理解和实践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间的差异。
西方传教士最初进入中国时,发现传统传教方式在根深蒂固的中国文化中步履维艰,因此转而采用提供医疗服务的方式感化民众,且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到1889年,传教士已在中国开设了61座医院,吸引了许多病人;从当时传教士的报告中可以看到,这些举措获得了病人的感激。
然而与此同时,谣言开始滋生且愈演愈烈。传言中,传教士们会剜取病人眼球并保存在教堂地窖中,因为它们有着各种想象中的用途——或是用于组装照相机,或是用于炼银——《海国图志》中便出现了相关记载。 这或许与当时教会医院主要提供眼科手术有关,例如传教士Peter Parker在广东开设的医院从1845到1847年收治的所有病人中,75%的病例都是做眼科手术。西方传教士之所以偏好眼科手术,一是因为当时中国医生的眼科知识和经验非常有限,导致此类病人比例很高;二是由于眼科手术能够迅速令病人重见光明,效果显著且震撼,有助于对病人进行宗教感化。
需要注意的是,与绑架儿童或偷取婴儿相关的谣言贯穿中国历史且确有事实依据,但“剜眼”谣言仅仅出现于传教士开始建立医院并进行眼科手术之后,这也一定程度上印证了谣言与手术的关联。此外,建立医院和诊所的主要是新教传教士,但剜眼等谣言却影响到了所有教派,因为当时的中国民众并没有知识和能力来对新教和天主教等进行分辨。
在这样的背景下,天津教案发生了。1870年,几名人贩子被指控与教堂合谋拐卖儿童和贩卖器官;经衙门审理,拐卖儿童属实,但教堂与之并无干系。然而,愤怒的群众包围了教堂并爆发了激烈冲突,最终导致21名西方传教士和30余名中国教徒的死亡。朝廷随后指派曾国藩对天津教案进行调查。曾在报告中明确指出,教案由谣言引发,而谣言内容无一属实;因此,他主张公布真相、消灭谣言。然而他的努力适得其反,普通民众不仅不相信辟谣,还将他视为叛徒;大臣纷纷上书对他进行弹劾,甚至慈禧也对谣言深信不疑,并指责他没有发现被传教士们销毁的证据。最后,曾国藩遭到贬黜,并在强大的压力下不得不承认“剜眼”等谣言有可能是真的。
作者指出,曾国藩的遭遇印证了谣言背后有强大的文化支持,而其最主要的文化根基就在于对空间的理解。作者对当时流行的207份反传教士宣传册进行了研究分析,发现绝大部分谣言都与医疗实践和“秘密空间”相关。66%的宣传册提到了传教士窃取病人器官,36%提到对病人实施麻醉,29%提到毒死病人——这些都是对正常医疗实践的错误理解。值得注意的是,许多谣言都涉及实践所在的空间,例如教堂紧闭的大门,远离公共空间的教士居所,隐秘而隔离的忏悔室,以及被怀疑用来存放病人器官的地下室等。此外,传教士进入当地时必然会占据和改变原有的社区空间,这种陌生的空间构造也加剧了矛盾,例如民众常常抱怨教堂破坏了风水。
作者进一步分析指出,对空间的理解主要可以分为三个方面: 活动的可见性,空间的可达性以及人在空间中的位置。传教士的行为在这三个方面都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理解相悖。
首先,传统中国文化中,病人一般在家中进行诊治,并由家人照管;而在传教士开设的医院中,病人被带到陌生的环境之中,并由陌生的护士照料。这导致许多治疗过程并不为病人家属和公众所见,从而产生了“他们一定在隐瞒什么”的错觉。
第二,传统的中国庙宇很大程度上是公众空间,而当时的教堂却总是大门紧闭,且往往禁止公众随意出入。 此外,教堂独特的外观和构造对中国民众而言也十分陌生,他们能够看到教堂占据的巨大空间,却不知道其内部结构和用途,这进一步引发了种种猜测。
第三,人群在空间中的位置分布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文化差异。例如,在对于传教士诱奸妇女的指责中,绝大部分提到了“男女共处一室”——对当时的中国人来说,这是无法接受的空间分配方式。
作者最后指出,并无证据表明当时传教士有意隐瞒信息,然而对空间的不同理解导致中国民众无法获得正确和足够的信息,从而促进了谣言的产生与流传。谣言既可能来自于模糊和有限的信息,也可能来自对“隐秘空间”的不同定义,因而常常发生在两种文化碰撞之时。这一发现不仅有助于理解历史,也为将来的谣言传播研究提供了新的方向。
参考文献
- Tian, X. (2014). Rumor and secret space: Organ-snatching tales and medical missions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 Modern China, 40 (4), 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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