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枫:谁的“燕京学堂”?
高峰枫:谁的“燕京学堂”?
2014年5月5日,北京大学宣布正式启动“北京大学燕京学堂”计划(Yenching Academy,Peking University)。根据北大的官方介绍,这是一个独立建制的教学科研实体机构。燕京学堂为住宿式学院,将开设一年制的“中国学”硕士项目,包括“哲学与宗教”、“历史与考古”、“语言、文学与文化”、“经济与管理”、“法律与制度”和“公共政策”六个方面的课程体系,主要以英文讲授。2015年9月,第一届学生即将入校,其中包括六十五名海外学生、三十五名中国大陆学生,所有人都将获得全额奖学金。教师的配置,是从北大现有教师中联合聘任三十人,从国内外招聘“杰出学者”二十人,并邀请“国际顶尖访问教授”二十人。
虽然目前公布的资料和数据都不多,但根据有限的报道,可大体获知这一新机构的办学宗旨和特色。我对于“燕京学堂”在命名、选址以及学科定位等方面都存有不少疑惑,特借《上海书评》一角,发表一点浅见,希望能将所牵涉的复杂问题辨析清楚。
北大与燕京
在北大发布的官方文稿中,对于这一机构的定位和宗旨有这样的阐释:燕京学堂“根植京师大学堂的中华文明底蕴,绵延北京大学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精神命脉,承接百年燕园孕育的博雅教育理念和国际化视野”。这一句大可斟酌。新文化运动恰恰以激烈反对传统文化而著称,这样的“精神命脉”是很难和传统文化的“底蕴”相协调的。而且,此机构的正式名称中有“燕京”字样,英文表述也启用传统的拼写(Yenching),再加上“百年燕园”的提法,凡稍知近代教育史的人,都自然会联想到著名的 燕京大学 。
燕京大学本是美国长老会、美以美会等新教教会,将原有几所教会大学合并之后、于1919年创办的私立大学,1926年从北京城内迁到海淀新建的校园,也就是现在的燕园。1952年院系调整,燕京大学被撤销,资产由政府接管,各专业分别并入其他高校,而原来位于沙滩等地的北京大学,这时便迁至原燕京大学的校址。燕京大学被撤销后,虽然其文科、理科部分教师和学生被调入新成立的北大,但这绝不代表两校合并。北大虽迁入燕园校舍,但在教育理念、办学方针等精神层面并没有自觉地吸纳燕大的传统,也更谈不上传承其精神。
我们不妨看看燕京的校训——“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Freedom Through Truth For Service),这是当年的校长司徒雷登与其他教授一起商定的。前六字典出《约翰福音》8:32。耶稣对信奉他的人说:“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自由。”真理者,基督教真理也;自由者,基督教救赎也。校训后三字出自《马太福音》20:28。耶稣说:“人子来不是要受人服侍,而是要服侍人。”这些取自新约的关键词句,在校训中可以表达两重含义。从世俗意义理解,学生可通过求知,洞悉真理,获得心灵自由,最终服务于社会。若严格按照宗教意义理解,则其含义为:通过领悟宗教教义,得身心的解脱与拯救,以虔诚侍奉神和教会。燕京大学最初本是以培养神职人员为目的的教会大学,校训中浸润着基督教精神,毫不奇怪。
北大并无正式的校训。西南联大的校训为“刚毅坚卓”,但那是三校共同提出,非北大所独有。根据蔡元培的文章而总结出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八个字,虽不是校训,但能很好地概括北大的学术传统。而北大对于中国近现代历史最重要的贡献,恐怕依然是提出了“科学与民主”的口号。蔡元培的提法,以及对“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呼唤,应可以概括北大的治学精神和社会关怀。
重复这些历史常识,只想说明:北大自北大,燕京自燕京。本为独立的两校,只不过因不可抗拒的历史原因,燕京和其他教会大学已从中国大陆消失。北大之于燕京,只是居其地,而未尝摄其魂。北大接管的是燕园校舍,但北大的五四精神和燕京的基督教情怀是不可能并行不悖的。一位校史专家说过:“北大有义务维护燕京大学的建筑,却没有义务延续燕京大学的精神。”真可谓一语中的。
如今新创办的北京大学“燕京学堂”,名字已嵌入“燕京”二字,宗旨之一又是承接“百年燕园”的教育理念(其实燕园的历史不足百年),这显然在借助“燕京大学”这个文化符号以及这个符号中所包含的象征意义与精神能量。但问题是,北大的正规教学和学术机构,使用“燕京”(包括英文Yenching)这个有独立传统和特殊内涵的字眼,是否妥当?当择定机构名称时,是否也应考虑燕京大学的历史以及燕京校友的感受?反过来,站在北大的立场上,贸然启用“燕京”的字样,不知置北大自身传统于何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在确定机构名称时,校方本应充分考虑北大与昔日燕京大学之间的微妙关系,才能对两校的历史予以真正的尊重。
校中之校
燕京学堂的选址是北大的静园六院。静园位于北大图书馆西侧,上世纪八十年代还是一片果园,后改为草坪。静园周围是六个中式院落,其中一院、二院、四院和五院是从前燕京大学的女生宿舍,三院和六院是五十年代北大补建的。近二三十年来,静园六院一直是北大历史系、哲学系、中文系以及其他文科研究机构的大本营。从2013年底开始,这些文科院系先后搬至校园东北部新落成的“人文学苑”。于是,腾空的静园六院,便静候燕京学堂破土动工。根据学校规划,静园六院内部将做装修改造,用于学生住宿和教师办公室。而静园草坪的地下区域,则用来建设燕京学堂的教室。
讲明静园的地理位置以及此前设在六院的学术机构,为的是说明,静园属于北大的核心区域,是燕园中的黄金地段。按照北大官方的新闻稿,到2015年9月,“住宿制”、国际化的燕京学堂就将迎来六十五名来自“国际及港澳台一流高校”以及三十五名来自“中国大陆顶尖高校”的应届本科毕业生。这些一年制的硕士生,不会住普通硕士生的宿舍楼,而会下榻在修葺一新的静园学舍。他们手握的全额奖学金,具体数额尚未公布,但作为有三分之二海外学生参与的“高端”研究项目,数额估计会大幅超过普通硕士生的奖学金(目前在校硕士生最高一级的奖学金,每月平均为一千两百元人民币)。这一百名燕京学堂的学生,不需要跑到拥挤的教学楼去占座位、上自习,因为静园已为他们预备好了宽敞、明亮、舒适的宿舍和教室。根据目前的安排,这一百位幸运的学子,无论是日常起居还是上课,都自然而然地与北大其他学子隔绝开来。他们不像是“一般”的北大学生,更像是燕京学堂特招的“精英”。他们不像是北大人,倒像是生活于独立王国的“静园人”。
燕京学堂的学生即将享受的各种待遇,让我产生诸多疑惑:北大为什么要将这一百名学生与北大其他学生隔离开来?同为在校生,在生活设施和学习条件上,为何有如此巨大的差异?这样做,是否会人为打造出学生中的特权阶层?为什么一定要在校园的核心区域营建一所北大之中的小北大、燕园之中的小燕京?为这一百名学生配备豪华的教师队伍、让他们享受贵族式待遇,到底有哪些站得住脚的理由?燕京学堂为何一定要选在静园这样有高度象征意义的核心地区?就算这个学堂经过艰苦的论证,确有开办的必要,为何不能像“斯坦福中心”那样高贵冷艳地伫立于校园核心区的外围?
高校的国际化乃是大势所趋,招收国外学生、聘任外籍教师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国际化项目在学校全部资源的统筹和使用方面,应当占有多大份额,国际化项目的学生与本校常规院系学生在教学资源、生活待遇等方面应如何保持平衡,这些都关涉到办学理念和教育公平等原则问题。主事者应当就这些问题进行更详细的论证和解释,方有可能说服对此事非常关注的北大师生,让他们相信燕京学堂确有资格享受如此优渥的待遇。
什么是“中国学”?
燕京学堂的亮点之一,便是首创了“中国学”这样一门学科。据说这是“北大近年来推出的首个具有国际视野的开放、高端的学术研究和人才培养计划”。这种学科建设的创新之举,留下的疑问仍然不少。首先,“中国学”算是一门独立的学科吗?它和西方传统意义上研究中国古代文史的“汉学”(Sinology)如何区分?这门新晋的跨学科研究是否提出了新的学术问题、开拓了新的研究领域、确立了新的研究方法?看一看“中国学”下设的六个研究方向,其中既有人文学科(历史、哲学、文学),也有社会科学(经济、法律),还有应用型研究(管理、公共政策),“中国学”的范围到底如何界定,让人摸不着头脑。假如研究殷商考古的学生,与管理和公共政策专业的学生,学习一年之后,同获一种叫作“中国学”的硕士学位,那我们就不得不追问这门最新出炉、涵盖广阔的学科,究竟应归入哪一门学问。凡与中国沾边的题目,是否都可以一股脑纳入“中国学”的范畴?一个宣称包揽了人文、社科和实务三界的学科,如何能在学理上予以充分、严谨的论证,这是主事者所未明言、而我们亟需了解的问题。
其次,既然这是一个所谓“高端的学术研究和人才培养计划”,那么其“高端”体现在哪些方面?一年制的硕士项目在何种意义上能称得上“高端”研究?北大的学术型硕士,学制一般都是三年。即使三年的时间,我相信绝大多数院系都不敢说能培养出出色的研究人才,为什么一年制的国际项目反而可以信心十足地自我宣布为“高端”?难道用英文讲授有关中国的任何知识,再加上聘用海外师资,就足以使一年制的硕士项目脱胎换骨,跻身于“高端学术”之林吗?每年录取的一百位硕士生,经过短短一年的训练,对于中国学术和文化能有多少深入、实质性的了解?像这样“短、平、快”的项目,研究方向杂多,有什么措施可以使它避免成为高端的游学活动和快餐式教育?
打开燕京学堂的官网(英文),映入眼帘的是八个英文大字:The Elite China Experience for Future Global Leaders。我把这句极其醒目的英文理解为:为未来的世界领导者提供精英式的中国体验。再往下的小字里面还有培养目标,那就是“to prepare an elite class of future leaders”,直译成中文便是“培养未来领导者的精英团队”。凡中文文稿中看不懂、讲不通的地方,这两句英文倒是讲得直截了当、明明白白。原来燕京学堂要培养的是领导世界、扭转乾坤的未来各国政要和工商界精英,这与中文表述中所强调的“高端学术研究”明显不符。既然中文的说明和英文网站在左右互搏,那我们究竟应该相信哪一个版本呢?是“高端学术研究”版,还是“领袖训练营”版?
燕京学堂从定名、选址,到学科定位、培养目标,都有很多亟待辨析的地方。我希望有人能证明我纯粹是庸人自扰、杞人忧天,但我不希望看到一件未经深思熟虑的事、一个很可能对北大产生长远影响的项目,就这样静悄悄地发生了。
2014年5月17日
原载《上海书评》2014.5.25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