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洪:空间经济学和城市规划
盛洪:谢谢颜俊,大家下午好。我讲讲这个题目“空间经济学和城市规划”。
我们今天的主题是公用事业发展和公私合作体制,涉及到我们的城市发展,必然要讲规划问题。规划有一个特别重要的性质,就是规划实际上是规划未来。规划未来就首先要预测未来。预测未来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事情。怎么规划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怎样预估未来。
这涉及到对地区和产业如何发展的理解。克鲁格曼他是诺贝尔奖经济学家,他的贡献主要是新贸易理论和空间经济学。,他讲了这么一段话, “图灵提出,对于一组几乎完全相同的细胞组成的胚胎来说,它是如何自我组织成迥然不同的有机体的呢?事实上,图灵的中心分析模型是关于一个由细胞环组成的简化胚胎的,这与轨道经济的结构基本上完全相同。”他想说的是,城市的形成和发展或者资源在空间上的分布像是一种有机体。
另外一个人是巴里•卡林沃思,他讲“规划是在一个具有‘市场理性’的经济体制内运作。”。我们讲城市化是一个资源在空间中的配置问题。规划的前提和基础是市场理性。当然中共十八大也提出这点,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这句话可以有非常广泛的理解。我们知道这句话可以用在资源在空间的配置起决定性作用。城市的发展和地区的发展是由某种机制在起作用。所以我们就必须要去理解如果我们想预见一个地区或者一个城市未来发展的话,我们必须知道决定这个发展的机理是什么,这就是市场制度。资源在空间中的配置结构是一种自发演进的有机体。所谓这样的市场制度其实由于有这样一种机理,人们遵循市场制度的行为,最后会形成某种市场机理决定的类似有机体这样的发展。
我刚才讲的规划要预测未来,我们怎么预测未来的问题,我们就有了某些基础,这个基础就是市场制度是资源在空间中配置的基本制度。市场制度本身是一种自发演进的制度。它的特点是通过无数的追求利益最大化的个体分散决策,形成了资源的有序且有效的配置,同时也解决了激励和效率问题。无利不早起。
它还揭示了城市的发展和资源在空间中配置的特点。司马迁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大家知道什么是熙熙攘攘,熙熙攘攘一定不是在一个人口较少的乡村。一定是在很多人聚集在一起的都市才产生了熙熙攘攘。只有熙熙攘攘,才能够有利,这个含义非常的重要。有了市场制度才会形成这种情况。每个个体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聚集在一起,就有更多的交易的机会,就有更多的交易红利,他们就从中获利。还有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他们越是聚集,他们这种机会越多。所以市场化在某种情况下,在某些节点上具有某种马太效应。我们越是聚集,越是获利,越是获利,越是聚集。所以我们现在非常明确地理解,无论在资源空间配置还是产业发展方面都是以市场制度为基础性制度的。这样我们预估未来就有了依凭。我们到底依靠什么去预估未来,我们靠的是对市场的理解。
假定是市场制度,我们才能用空间经济学。为什么?是因为经济学就是人们对市场的理解。经济学的方法可以帮助我们描述经济结构和资源配置是如何在市场规则下演化的,也就能帮助我们预估未来。经济学的假设就是有一个市场制度,假设是别的制度,经济学就无能为力了。正是因为我们认为有这样一个市场制度,我们假设人是理性的经济人,他追逐自己的利益,遵循市场规则,我们的经济学是能够做这样的分析和研究,甚至能够提出某种粗略的对未来的预估,这是核心。
已经发展很成熟的空间经济学,就是以市场制度为假定前提发展起来的一种理解资源空间配置的理论和分析方法。什么意思?我们一般的经济学讲供给需求,讲成本和收益。我们一般经济学缺了一个具体的空间维度。在座很多人可能是读过经济学的,一般经济学的供求分析是没有空间的,我们讲市场的时候没有任何的空间概念。我们把经济学逻辑放到具体时空中,发现能够得出很不同的结论来。可以理解在现实空间中为什么有些地区人们就聚集在一起在那扎堆,有的地区根本没有人去,这就是空间经济学能够给我们去解释的,我们把具体的时空放在了经济分析这样的框架下,我们就能够理解。所以克鲁格曼讲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为什么某些地方有城市,某些地方没有城市,城市有大有小,城市之间有距离,都是由空间经济学来解释。我们现在从一般的经济学发展到空间经济学,我们这种方法就能够对城市发展或者是地区发展作出某种分析和预估。它可以帮助我们模拟城市或区域怎样在市场机理的作用下演进的,以及各产业是如何在城市或区域空间中分布的。在此基础上也可以模拟政府政策的操作。
在克鲁格曼的空间经济学的基础上我们做了一些改进。他的研究主要是以生产的规模经济性作为空间集聚的原因。他说由于现代的工业生产有规模经济性,要大规模生产,就要集聚。这个解释其实还不能充分解释当下很多事实。在现在大多数城市中主要以交易为主,不是以生产为主。比如说城市中的金融中心、贸易中心、教育文化甚至政府都可以理解为广义的交易,而不是在城市中心是有很多工业企业,不是这样的。所以我们把这个假设从为生产聚集走到为了交易而聚集,这个假设就更接近我们所面对的城市的现实。我们的研究就是做了这个假设的改变。我这方面应该说有一些思考,我去年发表了一篇文章《交易与城市》,发表在《制度经济学研究》上,大家可以看,就是这套理论基本的阐述。以交易为基础的基本思想核心就是,有一个成功交易,如甲乙就交易条件达成一致做成买卖,带来一笔交易红利,这个假设也是现代经济学基本假设。
这张图,左边三角形无论是上面灰三角还是下面蓝三角,两个加一块就是交易红利。大家可以想交易越多,交易红利越多。怎么会多?就是大家扎堆,大家聚在一起,大家才能获得更多的交易机会,才能获得更多的交易红利,这个扎堆和聚集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城市,这是城市的核心概念,这是它的基础。
由于大家去扎堆,聚在一起,扎堆的人越多,应该说交易机会就更多,交易红利就更多。所以我们一个很简单的基本逻辑,所谓扎堆的多和少我们用一个比较学术的概念来替代,就是“人口密度”。交易红利随着人口密度的增加而增加的。
这张图,横轴代表人口密度,纵轴代表经济收益或成本。深蓝线代表随人口密度增加而带来的市场网络外部性的增加,但到了人口密谋特别高的一个点以后就会下降。符合经济学的规则,就是效用递减,成本上升。同时扎堆还有一个负面结果,扎堆会带来拥挤。人越多会带来更多的交易红利,人越多也会有更多的拥挤成本。这两项力量,一个是收益,一个是成本,他们交互作用最后会形成一个合力。亨德森讲,“在外部经济与不经济之间存在一股合力。”大家也能感受到,北京又好,北京又不好。这两股力量最后形成一个合力。我这个图上,蓝线是交易红利,这个红线是拥挤成本。到了最高点就往下掉了,对应就是人口密度,其实在其它条件一定情况下,最后由交易红利和拥挤成本共同决定,形成最佳的城市规模。在这样一个人口密度高度上,它就停止脚步不再前进了,这是新的均衡。
同时城市是具体时空中的市场,具体时空中的制度。市场制度在具体时空中突出地表现为城市。我们不能想一平方公里有一百人会有市场,他们互相之间相见都很困难。所以一平方公里在五千人以上,北京、上海都是在三四万以上,只有形成这样的人口密度,才能形成真正的市场。所以从这个意义来讲,城市同时就是具体时空中的市场制度。所以我们还有一套方法去分析作为城市的制度。
非常有趣的是,我的一个常年研究的制度经济学,基本的研究单位就是交易。交易是分析制度的基本单位,这个交易跟我前面说的产生的交易红利的交易,形成城市的交易基本是一回事。我们发现可以把这个交易和那个交易放在一起,它们中间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就是交易费用。这是制度经济学非常重要的概念,这个交易费用跟交易红利对应起来了。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把空间经济学的方法和制度经济学结合起来。
我们开发出来这个模型,有六个纬度,是一般均衡模型,我们不讲学术的定义,用一句话来讲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有N个市场,任何一个市场的一个因素发生变化导致价格变化,最后重新达到一个新的均衡。我们这个模型是一般均衡模型。其中一个局部变量发生变化,都会带来全局的变化,直到形成新的均衡,这是它的特点。这就意味着生成任何一个局部数据都与全局有着一致性的关系。六个纬度,首先有三维空间,第四个纬度是时间,第五个维度是产业,第六个维度是制度和政策。
三维空间,我们强调这点是因为现在做规划的时候,一般只是做二维的规划,没有第三维的密度的概念,没有经济密度概念,更没有经济密度对应的经济效率的概念。我们这个空间经济模型可以给出这个概念,为什么有的市场没有效率,有的市场有效率,有的市场达到了一定的人口密度,缺少密度这个市场就没有效率。在真正做规划的时候,你要考虑这个城市的密度,你不考虑就会有问题。
第三维的资源配置问题,我们借助模型,又借助了地理信息系统表达。我们在前年、大前年我们给深圳市前海合作区做产业规划的时候,可以动态地表达,三维动态表达背后全是数据,这个模型是生成数据,模拟城市发展。我们做的是15年的规划。
这个图是我们给前海做的产业布局的图,做的是2026年,这是一个表达。
还有一点就是制度和政策。我们刚才讲了可以把空间经济学和制度经济学结合起来,我们对各种制度和政策做了模拟,来看看各种制度和政策,看我们推行的时候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我们这里有“原初的GDP”,还有“初始推动政策GDP”,政府初期的时候投入大量资金去投入到某一个地区或者政府本身自己的政府办公楼也迁在这个地区等等。还有补贴交易费用,补贴房租、支持行业协会等等,产生这种结果。
这是各种政策总体的效果图。基本上在政策推行的初期产生的影响比较大,这个黄线就是影响的百分比。但是过了四五年之后逐渐降低,越到后来政策的效果越小。这个说明一个问题,给了我们政府一个概念。政策只有在初期推行比较好。如果政策实施时间太长反而没有什么效果。
我们在去年又接受了山西省阳城县的一个委托,做这样的一个规划。阳城县好象是一个小小的县,我们原来做的是深圳市的规划,但是阳城县的规划很复杂。为什么?我们原来做前海合作区的规划的时候,是新填出来的一片空白地,只有15平方公里。而阳城县有近2000平方公里。我们受前海合作区委托的时候,没有那么复杂。第二阳城有自然资源和旅游资源,前海合作区什么都没有。前海现代服务业合作区,只考虑服务业不讲工业和生产企业,所以相对来讲比较简单。但是在阳城县是有生产企业和工业产业,这又复杂一倍。另外还希望我们做生态环境规划。所以我们在进一步做规划的时候,增加了四维,维度就到了十维了。第一维是现有的产业维度,生产性产业维度。第二维度就是资源纬度,资源包括煤矿、铁矿,当然也包括旅游资源。还有一个维度就是乡镇维度,还有一维就是环境维度,最重要就是空间比较大。这是我们做的2028年的县域产业分布,结合已有的企业分布,产业分布,人口密度分布和城镇分布,加上我们模型的模拟,最后形成这样的结果。
这是侧面的一张图,表示地面上的复杂性。原来我们做前海规划时就是圆锥形,现在地面非常复杂,有企业、有城镇、有人口,比较复杂。
这张图是表达各个乡镇的人口分布情况,在乡镇这个维度我们也是做出来了。
这个数学模型我自认为功能非常强大。但我还要强调,这究竟是一个模拟,比真实情况简单得多,也不可能完全预见未来。我前面说我们能够依赖空间经济学模型去模拟未来,是因为没有任何其他的一种方法能够模拟未来,没有一种其他的假设机理能够模拟未来。我只知道假定有一个市场制度在那的话我们能够模拟。假设是一个政府制度,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有很多不确定性,哪天政府官员突然改变想法,我们是无法模拟的。但是市场制度可以被模拟。但我们也要非常慎重地看待这个模拟,它不能完全预见未来。尽管数学模型能够提供大量模拟出来的数据,但要谨慎把他们看作是城市化和产业发展的大致轮廓,作为制定规划时的参考。
我们强调市场是基础,那么政府做什么呢?政府应该做好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进一步进行市场化改革,为企业家与居民提供更好的制度环境。在中国,我们现在的经济制度不完全是市场制度。土地买卖是政府垄断,还有其他的一些问题,还要进一步进行市场化的改革。尤其是各个地方政府更是如此,他们不但管制而且干预,妨碍了市场的发挥。
第二是补救市场失灵。做好第一件事情,要更多让市场来决定地区和产业如何发展。就如同我今天早上所说,对有效的市场最简单的理解就是,类似一种自然力。其实不需要政府去努力,老百姓追求自己的利益,自然会使经济发展起来。在一个恰当的一个范围内,市场来决定地区和产业如何发展。
再有一点,就是我们面对的不是物,我们面对的是人,市场中的主角,像一个一个个人。他跟我们政府官员差不多,他们都是人,而人最大的潜质,是他头脑中的创造性不可预估。最聪明的作法是为这些人和企业提供一个很好的环境。我们也可能期待他们头脑中的创造力爆发出来,为地区甚至为整个国家、为世界带来技术创新和制度创新所带来的好处,就如同像乔布斯的出现,比尔•盖茨这样的人的出现是一样的。没有人预测他们能出来。但是我们很多政府部门官员他们总以为自己是最高明的,这是最可怕的。比如我们接触一些政府官员,他说我现在很忙,忙着审批,我让哪些企业进入我的高新技术区。他也看不懂高新技术企业的技术文件。我说你不用也么干,如果你这么去审查要进入高新技术区的企业家的话,如果在美国有这样的制度的话,就不可能出乔布斯、比尔•盖茨。当时没有人懂什么叫个人电脑,没有人懂什么是DOS,你不懂就不需别人发展吗?我们的地方政府官员要做一件事情,恰恰就是能够尽可能的让人类的天才脱颖而出,带来我们意想不到的结果。
第二件事就是在市场起决定作用的前提下在通过模拟市场而制定规划的框架下做一些辅助和促进的工作。有一些市场失灵,我们通过模拟市场对未来有大的预见,我们会预见比如说这个城市将来会发展多大,这个预见在某些时候有一定道理。比如假定现在上海是一片空白,如果我能够预见上海将来是一千万人口的大都市,我首先做的事情就是为这一千万人口大都市做基础设施。比你人口聚集之后,人们已经在那盖房子,你再做基础设施好得多。
我想强调借助于模拟而制定的规划,最重要的作用不是你的规划,你的产业规划所规定某些地区是金融业,某个地区是信息业,某个地区是物流业,不是这样的。这个非常次要。重要的是他可以提前告诉你这个城市的大致产业结构是这样的,你可以比较早的对这个城市基础设施和城市公共事业作出规划,作出提前投入。在这个上面的发展是相对比较灵活的,比较刚性的骨架上加上有弹性的肉。你最操心就是借助于这样一种规划,对城市硬的骨架作出提前投入,这样做反而会事半功倍。我讲到这,谢谢大家。
[ 盛洪 天则经济研究所所长,山东大学经济研究院教授。本文为作者2014年5月29日在天则所主办的「2014城市公用事业发展与制度创新论坛」的主题演讲修订稿 ]
2014-6-23
中评网首发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