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曼教授访谈录——「天则•世界文明之旅」工作组
时间：
2014年10月1日上午
地点：
以色列-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合理性研究中心
主办：
天则经济研究所
2014年10月1日，罗伯特．奥曼（Robert Aumann）教授
在以色列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合理性研究中心
为天则所主办的「天则．世界文明之旅（一）：以色列」学术活动演讲
摄影：
赵慧娟
2014年10月1日，罗伯特．奥曼（Robert Aumann）教授
与天则所「天则．世界文明之旅（一）：以色列」考察团队全体成员合影
摄影：
赵慧娟
李蕴哲：
非常感谢奥曼教授给我们做演讲，首先请允许我向奥曼教授介绍我们这次的与会人员。坐在您旁边的是中国人民大学：何光沪教授，这位是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的所长：盛洪先生，这位是天则学术委员会副主席：赵农先生。接下来的环节，盛洪先生将向您赠送两本书，一本是他和赵农先生合著的《国企报告》，另外一本是我们天则所20周年的画册，有请。
赠书环节（略）
下面我们将有请奥曼教授给我们做演讲。演讲的主题有两个，分别为：奥曼教授从经济学家的角度阐释以色列的创新及其成就，以及结合其自身经历介绍宗教对其学术的影响。
罗伯特•奥曼（以下简称“奥曼”）：
很高兴在这里和大家见面，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主题是“博弈工程学”理论。我简单介绍一下这个理论，首先我们需要知道什么是科学和工程学。科学是一种理论，基础科学是关于了解自然和社会的运作和发展的理论，而工程学则是利用科学理论来发明创造实用设备的科学。例如，当发明电冰箱时，我们会用到物理学原理。那么什么是博弈论呢？博弈论就是关于策略的互动理论，正如科学理论总体上是关于自然与社会的运作一样，博弈论就是一种关于社会运作的理论，即策略性互动理论。什么是博弈工程学呢？正如工程学是关于如何运用科学理论来发明创造实用设备一样，博弈工程学就是利用博弈理论来合理设计互动系统。（我能否提出一个要求，把你的相机放下来认真听我演讲，好吗？）
以上是总体介绍，下面我将进行详细阐述，我会给大家几个例子。首先，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博弈工程学的话，那就是“激励”。无论设计何种互动系统，你必须（首先）保证参与人员认为其值得花费时间精力来参与其中，你需要鼓励这些人去做你希望他们做的事情。这就是博弈工程学理论，人们会去主动做你希望他们做的事儿。下面我会给大家一个博弈工程学的一个很好的例子，那就是——中国。上个世纪70年代之前，在毛泽东和他后继者的时代，当时的中国经济是建立在一个美好的想法基础上的，这个美好的想法就是马克思共产主义理念——即“各尽所能，按需分配”（To which according to his needs, from which according to his ability）原则。这是一个美好且宏大的想法，也是人类追求的最高的境界。但它有一个问题，只有一个很小的问题，那就是它没用。为什么不管用？那是因为它没有注意“激励机制”的作用。人是不会为了别人而工作的，他们只会为自己工作。这就是人，人是邪恶的。70年代后期，大概35年前，在座多数人都太年轻可能记不住，可能一些人能记得，当时的中国政府意识到：人们都想为自己谋取财富，所以尽管共产主义是个很美好的理念，但是它不起作用。于是中国开始向市场经济转型。当然这个并非我今天要讲的内容，我们今天要讲的是如何在一个较小的经济体系内使用博弈工程学，而非整个国家。对于这个问题我有很多例子，比如：底价仲裁 、拍卖（包括拍卖的策略及其设计）、配对（双边配对、单边配对）、交通（道路系统策略及交通设计）、选举和财产分配等。
（奥曼助理Talya提醒奥曼教授主题问题）
好的，Talya告诉我你们想了解我的宗教生活，但是现在我不想打断这个主题，让我们接着以上内容讲，结束之后我会留出时间介绍我的宗教生活。
让我们按照上面的想法接着讲，我想给大家介绍“菜单”（上文提到的一系列例子）上的最后一项，关于财产的分配问题。我给大家介绍一个例子。我有一个弟弟，只有一个，有点像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尽管不太一样，但是我们只有兄弟俩。我自己有5个孩子，21个孙子女，13个曾孙子女，但是只有一个兄弟。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有时母亲会在我们中间分配一些小玩意，比如说巧克力或者蛋糕等。她会拿出一块巧克力并分成两份，给我弟弟摩西一份，给我一份。由于我们还小，所以经常有人说：“这不公平，我的这块小”。这就是一个比较现实的互动系统，尽管名字大，但针对的事情却很小。所以母亲怎么办呢？她是一个很有智慧的女性，她跟我说：“罗伯特（奥曼教授的名字），这样，你来分这块蛋糕，由你的弟弟摩西来选他那块！”之后就没有人抱怨不公平了，因为我们没有理由抱怨，尤其是摩西，是他先选的蛋糕；我也不能说（不公平），因为一旦我说的话，母亲就会质问我为什么没有分成两块一样的蛋糕。这就是利用激励机制来设计现实互动系统的例子。
这只是其中一个例子，我们有更多案例，如同餐厅的“菜单”。所以大家可以点其中一个，我们来谈一谈。
队员：
配对。
奥曼：
很好，让我们来谈谈配对。在中国，男女之间的配对是通过一个彼此都认识的人完成呢，还是通过一个专业配对人士来完成呢？
队员：
都有。
奥曼：
现在我们要讲专业配对问题，这里涉及双边配对。假如有20个男性和20个女性，每个男性对所有女性有一个偏好的排序，男性以红色标注，女性以蓝色标注。何为偏好顺序呢？这是指每一个男性都有自己最喜欢的女性，如果他得不到这个女性，他会选择排位第二的女性；如果第二个女性他也得不到，他会选择排位第三的女性……以此类推。每个女性对于男性也有一个偏好顺序。现在我们需要一个专门的配对人员来对这20个男性和20个女性进行配对。他必须想出一个分配方案来，将每一个女性分配一个男性，这样其实就会有20对男女出现。如果其中有任何一对不相配，也就是其中一人相对自己的搭档而言更喜欢别人，那么这个配对就是不稳定的。这样不好。
如果一个男性与一个女性已经配对（结婚），但是他却更喜欢另一个女性，这问题不大，只要这个女性更喜欢自己的搭档。这会招致麻烦（针对上段“双方都是更喜欢别人而非自己的搭档”），因为其中的激励机制不完善。对于这对情侣来说，其中的激励机制是鼓励二者离开对方，以便找到更好的选择。而如果这只是单边的，就没有问题，因为假如我想离开我太太，我只要再找另外一个女性就行了，但倘若这个女性对我说，“罗伯特，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对不起，我更喜欢我的先生。”这样，我就不能离开我太太了。所以配对不稳定不好，倘若没有不稳定因素发生，我们就称之为“稳定”。而我们现在需要的正是稳定的配对。
事实上，无论偏好如何，总会有一个稳定的配对出现。这个现象很难证明，同时，这组稳定的配对有多稳定也很难说。尽管如此，这个论断还是真实的，而且已被两个博弈理论家证实，这两个人分别是David Gale和Lloyd Shapley，他们在1962年（50多年前）证实了这个理论。David Gale在四五年前就去世了，Lloyd Shapley仍然在世，并于2012年因此获得了诺贝尔奖。我来告诉大家这个理论为什么非常重要。这不仅仅是关乎男女配对的事（尽管此事也非常重要），而且（男女配对时）配对人士一般也不会用David Gale和Lloyd Shapley的算法理论。但在其他研究场合，配对人士确实会采用David Gale和Lloyd Shapley的理论进行配对。这种场合，是否以20人为标准并不重要，任何数字都可以。我会为大家讲述这个理论适用的场合，当然这种例子有很多且非常重要，这里我只为大家讲两个。
第一个例子关于医院实习生，也就是给医院分派实习生。以美国为例，美国是个很大的国家（尽管没有中国大），其中每个医院都会拿到所有实习生的名单（这些实习生即将毕业），而且每个医院对于即将吸纳的实习生都有一个偏好顺序。当然，医学院的学生对于医院也有偏好顺序。美国有成千上万个医学院学生，也有各式各样且成千上万所的医院。利用以上算法，可以将医院与实习生的偏好放在一起，并进行配对。而且非常重要的是，这个配对必须是稳定的。一旦其中有一个不稳定的配对，比如相对于已配对的实习生，医院更喜欢另外一个学生，或者实习生会更喜欢另外一家医院，那么他们就会更换对象。这种情况下，实习生会选择离开医院，医院也会解雇这个实习生，所以保证配对的稳定非常重要。在1962年Gale和Shapley的理论出现以前，美国医院与实习生的配对曾出现很多很多的问题。
第二个例子是有关美国高中的。我们将谈论纽约的高中，纽约有成千上万个高中要入学的学生，也有很多所高中。上面的算法就可以将学校与学生成功配对，当然这个算法还有更多的应用。在这里我标出了“Roth”这个名字，正是这个人采用了Gale和Shapley的理论，并将该理论变成实际可用的体系。“Roth”和“Shapley”我都标红了，是因为他们二人在两年前，也就是2012年，因为配对理论共同获得了诺贝尔奖。
现在我会谈一下大家感兴趣的宗教。首先，我想说我的科学研究与宗教几乎没有关系，两者是截然不同的事情，是我生活的两个方面。关于宗教，我们有很多著作，比如犹太《圣经》和《塔木德》，《塔木德》是在犹太《圣经》1000年之后出现并在其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著作。
我应该提前跟大家说，大家可以对任何问题发问。
赵农：
刚才提及的双边配对理论，可否应用于企业内部不同岗位的配对？因为企业内部有很多不同的岗位，而企业需要根据不同的岗位在社会上招聘相应合适的员工。这是否也是一个双边配对的问题？
奥曼：
当然可以。如果你拥有一个很大的企业，且企业内部有很多不同的岗位，企业员工数量假如说有1000多人，你当然可以，而且应该采用Gale和Shapley的理论来对员工及其适应的岗位进行配对。
盛洪：
我刚才听奥曼教授所讲的配对理论及其应用，我觉得其中一个基本原则是：如果配对双方都有更好的选择，那么二者都可以选择其他对象。我认为这种情况与市场机制类似。只要我们有自由选择的权利，那么我们就可以选择更好的交易对象或交易商品，其所达到的结果将是最好的。所以我的问题是：这种配对理论及其应用与市场机制之间是否有某种相似性？
奥曼：
这个非常重要，非常感谢您提出这个问题。市场经济中有一种可以促进交易进行的润滑剂，那就是金钱。当你带着金钱走进市场经济时，个中出现的配对结果就是稳定的。事实上，如果你想得到最好的结果的话，你必须选择市场经济。但是，在实习生与医院的配对、高中生与高中的配对、男性与女性的配对中，通常不含有金钱的因素。我们现在所讨论的也是没有金钱因素的配对。当然，在男女配对中，有时会有金钱的参与。如果讨论的情形包含金钱的因素，那么此种情形就不适用于Gale和Shapley的理论。怎样配对使得一个男性喜欢一个女性，一个女性喜欢一个男性，这是与金钱没有关系的。这是我对这个问题的答复。但是，在市场经济中的选择确实是稳定的配对。
张透宏：
奥曼教授，我了解到您不仅是个经济学家也是一个数学家，刚才听您说宗教与科学是分开的，而科学与宗教也都是大家经常谈论的对象。我个人信奉上帝，《圣经》中说上帝用7天创造世界，而根据科学理论，我们的宇宙已经有137亿年的历史。二者有些矛盾，我对此进行了思考也写了点东西，希望奥曼教授多多指点。
奥曼：
让我们回到最初讨论的问题。什么是科学呢？科学就是探究自然和社会的运作与发展。我们刚才讨论的是社会的运作，而你问的则是自然的发展。请注意，这里对于自然的词汇是“理解”而不是“叙述”。换句话说，自然科学就是理解我们、以及我们与跟周围世界的关系的科学。科学像是绘画，而绘画是将外面的世界画在画布上。当然，画画有很多种方式。我对于中国的艺术不是很了解，但是我对于西方艺术比较了解。在西方艺术中，我们有伦布朗（Rembrandt）、梵高（Van Gogh）、格列柯（El Greco）、毕加索（Picasso）。大家对这些画家都比较熟悉吧？这里我提到了四种不同的作画风格，他们都是在描述世界，只是在用不同的风格来描述而已。而且他们都是正确的，因为这些作画风格就是世界影响他们的方式啊！所以，你可以通过伦布朗（Rembrandt）的视角看世界，也可以通过摄影家的视角看世界。伦布朗并非一个摄影家，如果你看他作的画，他非常强调光和影，（尽管如此）他并非摄影家。梵高（Van Gogh）、格列柯（El Greco）、毕加索（Picasso）当然也都不是摄影家，但每个人的画作都在表述些许真理，或一定程度上描绘的是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圣经》中对于创世的描述与科学的表述虽然不同的，但二者对于如何看待世界都有自己的合理有效的成分。请注意这点很重要：科学并非如何描述世界，而是我们如何理解世界——这个进入我们大脑（视野）的世界。就这样。
张透宏：
我也认为科学与宗教都是正确的。
奥曼：
谢谢！
李蕴哲：
作为一个经济学家，您是如何观察以色列或历史上犹太人所具备的充沛的创造力的？您认为这种创造力之所以产生的最大因素是什么？
奥曼：
让我们回到之前关于宗教的话题，我们会学习《圣经》、《塔木德》以及其他宗教著作。犹太民族的不同之处就是，他们认为最重要的价值是学习。这种价值观念从父母辈传到孩子辈，代代相传，以致内化、固化，变成与生俱来的东西。最初，我们只是阅读宗教相关书籍，之后便扩展至各个领域。最重要的价值最终变成智力活动。
而对于结婚呢，在很多社会的传统中，女孩们的母亲一般会寻找有钱有势的人作为她们的女婿。在犹太传统中，女孩，甚至包括富有家庭的女孩的父母，他们则会选择一个智者（学者）作为女婿。
进行智力活动（学术活动）之所以会变成犹太人最为重要的价值，那是因宗教之故。而对于最高价值的追求，也使得犹太人更具创造力。
苏堤：
我有一间公司，十年前创建公司时，我们就认为激励机制非常重要，因为这是提高员工工作效率的方式。所以每个员工除薪水外，每接一个新的专案时都会有奖金。奖金有两种标准，一是根据其专案经历或相关经历，这种情况会拿到比较多的奖金，二是后备人员，他们会拿到较少的奖金。由于每个员工有自己擅长的技能和熟悉的产品，所以激励机制实行下来，我们发现，工作最勤奋的员工不见得能接到金额最多的专案，所以他的奖金不多。另外，我们交给一些员工来做专案，他们做的不好，但是由于奖金已付，所以要不回来。第三种情况是，一些后备人员他们可以拿到奖金，但几乎不做事情。。。。。。（后面的话听不太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如何使用激励机制来提高员工工作效率呢？
奥曼：
只有一种你所谓的“员工激励机制”还是远远不够的，你必须给与员工足够多的激励，这个制度必须设计良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博弈工程师，而不仅仅是工程师的缘故。我们需要博弈工程师来设计激励制度，激励会给带给我们期待的结果，正如我母亲设计的制度取得了良好的结果一样。但这个并非易事，尽管我说了之后这个理论听起来会比较容易，但不是那么简单的事。Gale、Shapley和Roth设计了这个制度，所以大家可以得到想要的结果，但也不排除发生设计错误的可能，这种情况下，男人们可能会跟其他人的妻子私奔。所以只有激励是不够的，你需要我们这样的博弈工程师来设计激励机制。
苏堤：
谢谢，能否请您做我们的企业顾问呢？
奥曼：
对不起，我已经不做顾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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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奥曼（Robert
Auma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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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裔国际著名经济学家，以色列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合理性研究中心教授，他与谢林（Thomas Crombie Schelling）合著的「通过博弈论分析改进了我们对冲突和合作的理解」共获200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本文为奥曼教授2014年10月1日在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合理性研究中心、为天则经济研究所主办的 「天则．世界文明之旅（一）：以色列」学术活动的演讲实录，转载请注明出处 ]
2014-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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