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曙光：再期尊重历史
我的题目其所以用“再期”，是因为去年我就提出尊重历史的问题，但是，一年来的一些事例和遇到的一些问题，促使我今年还想再讲一讲。我从2009年10月到2014年年底，花了五年时间做经济所的所史研究，现在做完了，遇到歪曲历史的问题确实很多。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尊重历史不光是对于过去、对于现在、对于未来都很大的意义，对于理论、对于实践也有很重要的意义，对于政治、经济、文化、思想，意义也都很明显。这一点大家都清楚，不用多说。
为什么这个问题这么重要呢？有一个观点比较清楚，历史是相当复杂的，过去的历史虽然有一些记录、档案之类，但是不像现在，没有录像、没有录音，记录是一种史料，史料并不就是史实，还是有一些差距的。而且现在很多档案没有公开，所以很多历史研究，用一句不好听的话，有点瞎子摸象，如果真正是摸到什么东西写出什么倒好，但是摸到后以偏概全，那就麻烦了。
歪曲历史的事情，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不少，远的不说，就是近几十年来，共产党的历史有很多东西是歪曲的，其中最重要的两大历史事实，一个是抗战史，到底国民党正面战场起了什么作用？过去我们只知道八路军打日本，毛泽东说蒋介石坐在山上观虎斗，抗战胜利后下山摘桃子，但是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另外一个，大家看两个关于历史问题的决议，里面都有很多歪曲历史。比如说遵义会议确立了毛泽东对全党、全军的领导，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遵义会议确定张闻天为中央总书记，从1935年1月到1938年9月，将近四年时间，张闻天在政治上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在遵义会议上作反报告，批评博古和李德的错误；为刘志丹、高岗、习仲勋平反，为中共在的立足和发展奠定了基础，坚持建立抗日统一战线，和平解决西安事变，要知道，在西安事变发生后，毛泽东是主张杀蒋、审蒋的。但是，现在在讲这一段历史时，人们只知有毛（泽东），不知有张（闻天）。所以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很大的事情。
在目前的现实生活中，现在也遇到很多问题，歪曲历史的事情太多了。比如说，传记本来是人物史，首先应该真实。但是现在的传记，都是伟光正的人物，高大全的角色，是“从外表到灵魂都干干净净的人”。我举一个例子大家看，孙冶方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为了坚持自己观点，坐了七年大牢，出狱那天，接他的车到经济所，他一下车对经济所的人说，“我一不改姓、二不志、三不改变观点”，就是三句话，不改变，我在坐牢的时候写了四万字的“我与经济界一些人的争论”。但是，《孙冶方传》中有些重要史实却是胡编乱造。比如，经济所昌黎调查组1959年写的《食堂报告》，调查组是孙冶方派的，看到《食堂报告》孙冶是高兴的和支持的，这都没有问题。但是，《孙冶方传》说，孙冶方“收到报告不单感到满心欢喜，而且满心感谢，立即在报告上签署意见，直接地向中央呈报上去。事情之发，也许正像古人说的，‘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人人欲言又不敢言的事，经济研究所的一份报告一呈上去，却立即石破天惊得到了中央的重视，马上下令取消集体食堂，批转经济研究所的报告给全国各地，这真是一份救命的报告，让五亿农民走出饿饭的困境之中。他们为人民立了大功，可也激恼了一些搞极左的人。有人在背后里叫嚷说：‘经济研究所里出了个右派！’”。事实是，董谦把报告拿回所在核心小组会上讨论后按组织程序上报中宣部、哲学社会科学部、河北省委和昌黎县委，后来发表在发表在《宣教动态》上，毛泽东看到后在庐山会议7月23日批彭德怀的时候把这个报告抛出来，说科学院昌黎调查组出了一个右派，学登徒子好色赋，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把公共食堂说的一塌糊涂。接着，经济所就批判报告和董谦，毛泽东也在庐山会议后继续号召大办公共食堂，结果饿死了几千万人。事实是经济所核心小组讨论了报告，孙冶方是支持的，但在批判董时，经济所党总支说，是董谦背着所核心小组搞的，孙方不知道，是按照组织程序上报，孙冶方并没有上报中央，传记说是孙冶方签字上报中央；中央更没有立即批转各地，解散食堂，而继续大办食堂；是饿死了几千万人，而传记说是，使几亿农民免除饿饭；毛泽东在大会上说科学院昌黎调查组出了个右派，而传记说，背后有人说经济所出了个右派。由此可见，传记的这一段话除了第一句话孙冶芳非常高兴是事实以外，其他都是编造的。但是居然这样写出来了，广为传播。在做所只的过程中，我看了很多传记，里面编造的东西很多，吹嘘的东西很多，都是伟光正和高大全式的人物，都是从里到外都干干净净的人。
还有，就是大饥荒到底饿死多少人，杨继绳的《墓碑》做了大量调查研究，辛子陵给中央的信也说有三千多万。前不久，《中国社会科学报》发了好几篇文章批评杨继绳，说大跃进后非正常死亡只有250万人。事实是，中央关于信阳事件承认饿死105万，全国重灾区河南、四川、贵州、安徽四个大省饿死多少人？居然这样的东西还连篇累牍的出现，还批判别人是历史虚无主义。颠倒是非居然到了这种程度。
大家上午提到关于批判马寅初的问题，改革开放以来确实纠正了不少冤假错案，有一些尊重历史的表现，但是有一些纠正是用歪曲的办法来纠正，批判马寅初纪偏就有这种情况。解放前，马寅初在他的，《经济概论》等著作里主张节制生育，解放后，一直到1955年之前从来没有再讲过这个事情，1955年开始在人大会上提出节制生育问题，支持他的有邵力子、竺可桢，其他很多代表都不同意，批评他，发生了很大的争论。1956年毛泽东在接见南斯拉夫妇女代表团时，特别是1957年在最高国务会议上，毛泽东做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的报告，讲到了人口问题，认为人类生产有计划，但是对人类自己生产最没有计划，是无政府主义。提出要节制生育，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讲过多次。毛泽东是2月27日讲的，3月1日，马寅初在人大会议上做长篇发言，认为毛讲的很好，完全赞同和支持，不久就发表了他的《新人口论》。1958年2月份，北大党委书记陆平进行双反运动和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动员，3月底北大学生开始贴马寅初的大字报，4月19号《光明日报》摘登了两篇北大的大字报，批判马寅初的政治立场和人口论，《人民日报》6月6号登了一个署名文章批评马寅初人口论，紧接着各个报刊的大批判就开始了，1958年一年《光明日报》就发表了30多篇批判马寅初的文章。1959年马寅初写了《我的哲学立场和经济思想》，发表在《新建设》上，《新建设》、《光明日报》、《经济研究》等报刊都纷纷发表文章批判马寅，掀起了第二个批判高潮。大概1960年6月发表了60多篇批判文章。
现在来看1978年以后是怎样给马寅初平反的。经济所田雪原写了《为马寅初的新人口论平反》的文章，发表在1979年8月5日的《光明日报》上，发表时加了一个编者案，说在那个“理论家”的指使之下，他们批判了马寅初，做了不光彩的事情。1982年2月份马寅初去世，新华社发的长篇报道，说在康生、陈伯达的指使下批判了马寅初。从经以后，所有关于这个问题的记述都重复这个说法。但是，这个说法到现在都没有提供任何具体的证据。据史料记载，1958年5月4日，北京校庆60周年，陈伯达出席做了一个建设共产主义新北大的报告，点了两个人名，一个是冯友兰，一个是贺麟，没有点马寅初的名。7月1号陈伯达又去北大，做了《在毛泽东旗帜下》的报告，此报告与点名无关。7月6日，康生去了北大参观，没有发表任何讲话。所以，现在说是受陈伯达、康生的指使，如何指使、在什么地方指使、指使什么人，均没有拿出任何根据。有人研究去北大查档案，说没有这样的档案。到现在为止，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反正陈伯达、康生是坏蛋，说不他们干的，无人敢提出异议。但历史是讲真实的，是要证据的，没有证据，是不能轻易采信的。
我们在纠正历史错案的过程中，又在歪曲历史。这是一个非常大的事情，非常严重的问题，我们怎么能够还历史一个真面目？所以我觉得做到尊重历史是不容易的，在中国历史上，真实记载历史是要杀头的，春秋战国时期崔弑君，一个史官记录，崔弑君，崔把史官杀了，又来一个史官仍然记下崔弑君，又把史官杀了，第三个史官仍然这样记载。现在，杀头的危险没有了，坐牢的危险还存在。所以，为了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还需要去努力。
我就批判马寅初的问题再说两句，一个说是陈白达和康生策划的，一个说是毛泽东批评的，现在这两种说法都没有提供具体证据，因而还不能轻易采信。毛泽东确实讲过两种话，两种话都对，一个就是“人多议论多，热气高，干劲大”，“人是世界最可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造出来”。这个话是对的。另外一个是关于节制生育，生产人类自己要有计划，他在1956、1957年讲过多次，马寅初的《新人口论》确实是在毛泽东这个讲话的启示下写出来的。另一个，就是《光明日报》和《新建设》以及《经济研究和其他报刊》批判马寅初，确实是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和反右派斗争的形势下进行的，而这些运动又是毛泽东发动的。大环境如此，具体操作必须有证据才能做出结论。
还有一个问题，我看到一些材料讲马寅初被批判以后，在政治上舞台消失了，在学术论坛上也消失了。情况是这样的，1959年以后确实因为批判马寅初再没有发表文章，在学术论坛上消失了。但是政治上并没有消失，是1960年3月28号国务院任免名单免去了马寅初北大校长的职务，到1962年他仍然是人大代表，1964、1965年还是政协常委，参加过周恩来主持的欢迎李宗仁的茶话会，参加过刘少奇主持的纪念孙中山诞辰100周年，还有一些其他活动。我讲这些，只是想指出，尊重历史，恢复历史本来面目，一方面我们要把过去掩盖的东西公开揭示出来，把歪曲了的东西校正过来，比如毛泽东在抗战胜利以后说蒋介石坐在峨嵋山上坐山观虎斗，下山摘桃子，纯粹是胡说八道。另一方面，也不能偏到另一边去，用歪曲去纠正歪曲，甚至编造一些莫须有的事情。确实批判马寅初的恶果很严重，中国人口增加那么多，那么快，上午有人讲到人口问题，我觉得无论倒到左边，还是倒到右边，走极端都有问题，还是自然一点好。批判马寅初的问题确实是一个公案，我们在纠偏的过程中间把很多东西弄乱了，所以，我觉得尊重历史还得从不同方面注意，既要防止现在抹杀和歪曲历史事实，也要防止在纠偏的过程中走过头的。
总结部分
今天开了一天的会，会议开的很成功。我们分了四个单元，一个单元是关于中国的前景，再一个是关于政治和经济的变革，第三个单元是依法治国，最后一个单元是文化和世界的前景。这么四个单元，我统计了一下有30个人在台上发言，还有很多人自由发言。发言的人有学者、有企业家；有很多老朋友，还有一些新人；有男的、有女的；大部分是中国人，还有外籍华人，可以说各方面的人士都有了。咱们期许的内容从个人的自由和个人的幸福，以至于到社会的进步，国家的富强，世界的和平，我想各个方面的问题有宏大的叙事，也有非常具体的东西。咱们谈了很多重大的问题，比如谈到宪政，谈到管好国家的钱袋，税权法定和预算公开，谈到了政商关系，谈到了信仰，谈到了思想自由、言论自由，谈到了改造人大，谈到了选举，谈到了各个方面的一些问题。
我想大家在各个方面的期许都是希望我们这个国家能够进步，希望我们的人民能够过好日子，大家都是抱着这样一个目的来的，从各个方面表示自己对新一年的一些期望。在今天讨论的过程中，大家的意见也不完全一致，在发言的过程中也有争论，我想这没有什么关系，都是个人对未来的期许，有不同的意见，也说明社会是多元的，人人都有自己的梦想，都有自己的打算，都有自己的奋斗。我想，在这个问题上也不需要强求一致，有不同意见很正常，这才符合自然规律。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我觉得也是一个很好的事情。我们的新年期许会，这是第四届，看来，天则所的新年期许将会成为一个经常性的项目。所以，我们也希望大家能够关注，希望大家以后能够常来，和天则所保持一个比较紧密的关系。
最后对今天参会的，包括已经走了的人，对大家表示感谢！包括对我们会议提供服务的人员表示感谢！再次谢谢大家！
[ 张曙光 天则经济研究所学术委员会主席，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为作者在2015年1月9日天则经济研究所／中评网主办的2015「新年期许」论坛上的主题演讲修订稿，转载请注明 ]
2015-1-26
中评网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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