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渡重洋的脱北者
远渡重洋的脱北者
本文首发于作者个人微信公众号：晓宇的世界图景（luxiaoyu-worldviews）
政见特约观察员 晓宇
金是一位在伦敦警署做朝鲜语翻译的助员。在韩国学习艺术史后，她来到英国继续深造，没想到歪打误撞，毕业后参与到大都会警署针对少数裔社区的项目，一待就是几年。
她和Alice警官，现在成了朝鲜族社区融入计划的负责人。
“保守估计，英国有近三万韩裔移民和600到800名脱北者。不算韩国的话，我们的脱北者群体是规模最大的。”Alice介绍说。
当然，从一个伦敦警察的立场，摆在Alice面前最紧要的问题是这些群体如何融入英国本土社会。无论是韩国或是朝鲜裔，第一代或是第二代移民，英语这门交流的必要技能都没有得到较好地普及。大多数居民甚至要依靠年纪小的孩子们做日常翻译。英国政策文件自然也没有朝鲜语的翻译范本。伦敦警察向所有商铺发出的反恐指示（即告知遇到可疑或危险状况时的安全向导）仅在朝鲜语社区中传播不开，常常在发放后就被当是废纸一张。
英国官方习惯性地把这归结为种族性因素，亚裔普遍被认为是“害羞的民族”。语言上的无法融入，随之带来的是社群的整体隔绝。事实上，比起中国或是东南亚社群，朝鲜裔社群和英国社会的距离更远。这诱发了心理上种种潜在风险，尤其是年轻人一代，在自我社群的封闭和英国社会的疏远中变得孤僻，甚者显现出“躁郁的倾向”。
Alice坦言，平日在工作中最大的挑战就是语言障碍，由语言带来的是文化上多维度困境。这就让金的工作至关重要：如何准确地传达双方用意成了社区工作中的首要目标。为了避免误解，她们改变了不少会引起朝鲜裔族群敏感的词汇，比如“心理问题”就被正式更名为“情感健康”。
即便如此，前不久还是有一位脱北者因为翻译问题没能获批难民身份。英国移民署的官员当时问她有没有参与过“团体操”（mass games, 在朝鲜每个国民都义务参与的集体活动）。翻译员是韩国人，“团体操”的韩语说法这位脱北者并不熟悉，于是回答说没参与过。移民官就此判定她不是朝鲜人，拒绝其留在英国的请求。
这也从侧面反映出翻译这项基本工作所面临的困境：翻译员清一色的都是韩国裔的女性。朝鲜裔和男性的缺乏和移民本身的社会结构息息相关。脱北者被排除在主流声音之外，而父权制的家庭让男性在社区服务中的参与度一直较低。
内生的冲突
随着漂洋过海来到英国的除了朝鲜裔移民之外，还有他们本身的文化和社会特性，这些特性非但没有在异国消失，反而以其它形式完整地保留下来。如此一来，就由内滋生了许多冲突。除了在移民群体中普遍出现的代际冲突外，朝鲜裔群体身陷于三重矛盾之中。
首当其冲的是朝鲜和南韩的冲突。两个国家民众的割裂并没有在另一片土地上弥补。无论是在学校、教堂还是工作中，双方都试图去忽略对方，即便双方的孩子可能同属一个学校，大家周末同在一个教堂祈祷，或是脱北者正在韩国移民的店铺中做工。
金曾经在社区组织过一次英语课程。第一节课做自我介绍时，当两位学生说自己是平壤人时，课上其余的韩国人一片哗然，不免窃窃私语起来，“场景让人心情复杂”。
第二重冲突是移民社群内上下级结构产生的矛盾。朝鲜裔的社区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团结一致，中间也有错综复杂的派别划分。各个团体都有名义上的利益代表人，他们可能是老一辈移民中的权威人物或是教堂的牧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主导了和英国官方的沟通，朝鲜裔社群的权益由他们来代表。
英国向来有“间接统治”传统，过去在殖民地是扶植当地首领，而今在处理本国少数裔社群时，则是寻找社群代表人作调节员。这样管理方式的问题也显而易见：代表们并不能代表大多数群体的意见，朝鲜裔社群的利益需求没能准确地反映到官方体系中。
叠加在这两重冲突之上的是朝鲜族裔和当地社区甚至英国社会的矛盾。就如上文提到，朝鲜族群和当地社区的关系更多是相互隔绝。脱北者集中居住在New Malden，当地居民就曾请愿英国政府减少朝鲜裔移民迁入。2012年伦敦骚乱的时候，受到冲击最大的少数族裔商铺正是属于朝鲜族。
与此同时，英国政府收紧了脱北者的落户政策。因为脱北者多数能在韩国获得居住权，英国以此为理由拒绝更多的脱北者迁入。这也和之前层出不穷的造假事件有关：不少居住在中朝边境的中国籍朝鲜族人冒充脱北者的身份获得居住在英国的机会，其人数甚至一度达到整体脱北者社群的一半左右。
这让当局下定决心，严格审查脱北者申请。例如，有朝鲜一家移民伦敦，父母和两个孩子都拿到居民权，唯独超过了十八岁的儿子被拒。这种骨肉分离的情形在脱北者艰难出逃过程中时有发生。他们不少人即便在韩国居住后，仍然选择移民英国。韩国对于他们来说和英国一样陌生，而至少在英国，他们和韩国人一样都是少数族群，处在更加平等的地位上。
艺术的出路
金和Alice想通过她们的努力改变朝鲜族群边缘化的趋势。从Alice平日不穿警服开始，她们希望改变当地移民对英国官方的印象。通过社区服务中心，她们希望绕过代表人制度，直接和社群本身一对一接触。
“朝鲜裔社群需要和当地社会进行深入的互动，”金提到她在服务中心禁止朝鲜语（翻译工作除外），以鼓励员工们说英语，营造友好的社区氛围。与其让当地居民在报纸上读那些对朝鲜千篇一律的描述，金邀请了脱北者直接讲述他们自己的经历。
当然，最让这位艺术专业出身的韩国移民自豪的，还是她创办的剧场。金在伦敦郊区定期组织朝鲜族裔的文化表演和展示，试图把移民群体和当地居民的距离拉近。她把这个交流的场所起名叫做“所有人的剧场”（Theater for All）。
有一次，她甚至请到脱北者中的艺术家开展了一场朝鲜歌舞表演。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脱北者，他们都加入到舞台上，一起唱啊跳啊。韩国移民们都驻足观看，其中不少人也情不自禁地走上了舞台。”
金讲到这里，不由地开心笑了，一扫之前讲述时凝重的表情。
“艺术，是我们的希望。”她向我点头致谢后，兴致勃勃地开始介绍她在为脱北者准备着下一个社区活动。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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