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光沪 宗教:正能量还是负能量?
刚才听几位朋友讲话,很精彩、很感动、很钦佩!所以我期许他们,保重身体,珍重自己。他们真是中国少有的“义人”!
一个非常著名的圣经故事说,上帝看见所多玛城罪恶太多,要把那城毁灭。亚伯拉罕问上帝说:城里如果有 50 个义人,你是否可以不毁灭呢?上帝说,可以不毁灭。亚伯拉罕又问,如果只有 40 个义人呢?上帝说,也可以吧。亚伯拉罕再问, 30 个, 20 个, 15 个呢?上帝还说可以。最后,亚伯拉罕问 10 个可不可以,上帝说,也可以!
然后是两个天使去查看,发现那个城市里的义人不到 10 个,只有罗得一家人是义人。于是所多玛遭到了毁灭,只有罗得一家人得救。
按照我们对中国商周时期、美索不达米亚古代城市规模的认识,所多玛城的人口顶多只有几千人。如果以 5000 人计算, 10 个义人就是 1/500 。
历史和现实告诉我们,的确有一些国家及其人民,是在从小灾走向大难,从灾难走向毁灭,好像上帝放弃了他们似的!他们里面没有义人吗?我不相信没有。但是否有 1/500 ,却很值得怀疑。
最近上海三联出了一本《朋霍费尔:牧师、殉道者、先知、间谍》,这人是世界著名的德国神学家、伦理学家。他参加刺杀希特勒的活动, 37 岁被监禁, 39 岁被绞死,参与谋刺并被处死的,还有他的亲朋和一些军人。德国在战后短短时间内从废墟中复兴,文明繁荣令世人羡慕,长时间仅次于美国,真正堪称奇迹。有人评论说,也许背后最终的原因,是它有这样一些义人,这些义人感动了上帝,使德国值得保佑。我们可以把他们称为“让所多玛得以重建的人”。
天则所我们的朋友里面,真有一些义人。刚才他们讲的东西,安全感,太重要太基本了。记得小时候读的鲁迅文章,有“国将不国”等语,说如此下去,国家将会不成其为国家了,用的是将来时。现在恐怕该用完成时,过去完成时了。因为即使按照要求最低、对专制制度最友好的政治哲学家霍布斯的说法,国家最基本的职责就是给人以安全——人类为什么要有国家?是为了保证人的安全,否则人类会是丛林野兽,弱肉强食。国家最起码的职责,就是给人安全感,如果连这一条都不做,国家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如果让人失掉安全感的竟然是国家本身,弄到人人自危,那就不成其为国家,走向反面了。
几年前我写过一篇小文章——《人民没有安全,国家安全还有意义吗?》。国家安全的内容,应该是人民安全。但在我们这里,人民和国家这两个概念常常被混淆——人民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人,国家是一套庞大冰冷的机器;先有人民,后有国家;若无人民,国家何用?主人若不能操纵机器,机器就可能危害主人;“爱国主义”这个词来自 patriotism ,原意是爱爹妈、爱父老乡亲,应该是爱人,不是爱机器!
刚才一些朋友提到自由主义者应该有国家观,当然,那国家观很清楚,而且许多别的“主义”都同自由主义在国家观上有共识:不管什么形态的国家,都应该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从霍布斯到马克思,从基督教到儒家,全都赞成这一点!霍布斯说国家是维护人民安全的手段;马克思说国家是阶级压迫的工具(所以该消亡),恩格斯说国家是调节利益的手段;基督教说国家是为此世目的服务的工具;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贵的是目的,次的是手段。人民是目的,手段为目的服务!误把手段当成目的,就把目的挤到一边去了!这是自由主义和许多别的主义(除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军国主义之外)都赞成的国家观,更是一个政治学的常识。
我的专业是宗教学,现在我来讲宗教话题。我们这一组的主题,是对世界和平对国际社会的期许,我的标题是《宗教:正能量还是负能量?》,分三点讲。
一、正能量负能量是一个设问,这个问题不能一概而论。宗教与文明有密切的关联,因为它是文明的精神、灵魂、核心。因此,东亚文明叫“儒家文明”(其实不准确,即使只讲中华文明也还有别的学派如法家、道家影响很大),南亚文明叫“印度教文明”,中东文明叫“伊斯兰文明”,西方文明叫“基督教文明”等等。所以宗教确实有很大的能量。但所谓“正能量负能量”,应该是指它们对社会发挥的功能是正还是负,即是好还是坏。这就要看是针对什么事情。比如说宗教对科学、政治、哲学等等发挥什么作用,这不能一概而论,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例如对科学的产生和发展,有些宗教有阻碍作用,有些宗教有促进作用;为什么现代科学是在西方而不是在印度和中国兴起,科学史专家发现,这件事同这些地区的宗教有关系。
就我们的话题而言,我想,所谓正负功能或作用,是说对国际和平或社会稳定有帮助,就是正的,反之则是负的。那么,就社会稳定和人民安康而言,宗教是起正面还是反面作用呢?这又不能一概而论。
大家对这话题有兴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现在中东的乱局,大家天天看见,触目惊心。很多人认为,那是宗教所致。这种看法很普遍,对此我想讲两点。
第一点,不要夸大宗教的作用。宗教在国际政治中的作用不能忽略,但也不宜夸大。如果夸大,就陷入了一个大大的误区,即对“文明冲突论”的矛盾态度所表现的中国许多学者和官员的一个误区。
1990 年代末期,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一提出来,中国学者群起而攻之:文明之间一定冲突吗?中国文明就不搞冲突嘛,因为我们同你们不一样,我们讲的是“以和为贵”、“和而不同”!你亨廷顿是个鹰派、好战分子吧?
这里面有个矛盾:亨廷顿说各文明可能会冲突,因为它们不一样。中国学者强调说,我们同你们不一样!这实际上是给他增添论据,帮他论证。因为他恰恰是在强调文明之间的不同,也在夸大宗教的作用。
第二,还有一个更大的矛盾,会造成更严重的问题。亨廷顿是想避免文明冲突,他那本书结论写得清清楚楚:冷战以后,要警惕、要避免、要防止新的冲突即文明冲突,为此,美国应该收缩,少干涉、少管别人的事!看来,许多中国学者犯了一个更大的错误——把别人的白说成黑,然后群起而攻之。
更奇怪、也更严重的是,“ 911 事件”一发生,更多的中国学者马上跳到了相反的立场上,几乎众口一词说:这就是文明冲突,是伊斯兰文明同基督教文明的冲突!这种说法太普遍,以至于一般的学生和官员也都人云亦云。实际上,这种说法会为恐怖主义提供一个宏大的根据——本来是少数仇恨病态者和野心家,对一些年轻人片面灌输从古兰经里断章取义的话,把他们塑造成不会别的只会杀人的人,为进“天国”而自杀,为自己的目的而剥夺无辜者的生命;如果把这说成是文明冲突,他们就似乎成了为伟大事业、为历史必然而奋斗而牺牲了——文明是人类生活最大的单位,比国家还大的单位;为这么伟大的东西献身,不是很伟大吗?把恐怖主义称为文明冲突,不但会严重误导,而且也不合事实——不要忘记:全世界恐怖主义杀死的人当中,伊斯兰教徒占大多数。
“ 911 ”发生第二天,布什总统就到清真寺里去说,这不是伊斯兰的问题。当时很多美国人拿起枪,保卫自己的社区,不让穆斯林进来,结果更多的美国人站出来谴责他们,说这样做不对。中国政府在新疆问题上也说,这不是伊斯兰的问题,不是宗教的问题。我们还该看看德国总理默克尔。叙利亚难民涌入德国的时候,她为德国民众在街上举标语欢迎那些穆斯林而感到自豪—— 70 年前大部分德国人是为自己比别的民族“优秀”而感到自豪!默克尔的政策是张开双臂欢迎信仰伊斯兰教的、里面可能有恐怖分子的那些难民进入德国。但是,刚过去的新年前夜,就在世界文化遗产科隆大教堂的门口,发生了上千名男人对近百名妇女大规模抢劫和性侵事件。犯罪者大部分是中东人或北非人的长相(现在已经查明大多数是难民)。默克尔说要依法追查,但是还说不要把这事同跟伊斯兰教相联系。
二、我想到了马克思主义的宗教观。马克思、恩格斯有些话颇有道理,他们说,不要把政治问题化为神学问题,对天国的批判应该转向对尘世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应该转向对政治的批判。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结论,但很多社会学家也有类似的观点。
不要夸大宗教因素,那么真正重要的因素是什么呢?首先就是政治,另外还有经济、历史原因、民族关系等等,统治者的个人因素也很重要。冲突来自宗教之说,常常拿来做例证的,就是以色列同巴勒斯坦的冲突。其实,那原因主要不是宗教,而是因为大约两千年前,以色列人被赶出了家园,二战遭到屠杀后,他们按照联合国决议回家、建国,又占了后来住在那里的巴勒斯坦人的土地。阿拉伯国家向他们宣战,他们在战争中占领了更多的土地以求安全。安全或和平有保证时,他们也让出土地(如西奈半岛),即所谓“土地换和平”。在有些地方如加沙地带,土地没有换来和平,因为对方还乱射导弹要赶走他们。所以,这一切最早的根源,是罗马帝国统治者的野心——征服弱小的民族,建立庞大的帝国;人家反抗,就把人家赶出家园。现在的中东乱局,政治家的野心也是重要因素。卡扎菲不到 30 岁就靠政变上台,马上派 20 多岁的伙伴(贾卢德总理)跑到没有外交关系的中国来要买原子弹!萨达姆也靠军事政变上台,之后马上就同伊朗打了 8 年的仗,没打下来,转身又侵略科威特,挑起第一次海湾战争。这样的野心家统治,怎能不乱?叙利亚这个总统,继承他老爹的专制统治。年轻人涂鸦被抓,老爹们游行抗议,就派兵开枪杀人,由此引发内战。这些都有统治者个人的因素。宗教因素即使有,顶多算助因,很次要。
说这些战争是伊斯兰同基督教冲突,不符合基本事实;说美国参战是代表基督教,离事实更远!事实是:第一次海湾战争,美国打的是萨达姆,救的是科威特,科威特是伊斯兰国家,萨达姆在国内国外杀的人都是穆斯林;在波黑和科索沃,美国(和北约)参战,阻止了对穆斯林的屠杀,打击了塞尔维亚军队,塞尔维亚人信的是基督教!
许多中国人以为,伊斯兰教同基督教、犹太教一定会冲突,不同宗教之间一定会冲突,这是一个大误区——在耶路撒冷一平方公里大的旧城里,市民信三大宗教,巨大的清真寺同古老的基督教堂、耶稣的墓,还有犹太教圣殿遗址“哭墙”挤在一起!(一些“当代新儒家”教授说:曲阜孔圣地怎么能建高的教堂?难道耶路撒冷能让不同的宗教建筑并存吗?一些官员马上采纳此说。似乎都忘了常识——儒家不是宗教,耶路撒冷有不同的宗教大建筑!)按许多中国人的想法,挤在一起?耶路撒冷应该打得没一天安宁吧?事实是:那里没一天没有千千万万的游客从世界各地前来观光、朝圣、购物!(以色列现在统治着耶路撒冷,却没有按一些中国人的思路,不许修建非犹太教的宗教建筑,相反,在这座被他们视为圣城首都的城里,到处是他们绝不相信的另外两个宗教的标志性建筑!)。
还有,伊斯兰教在美国是第二大宗教。很多中国人不知道,几十年前美国就有一个组织叫“伊斯兰国”( Islamic Nation) ,其中一些人主张武力斗争,还常常搞一些“向华盛顿大进军”之类的活动。美国人绝大多数信仰纷繁多样的宗教,不同宗教应该打得一塌糊涂吧?事实上没有!为什么呢?因为美国政府不管宗教事务,宗教方面的“问题”同别的社会问题一样,全部通过法律途径解决。
三、于是,最后一个话题就是,怎么让宗教的能量发挥正功能了。
既使在伊斯兰教统治的中世纪的帝国里,对不同宗教也是宽容的,基督徒要交人头税,但是同穆斯林长期和平共处,享有宗教权利。 20 世纪中期,二次大战以后,不少新独立的伊斯兰国家信奉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搞现代化改革,趋向于政教分离(一次大战后就政教分离的国家土耳其,国内一直非常安宁)。那段时期这些国家都比较安宁。但在刚才提到的那些军事专制和政治腐败激起反对之后,反对者利用已经存在的原教旨主义,加上苏联入侵阿富汗激起的抵抗导致的宗教极端主义,都引起了这方面的回潮,即从政教分离倒退回政教合一。
政教合一导致残酷的镇压甚至流血的冲突。东方西方都有历史教训——中世纪的欧洲有对“异端”基督徒的迫害,中世纪的中国也有消灭佛教的“法难”。但是,从洛克论证“宗教宽容”,到英国发布“宽容法案”,直到美国通过宪法第一修正案,现代国家逐步走向了“政教分离”,建立了避免宗教产生负功能的最重要的、最基本的制度保障。这是人类文明的重要遗产,是现代政治的基本原则,以至于马克思恩格斯甚至列宁,都说要把“宗教自由”和“政教分离”写在党的旗帜上。他们坚决反对政教不分和宗教不自由。马克思说过,在我们这个时代对上帝最好的效劳,就是宣布无神论是唯一的信仰;马克思还说:向宗教宣战是愚蠢的举动!。
一个负面的例子是:中国从明朝到清朝,同白莲教有关的起义,几百年连绵不断,但白莲教本来是和平的佛教派别,是政府干预、官逼民反。相反的例子,是美国的摩门教:起初大部分美国人都反对它,到现在美国有一个州还是摩门教的天下,而且美国人都觉得它不错了,它也的确为社会发挥着十分突出的正功能;原因在于,它只要不违法,政府就不管它,它逐渐同全社会磨合了。在政教分离的美国,好些可能酿成大动乱的“邪教”,都同社会磨合,在政教双方守法的基础上,为社会做出了有益的贡献。总之,要让宗教发挥正功能,就必须依宪治国、政教分离!
最后补充一点:“政教分离”在中国,被很多人误认为是指政治和宗教分离,这又是一个很大的误区。政治和宗教不可能没有关系、不可能分离,因为政治人物有宗教观点,宗教徒也有政治权利。“政教分离”是 State-Church Separation 的错误翻译,正确的译文是“国家与教会分离”,在多宗教的国家,即指“国家与宗教组织”分离,在双方守法的前提下,互不干涉,和平共处。
[ 何光沪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佛教与宗教学理论研究所研究员,曾在美国哈佛大学、英国伯明翰大学、加拿大多伦多大学、丹麦奥胡斯大学、香港浸会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台湾辅仁大学以及国内多所大学和学术机构担任客座教授、访问研究员及学术委员。本文为作者 2016 年 1 月 8 日在天则经济研究所|中评网主办的 2016 「新年期许」论坛的演讲修订稿,转载请注明 ]
2016-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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