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鋼舊聞紀事:國共分手備忘錄
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勝利後,國民黨和共產黨不約而同,都召開的全國代表大會,國民黨六大的標語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在黨歌聲中開場;共產黨七大的標語則是「在毛澤東的旗幟下勝利前進」,在國際歌中揭幕;兩個黨都想著勝利後該怎麼做?而國共兩黨大會的結束,則標誌另一場戰爭的開始。三個多月後,重慶談判展開,「內戰」差不多也點燃了戰火。
「握手」聲聲裏,我在讀他們「分手」的舊聞。六十年前的五月,二戰到了向法西斯做最後一擊之時,中國,則是開會正酣。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史稱「六全大會」)和共產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史稱「七大」)同時召開,重慶在山呼「總裁(蔣介石)萬歲」,延安在高喊「毛主席萬歲」。
兩會文獻極多,蔣和毛都有連串講話。這些講話,部分見諸報端,多數秘而不宣。
(《中央日報》關於「六全大會」閉幕的報導)
國共「握手」聯合抗日,已經八年,此時正醞釀分手。不過年輕讀者看到舊報,難免一頭霧水。兩黨的綱領有什麼區別乃至對立嗎?——「爭取抗戰勝利完成自由統一,提早憲政實行民主政治,實施民生主義豐足人民生活」(國民黨);「打敗日本侵略者,成立聯合政府,把中國建設成為獨立、自由、民主、統一與富強的新國家」(共產黨)。
兩邊都在說抗戰、統一、自由、民主,但共產黨咄咄逼人,國民黨卻聲調悲愴。
用蔣介石的話說,「六全大會」的代表們「 是蒙受了重重的譏笑誣衊,負著空前無比的恥辱,而來參加大會的! 」在一次未公開報導的講話裏他痛斥中共「七大」:「他們大會的報告和宣言,實在是狂妄荒謬,對於本黨肆意醜詆,誣衊萬分!說本黨是怎樣違反革命,怎樣喪失自信,說本黨自認革命已經失敗,說我們的政府是怎樣的腐敗,官吏是怎樣的貪污……」
「六全」可稱改革的大會,步伐還很是驚人。《六全會議重要決議 制定政綱政策 取消軍隊黨部學校黨部 三民主義青年團改屬於政府》(一九四五年五月十九日《大公報》)。國民黨高舉「憲政」之旗,宣稱憲政實施後國民黨的地位,「與其他各黨,出於完全平等的地位,公開競爭,取得全體國民的信任」,「國民黨的經費,必須自給自足,不能仰給國庫」(一九四五年五月九日《中央日報》)。那些天,《中央日報》副刊連續發表措詞激進的短文,如《打倒土豪劣紳》、《打倒老朽昏庸》。據《大公報》報導,「六全大會」「議事的情況甚熱烈,發言者甚眾,尤其以青年代表發言熱烈,有時且熱烈到具有爆炸性。」
或許對共產黨而言,構成最大挑戰的,正是國民黨的自身改革。 五月二十九日,新華社評論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猛烈抨擊國民黨在民主的偽裝下,拒絕放棄一黨專政、建立多黨聯合政府,堅持獨裁。奉毛澤東指示,胡喬木代延安《解放日報》撰寫社論《評國民黨大會各文件》,著重批判「看似漂亮實質反動」的文件。
(胡喬木起草的《解放日報》社論講了兩個寓言故事)
社論講了兩個寓言故事。前一個說,一個馬夫聲稱愛馬,天天去刷馬的毛,卻天天偷減它的食料。馬說:謝謝你的美意,不要再刷我的毛了吧,只要你不弄死我就好了!後一個說,老鼠開會,商量掛一個鈴在貓的脖子上,來提防它的攻擊。鼠主席說,這個提案好,可是誰去掛呢?意思很明白:國民黨是咬定主意要搞死馬的馬夫,和永遠不可能被掛上鈴子的貓!
毛澤東的政治報告,就是那篇著名的《論聯合政府》。不過「七大」與會者聽到的,是另一個「口頭政治報告」——對國共對立表述得更明確。儘管如此,公開見報的《論聯合政府》已經把中共的雄圖昭示無遺。蔣介石的「文膽」陳布雷看後,說了兩個字:「內戰」。
(中共《解放日報》全文刊登毛澤東的政治報告《論聯合政府》。中共在重慶加印本期報紙三萬份,竟利用國民黨的管理疏漏,神奇地將其送入國民黨「六全大會」代表的文件袋)
「從次殖民地的中國到這一嶄新偉大的時代的中國,有如漫漫長夜雲霧陰霾之中的航行,到如今晨光熹微,眼前就是寬闊的大陸。識此航線者惟有我們的舵師。知此大陸者亦惟有我們的舵師。我們新時代中國的舵師就是繼 總理而領導革命,由革命而發為抗戰的 總裁蔣中正同志。」
一九四五年五月十八日《中央日報》發表社論:《新時代中國的舵師》,祝賀蔣介石在「六全」大會上連任總裁。文中空格是六十年前國民黨報紙的格式,以示對偉人的敬意。
(國民黨《中央日報》社論讚頌蔣介石為“舵師”)
但有另一個偉人,兩年前就在延安的窯洞裏豪邁地宣稱:「蔣先生不相信天上有兩個太陽,我偏要出一個給他看!」許多年後,毛澤東在其發動的文革中也被尊稱為「偉大的舵手」。
六十年前此時,毛在延安如日中天,「毛澤東思想」在「七大」被寫入中共黨章。這就是說,曾幾何時,中國這條船上,有兩個要掌舵的人,他們的目的港截然相反。
毛澤東在「七大」對代表們說,共產黨在建黨後嘗盡了艱難困苦,有兩次被國民黨打在地上,「像一籃雞蛋一樣摔在地上,摔爛很多,但沒有都打爛,又撿起來,孵小雞」。他說中共有兩次變小過,現在又大起來了,要「變成一個翅膀可以掃盡中國的大鵬鳥」!
「力爭領導權」,是中共「七大」的核心議題。中共當時有黨員一百二十一萬(國民黨黨員數字不詳),解放區人口近一億(國民黨統治區人口二億),軍隊九十一萬,民兵二百二十萬(國民黨軍隊一百五十萬)。「我們要有幾百萬軍隊,全國就在我們手裏」,毛澤東在「七大」口頭政治報告中,提出準備奪取大城市,要奪取像北平、天津這樣大的三五個中心城市,說「我們一定要在那裏開八大」。他說,「有人會罵我們稱王稱霸,我們就是要稱王稱霸,是稱解放之王,稱解放之霸。什麼人敢不要我們解放!」
什麼樣的「憲政」能化解這樣的對抗?國民黨「六全大會」通過了《中共問題決議》,見諸報端,說的是「尋求政治解決之道」,但在內部決議(《本黨同志對中共問題之工作方針決議案》)中,強調的是整軍肅政,加強力量,稱「中共一貫堅持其武裝割據,藉以破壞抗戰,致本黨委曲求全政治解決之苦心,迄無成效,而本黨同志在各地艱苦奮鬥慘遭中共殘害,書不勝書。追溯往事,能不憤慨!」蔣介石在連任總裁後致辭,說原準備戰事結束立刻辭職。「但在目前本黨危機四伏,內外交迫,共產黨篡奪本黨的陰謀異志沒有被消滅以前,我不能不負責到底,以党的監護人自居;否則我就對不起總理,對不起先烈!」
「六全」,「七大」,決裂的大勢已定。儘管和平統一還有機會,甚至還有蔣毛「重慶談判」一幕,但同室操戈、民族大流血、兩岸分隔……這一切已在劫難逃。
有人說歷史有其必然,有人說歷史充滿偶然。我寧肯相信偶然,祈禱偶然。那麼,由個人所系的鈴還可以由個人解開。如果是宿命,是必然,如果真像《帝國政界往事》作者李亞平所說,「實力加暴力」是「中國帝王政治文化傳統最真實的內涵」,握住的手,還不免分開。
*作者為知名報導文學作家及記者,現任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中國傳媒研究計畫主任。本文選自作者著作《舊聞記者》(中華書局,2015)。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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