肌肉简史：你为什么拼命健身？
肌肉简史：你为什么拼命健身？
张浚逸 / 政见特约观察员
演唱会上，台上的男明星挑逗地掀起上衣，露出了线条分明的腹肌，使得粉丝的尖叫声更加疯狂；
健身房中，教练身上的紧身衣和墙上的肌肉招贴画使人迷醉于荷尔蒙的诱惑；
朋友圈里，健身大神们结束了一天的训练，用滤镜将张张充血的肌肉修得油亮坚硬……
从人类诞生开始，肌肉似乎就是一种男性专属的特质，它的含义也与男性气质相对应：力量、坚韧与强大 [脚注 1]。然而到了今天，我们看待肌肉的态度似乎已经变了许多：不少男生走上娇弱纤细的“西施”路线，而女生们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健身房；我们一边说着 “男人怎么可以没有肌肉呢？”，一边吐槽 “可是大块的肌肉也很恶心”；我们一边询问 “怎么练出八块腹肌”，一边想着 “能不能把小腿的肌肉变小？”
肌肉，到底对人类意味着什么？我们为什么对肌肉又爱又恨？你不辞劳苦地天天举铁，到底是为了啥？
民主就是看肌肉男打架？
在人类文明诞生之初，肌肉是男性和女性之间最为显著的生理性差异之一。生物学家告诉我们，由于激素的影响，在劳动量和营养供给相同时，男性会生出比女性更发达的肌肉。随着男性在人类文明中的地位不断提高，肌肉在父系社会中也变得愈发重要。
在西方，肌肉有了象征意义，是从城邦制度的建立开始的。作为对抗僭主政治的一种尝试，城邦体制下的民主政体需要一种大众化的偶像。所谓大众化，即不需要一个超人一般的统治者来让大家顶礼膜拜，而是从普通公民中寻找政治偶像。
这一思潮从当时的艺术作品中就可以窥见端倪。《掷铁饼者》中，被雕刻的人物并非一位神灵，也并非一位贵族，而是一个普通的人。他的独特之处仅在于一点——拥有更为发达的肌肉。
从肌肉成为雕刻——这是一种相对严肃的艺术形式——的重要题材开始，它就成为了一种 “强力” 的符号，象征着这个社会的正统与威权、一种被大众所认可的规范。
在古希腊时期的运动会中，男性运动员均被要求以裸体示人。观众们在欣赏竞技时，欣赏的不仅仅是运动本身，还有运动员健美的身材、律动的姿态、流动的汗水、刚毅的面孔。
当时的希腊，有这样一种普遍的宗教观念：人的存在，依赖于神的认可。因此所有这些男性象征，不仅仅被认为是运动员个人的特质，更是神的恩赐。故此，优胜的运动员们将会获得按照其身材打造雕像的权利。
我们不妨在眼前勾勒出这样一副情景：在一个厌恶女性、盛行同性恋的时期，人们不带淫邪眼光（至少是这么号称）地去围观、欢呼，肆意地欣赏着身上涂满橄榄油的两个肌肉裸男摔跤，观众的呐喊声与召开公民大会时别无二致。这幅画面怎么看给人的感觉也应该是出现在 B 站，但它确实发生在一段辉煌的文明之中。人们大概也很难理解，柏拉图等哲学家居然将 “是否带着淫邪眼光欣赏肌肉躶体” 作为判断民主或是专制的标准 [脚注2]。
以上种种，使古希腊男性确立了他们相对于女性的巨大优势：肌肉、运动，以及自由裸露肌肉的权力——而女性们却始终需要在身上搭一块哪怕是透明的布 [脚注 3]。男性即是肌肉，肌肉即是力量，力量即是正义。这个简单的逻辑非常粗暴，但正是肌肉成为强力象征的起源。
没有肌肉，怎么当统治者？
在希腊时期，肌肉的文化意义还是多于政治意义的。一个城邦不可能仅仅由一群肌肉男来统治。肌肉作为一种符号，其影响力根本上还是因为古希腊人的审美需求。这也带出了另一个有趣的现象：古希腊的神们，尤其是男神，多半是不穿衣服的肌肉男；而在以后的各宗教里，神灵或者穿起了衣服，或者根本没有形体。
然而，到了古罗马时期，肌肉开始成为了权力的象征。这其中最为典型的符号，就是肌肉铠甲 [脚注 4]。在雕像中，凯撒大帝身上就穿着一件。
肌肉铠甲不是一块普通的板子，而是一清二楚地勾勒出了肌肉线条。这种铠甲只有高阶军官才能穿。所以说，它带着浓烈的身份象征。它以一种粗暴的形式强行让人成为了肌肉男，同时也赋予了肌肉另一层含义——肌肉不仅是一种象征性的力量宣示，更是实实在在的权力的体现。
这种象征的形成也带有原始军事民主制的色彩：健壮的人理应享有权力，开疆拓土、战功赫赫之辈自然成为领袖。与现代的 “肌肉发达，四肢简单” 的刻板印象不同，肌肉与智慧在古典时代是可以并存的。古希腊的哲学家可以是一群浑身腱子肉的壮汉们，罗马的将军们也并不是没有读过维吉尔的。
但肌肉在成为权力的符号这条道路上并没有驰骋多久。在西罗马帝国灭亡、或者早在米兰敕令将基督教定为国教后，肌肉的符号象征意义，连带着古典文化所包含的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一同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到了中世纪，贵族们开始追求另外一套权力的象征体系。免于劳作的贵族们开始拥有越发苍白的肤色和瘦弱的体格，裸露成为了一种低贱的象征。一个为神所祝福的人，应该穿着华贵长袍接受教士们赐福，而不是一身蛮肉、不着片缕。当然，亦有学者认为，肌肉作为一种权力的符号并没有消失，而是被更先进的武器和智谋所取代 [脚注 5]。但无可否认，穿肌肉铠甲、看肌肉男抹橄榄油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拿钱 “砸” 出肌肉男
到了近代，肌肉又变得重要起来。这一次，它是伴随着体育运动在欧洲的复兴而复兴的。从尤金·山道到乔·韦德，现代健美运动对肌肉的训练逐渐脱离了实用主义目的、而重新回归为审美追求。与此同时，更科学的训练体系与营养体系成型了，职业健美竞赛也出现了。
这一潮流在 20 世纪 70 年代以后发展到了顶峰：肌肉成为了对男性审美的主流标准。这种 “主流” 地位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健美运动的标志人物——阿诺德 · 施瓦辛格。施瓦辛格在大荧幕上的成功，使肌肉审美成为一种对男性进行价值判断的主流标准：一个坚定、果敢的 “汉子”，应该有一个无法被人忘记的符号。而这个符号正是肌肉。
相比于古典时代，现代社会的肌肉符号有一个巨大的不同：它的商业属性变得极其明显。肌肉的符号含义催生出了一个完整的产业：健身教练、营养补剂、健身杂志。
这其中一个很引人注意的产物，是紧身衣。紧身衣与古罗马时期的肌肉铠甲有异曲同工之妙，它像世人传达这样一种信息：装扮我的不是布料，而是肌肉。这种信息实际上是对古典价值的回归：依靠制造工艺炫耀文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人类自己的身体就是最值得崇拜的东西。
现代健身产业可以透过更高效的训练方法与营养支撑，以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不能想象的速度更快、更强地制造出肌肉男。在健身产业和大众传媒的推波助澜之下，肌肉还开始象征更健康、更有品质的生活方式。我们正身处在一个对肌肉及其审美的造神运动时代。
“肌肉文化” 在广受推崇的同时，也面临着强大的质疑与批评。
一些学者们指出，商业化的肌肉审美促使了相关行业过度发展，这一点在健美运动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在 20 世纪 90 年代以后，健美运动中的药品问题开始变得更加严重：健美运动中最权威的职业赛事之一——奥林匹亚先生大赛（Mr Olympia）中，健美选手的肌肉维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在不使用药物情况下所能达到的极限。更可怕的是，大量健美运动爱好者也逐渐接受了这样的审美标准。
许多学者还认为，这一现象不仅属于典型的商业价值引导文化发展，更包含着色情暗示。健美运动员们的身体展示，本质上就是一种性冲动下的象征性展示 [脚注 6]。而在脱衣舞俱乐部与色情影视作品中出现愈发频繁的健美运动员——或者更准确的讲，是肌肉男们的身影——则使得肌肉的性暗示涵义更加被放大。
女生应该练肌肉吗？
肌肉文化的盛行，也伴随着这么一个问题：肌肉文化中包含的某些信息，是否强化了传统的性别观念？和这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女人们应该练肌肉么？
进入 21 世纪的主流审美，似乎已经脱离了芭比娃娃时代对女性的要求：现在，如果一位女性拥有隆起的肱二头肌与清晰的腹肌，这并不是一件多么怪异且变态的事情，而是一种更健康、更进步、更自主的象征。
但与此同时，对于另外一种少数群体——女性健美运动员——来说，问题就变得非常棘手。学者们在此产生了巨大的观点分歧。
一种观点认为，女性健美运动员的出现，是对以男性为主导的肌肉文化的挑战，是性别平等的标志 [脚注 7]。
而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女性健美运动员，以至于女性练肌肉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对男权审美的妥协。因为所谓的肌肉文化，本质上是一种男性主导的文化体系：男性是它的主流受众，男性是它的主流参与者，男性是一整套审美和训练规则的制定者。
甚至于，处于这种肌肉文化中的优势男性群体（也就是所谓 “肌肉男”），对于女性、以及带有女性气质的男性往往有一种蔑视的态度。这是一种畸形的、基于男性气质霸权的变态反应 [脚注 8]。
在一些关于 “肌肉崇拜” 的色情影视作品中，已经出现了这种场景：一个肌肉发达程度堪比男性健美运动员的女性，对一个瘦弱男性进行 SM。批评者认为，这种场景体现着肌肉文化对女性的彻底物化，实质上还是等于将女性当成了 AV 女优 [脚注 9]。
歧视没肌肉的，还是歧视有肌肉的？
肌肉文化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不喜爱运动、不选择健身、乃至于肥胖的人，是否会遭到歧视？如果肌肉代表的是健康、积极的生活方式，那么肥胖就全然代表着消极、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么？
实际上，除了所谓的 “肌肉状态”，太瘦与太胖都被归于不健康、不被提倡的生活方式。拥有肌肉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一个自我膨胀的群体：既然我代表了健康、持之以恒的生活方式，那么我就是正确的。
于是乎，一个健身狂人，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似乎更愿意频繁出现在你的朋友圈中。这一点更被众多健身产业的商家利用，使人们产生一种 “不健身毋宁死” 的感觉。
疯狂背后的悖论在于，对于肌肉练到什么程度算是合适，社会并没有划定一个清晰的边界——我们到底想要多发达的肌肉？练肌肉这事需不需要 “适可而止”？如果我们无法适可而止，我们会成为别人眼中的怪物么？
这种边界的模糊，在女生对于 “肌肉男” 的评价上体现得非常明显：一种女生认为，任何形式的肌肉男都很恶心；另一种女生认为，一点点的肌肉就好，太大块了也会恶心；又有一种女生认为，大块的肌肉也可以赏心悦目。这其中，第二种观念是主流。
在这个肌肉审美流行的年代，为什么大块的肌肉仍会被人厌恶呢？女性对过度发达肌肉的拒绝，实质上是拒绝过度发达肌肉背后的强烈性暗示——即一种外露的求偶信号。另一方面，肌肉所象征的男性气质，又很容易与好斗和暴力这种男性刻板印象挂钩，从而给女性营造一种先入为主的负面印象。“大块肌肉男”就成了这种负面印象的受害者。
某种程度上说，中国的 “肌肉男” 面临着双重尴尬：一方面，他们仍会从一些女性那里得到 “这么多肌肉好恶心” 的评价；另一方面，他们又会遭受到爱慕肌肉之人的过分骚扰。
不过，部分肌肉男在受害的同时，也扮演了加害者的角色。许多肌肉男忽视他人感受、高调炫耀肌肉、蔑视那些所谓的 “女性气质” 强烈的人和身材不好的人。这也使得很多人产生了 “肌肉男很可能也是直男癌” 的刻板印象。
肌肉崇拜为何在 Gay 圈格外盛行？
在中国，受肌肉文化影响最深的群体，当属男同性恋。男同性恋者中的 “肌肉期许” 或者 “身材期许”，普遍高于异性恋或女同性恋群体。这使得男同性恋中存在一种普遍的 “肌肉压力”：没肌肉就没对象。
肌肉压力之下，部分男同性恋者更积极地参与体育活动和健身训练，这有助于打破那种认为男同性恋者全是 “娘炮” 的刻板印象。但与此同时，肌肉压力也助长了看身材看脸不看内在的约炮文化，不利于长期稳定的情感交往。
另外，在微博上晒过健身照的男性，不管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多数都会遭受各种形式的、来自男性的性骚扰。其言辞之夸张，常常使当事人深恶痛绝。
男同性恋者为什么普遍表现出更强烈的肌肉崇拜呢？学者对此的分析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首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婚姻平权的缺失使得同性恋者难以将 “成家过日子” 作为求偶的目标。因此，许多在异性恋婚姻求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因素，比如家世、学历、收入等等，在同性恋者求偶时无足轻重。“门当户对” 的退场，给了 “外貌/身材协会” 巨大的发展空间。
其次，男同性恋者对肌肉的崇拜，本身就是传统二元性别观念的结果。肌肉是男性气质最直接的象征，而长久处于社会弱势地位的男同性恋者更渴望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于是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成为主流社会定义的 “汉子”：gay 也可以练出肌肉，gay 也可以不娘，gay 也是正常人 [脚注 10]。
这样一来，我们也就能理解，在网红肌肉男的微博下为何总会出现来自男同性恋者的性暗示评论。这些传达性暗示的人其实在说：就算我很娘，我也希望找一个肌肉发达、更具有 “直男气息” 的男朋友，证明我其实还是正常人。但这种思考方式却没有绕开一个问题：“男性气质” 到底是什么东西？它和肌肉有什么必然联系？
肌肉背后的平等与自由
整体来看，肌肉审美既是主流的，也是非主流的；既有积极成分，也有消极成分。根本上说，肌肉究竟象征了什么呢？
诚然，它是男权社会的重要象征，是力量与权力的真实写照，是打破性别隔阂进程中一个突兀的存在。但是时至今日，肌肉的意义比古希腊时期要积极许多：它开始赋予女性追求自主意识、追求权力、乃至重新定义 “力量” 的机会；它使得邓紫棋们能够在公众平台上 po 出自己的腹肌照，而不是炫耀腰围又小了多少。
肌肉及其象征，自始至终都带有强烈的人文主义和自由主义色彩：在古希腊时期，它代表着对专制者身上偶像光环的挑战；在近代，它寄寓着 “人的价值高于物的价值” 的人文精神。更重要的是，它使我们得以正当地、公开地、自由地发现那些隐秘而不可昭著的欲望。这是一种强大的、跨越直与弯的共同审美。
肌肉是什么呢？是 “肌肉男” 和 “肌肉女” 获得价值肯定的源泉，是一个古老文明带着爱琴海的风和橄榄油的味道呼啸而至的存在。裸露的肌肉，考验着我们直面自己的嫉妒、轻慢与欲望的勇气，也衡量着我们包容异见者的能力。也许有一天，我们能遇到一个聪明、自由而富有人文气息的健身者，无论是男是女。那样的肌肉，应该赢得我们的赞叹和敬意。
参考文献
- 脚注1：肌肉在男性气质中扮演的角色可以进一步参见：Jefferson, T. (1998). Muscle,Hard Men’andIron’Mike Tyson:Reflections on Desire, Anxiety and the Embodiment of Masculinity. Body &Society, 4 (1), 77-98.
- 脚注2：Plato, Symposium; 182c
- 脚注3：典型示例即所谓“Venus pudica”标准，即女性雕塑中对某一部位（多为隐私部位）进行遮挡而有别于男性雕塑中的全裸。关于此概念的定义可参见: http://arthistory.about.com/cs/glossaries/g/v_venus_pudica.htm ；相关研究可参见：Salomon, N.(1996). The Venus Pudica: uncovering art history’s ‘hidden agendas’ and perniciouspedigrees. na.
- 脚注4：英文所谓Muscle Cuirass。关于此在Jason König, Athletics and Literature in the Roman Empir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 103 第27脚注以及Clark, K. (2015). The Nude: A Study in Ideal Form: A Study inIdeal Form.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中的第二章均有对此的详细介绍。
- 脚注5：Tosh, J. (2011). The History of Masculinity: An Outdated Concept? (pp. 17-34). Palgrave Macmillan UK, p 27.
- 脚注6：Geraghty, L. (2003). Homosocial Desire onthe Final Frontier: Kinship, the American Romance, and Deep Space Nine’s “EroticTriangles”. The Journal of Popular Culture, 36 (3), 441-465.
- 脚注7：Garratt, D. (2015). Queer and Uncanny AnEthnographic Critique of Female Natural Bodybuilding. Qualitative Inquiry,21 (9), 776-786.
- 脚注8：Gillett, J., & White, P. G. (1992).Male bodybuilding and the reassertion of hegemonic masculinity: A criticalfeminist perspective. Play & Culture .
- 脚注9：Klein, A. M. (1993). Little big men: Bodybuilding subculture and gender construction. Suny Press, p 45.
- 脚注10：Lanzieri, N., & Hildebrandt, T.(2011). Using hegemonic masculinity to explain gay male attraction to muscularand athletic men. Journal of homosexuality, 58 (2), 275-2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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