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地马拉：政府与反对组织如何角力
危地马拉：政府与反对组织如何角力
在所有第三波民主化的历史档案里，危地马拉是个不起眼却内容丰富的案例。与智利、阿根廷类似，该国民主化进程曾出现过明显的逆流；与秘鲁、萨尔瓦多类似，严重的暴力不断侵蚀着脆弱的危地马拉民间社会。自上世纪60年代起，危地马拉的左派组织、工会、学生、农民合作社、地方游击队与军事政权进行了长达三十多年的缠斗，直到1996年才宣告停止。
1996年，在重启民主化改革10年后，危地马拉政府终于与反对派组织签订了《永久和平协定》，同时解散了暴力机关全国警察部队。与韩国、台湾等面临转型正义问题的地区相似，危地马拉政府花费数年对全国警察组织档案进行整理归类与数字化，并于近期向公众公布。在民间查阅私人档案、传媒挖掘历史真相的同时，比较政治学者Christopher M. Sullivan对卷帙浩繁的转型档案进行了系统研究，揭示出了威权政府与反对组织在微观层面的角力过程。
此次公布的国家警察历史档案（AHPN）类似于机构内参。由于当年的记录员没有想到几十年后这些内容会进入公众视野，因此他们的记录更具准确性。Sullivan选取的数据来自1975-1985十年间。这10年是危地马拉局势最为动荡的时期，各派力量都在试图推翻被控杀害超过10万公民的政府。
档案解密：镇压大多为事前反应
与以往媒体报道揭露的政府镇压行为不同，警察档案不仅包含更多隐密的地下反抗行动，也详细记录了国家如何采用各种手段压制新兴的反抗团体。过去由于数据限制，研究者只能研究已经成功动员起来的抗议和镇压活动。即在这些文献中，国家对抗议是一种事后反应，只有抗议真正具备了规模，政治精英才会倾向于动用武力。
现实显然没有这么乐观：大部分镇压行为都是事前反应的。为了防止小规模的运动传播向更广的人群，政权往往会判定一种政治行为的威胁性，将高威胁性的运动扼杀在萌芽中 (Finkel，2015)。等到传媒开始介入的时候，很多地下组织已经被成功瓦解。
AHPN的数据证实了媒体抗议报道的选择性偏误。AHPN记录了2500多次国家的镇压行动，而同期的媒体报道数量只有不到1/4。AHPN显示反对派开展了751次动员行为，而在同期的新闻报道中，这个数据只有八十多次。在这七百多次动员中，八成都是矛头直指政权的异议活动，比例显著高于媒体报道。
回归模型显示，政府对于还未成规模的动员行为异常敏感。每一起单独的地下组织行动，包括组织会议、培训核心参与者、募集资金、制作传单等，都能使相应的警察部门下个月的镇压行动增加15%。同时，镇压体现出时间和空间上的连续性。之前镇压频繁的省，后续也会有更多类似行动。镇压还存在地区集聚效应，地理空间上接近的行政区域倾向于采用类似的镇压频率，一个省镇压行动的上升会波及到临近地区。
然而，当媒体数据套用同样的统计模型，我们就观测不到政府对地下反对活动作出了回应，而只能看到政权在努力清除已经发起的抗议。同样，我们也无法观测到镇压行为的时空联系。
研究显示：事前镇压策略更有效
政府的事前镇压策略是否有效？危地马拉的数据显示，相比镇压那些已经被动员起来的抗议，镇压尚未成型的抵抗组织确实更有效。尚未成型的抵抗组织往往受制于资源，当警察监控到类似的地下组织并采取行动，组织的现金、武器、印刷品和安全屋会被没收，短期内组织活动很难再恢复。但是，当一个运动已经发展到一定程度，政府的镇压就往往更为分散、缺乏重点、不容易根除组织基础，也更容易引发抗议的反弹（Backlash）。
个案比较也证实了这一发现。1980年初，一群原住民农民和学生领袖在危地马拉城的西班牙大使馆抗议政府违反人权。警察出动包围建筑，并朝使馆释放易燃气体，最终导致36人死亡。同一时间，在奇马尔特南戈省，警察组织摧毁了一群在当地制作传单、试图动员集会的社区领袖。此后，危地马拉城出现了更多针对政权的反抗活动；而奇马尔特南戈省的公开抗议却消停了一年多。
这个结果也与之前对印尼、突尼斯等国的历史研究结论相一致，在基本的抗议势头已经形成，特别是公众已经基本知晓事态的情况下，除非具备超强的国家能力，事后镇压往往适得其反 (Zayani, 2015)。
危地马拉的地下档案再次对高度依赖媒体报道进行的抗争政治研究提出了警告。媒体聚光灯下总是布满闪亮的定格照：自焚的小贩、爆满的广场、凛东的烈火、撤退的国家机器。然而在漫长而黑暗的日子，在没有烟抽的日子，政治抗议卷入的是孤立的、隐匿的、日常的拉锯。没有国际媒体的关注，更没有大众的声援，很多抗议都在铁蹄下随风而逝，只有极其幸运的反抗才得以在档案中留下一笔。这些遗忘的瞬间堆积起来，却成了未来某个决定时刻若隐若现的骨架。
参考文献
- Martin, B., Varney, W., & Vickers, A. (2001). Political Jiu-Jitsu against Indonesian Repression: Studying Lower-Profile Nonviolent Resistance. Pacifica Review: Peace, Security & Global Change, 13 (2), 143–156.
- Finkel, E. (2015). The Phoenix Effect of State Repression: Jewish Resistance during the Holocaust.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09 (02), 339-353.
- Sullivan, C. M. (2015). Undermining Resistance Mobilization, Repression, and the Enforcement of Political Order.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 0022002714567951.
- http://doi.org/10.1177/0022002714567951
- Sullivan, C. M. (Forthcoming). Political Repression and the Destruction of Dissident Organizations: Evidence from the Archives of the Guatemalan National Police. World Politics
- Zayani, M. (2015). Networked Publics and Digital Contention: The Politics of Everyday Life in Tunisi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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