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西伯利亚两百年,再寻丢失的乡愁
流亡西伯利亚两百年,再寻丢失的乡愁
俄罗斯布里亚特共和国,坐落东西伯利亚南部,南邻蒙古。布里亚特人原先游牧于外贝加尔湖,后于 17 世纪与俄罗斯人发生冲突,最终臣服,一部分布里亚特人随后投奔清军,编入八旗。
苏维埃七十多年间,布里亚特人基本丧失了本族语言文化,布里亚特青年不懂本族语言,完全在苏俄文化的熏陶下长大。原布里亚特知识界业已在 30 年代的大清洗中被肃清。
不过今天要讲的,不是布里亚特人的故事。
在布里亚特,还有波兰人后裔。他们的祖辈大多因 1863 年波兰起义遭流放,穿越西伯利亚,徒步流亡,来到严酷远东,换上俄罗斯人的名字。苏维埃时代,这些波兰人洗尽故乡印象,将家族往事扔进火堆,烙上斯大林印章。到今天,他们已历经四代西伯利亚生活。
这里有其中五个西伯利亚波兰人的故事。
异乡人总在找故乡,西伯利亚的波兰人要做的更多——他们要找那些失落的乡愁。
用乡愁补上失落的一环
Vaclav 生长于布里亚特,是一家工厂的总工程师,母亲说,他是波兰人:他的爷爷曾是共产党员,奶奶是共青团员。为了躲避 30 年代的政治风波,一家人不得不隐藏起波兰后裔的身份。他们把祖传的纪念物、老照片、书籍扔进壁炉,一切关乎波兰血脉的痕迹无处可寻。
后来又是战争。1946 年,老 Sokolovsky 从前线退役,来到伊尔库茨克地区生活。他来不及追本溯源,只知道自己的爷爷姓 Kalyuzhny,参与了 1863 年波兰起义,与间谍、背叛者和皇家宪兵们过招战斗,随后被警察复仇。
当年起义后,Kalyuzhny 被送往无期监禁,途中他戴着枷锁逃脱,徒步来到了西伯利亚城市尼布楚。逃亡的波兰人坐着马车穿越贝加尔湖,来到伊尔库茨克,伪造了证件,成为了西伯利亚的 Sokolovs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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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clav 在西伯利亚活了一辈子,还是很难想象他如何走来。西伯利亚的窗外,零下 35 度的空气,严酷的寒冬将乌兰乌德广场上的冰雕凝固。街道上行驶的汽车排气管凝结着白色雾气,小木屋在冰雪的覆盖下苍白孱弱,连麻雀也在寻找取暖之所。这座城市让人难以适应,更难让人喜欢。
家族故事中失落的一环环,让 Vaclav 忍不住开始探寻往事肌理,从历史的碎片里拼凑波兰祖辈的过往。他的审视始于此,然后是居住在西伯利亚的其它波兰裔家族,那些有着波兰血统,流亡历史,被烙上斯大林印记的西伯利亚波兰人们。如今她们已不再使用原语言文字,远离波兰文化。要在俄罗斯做个波兰人并不容易。
祖传纪念品和老照片尽归了 30 年代的壁炉灰,波兰语总归还在。Vaclav 急于写下布里亚基波兰人的历史:被流放的波兰人已在此生活四代,波兰的文化认同在他们身上急遽消失。这是乡愁的最后一次机会。
1993 年,Vaclav 办了个波兰文化协会,起名 Наджея,在俄语中,这个词意为希望。他觉得西伯利亚的波兰人们从没放弃过生活的希望,得以在异乡的颠沛流离中坚持。
Vaclav 的爷爷在伊尔库茨克做香肠学徒,其后在香肠厂打工。他娶了个有钱人的女儿,成了当地的百万富翁,开了店,置了业,有了带喷泉的房子,喷泉水花据说有三米高。后来一切被毁。一家迁徙去哈尔滨,从头来过。等情况稍有好转,又遭强盗。Vaclav 的父亲去伊尔库茨克大学上学,随后因波兰人身份被逐,也许正是因此,他娶了共产党员家庭的女儿。
乌兰乌德的波兰语学校里,学员们从 7 岁到 75 岁的都有,其中一些人在面貌上已经更接近布里亚特人而非波兰人。尽管学点蒙古语或是中文更有用更争取,人们还是着了迷一样学着波兰语。布里亚特大学也开设了波兰语言文化中心。
西伯利亚小木屋,不够值钱的历史
办理护照填表格时,Tatiana Antonovna 才知道父亲是波兰人。父亲出生于 1919 年,16 岁时想入党,因波兰血统被拒绝,后在赫鲁晓夫时期入了党。她不久前翻出了张父亲的党员证,国籍一栏写着波兰。曾祖父参加了 1863 年的波兰起义,因此被流放至西伯利亚。
关于往事,Tatiana 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家族里收藏的档案全丢了,只留下来一张祖父母的老照片。她想起小时候曾听到老人们在房间里交谈:“只要我们的日子稍微好过一点,俄罗斯人就又要来欺压。”
Tatiana 原本不想让女儿知道家族的波兰血统。没想到女儿上大学后凭着个人兴趣跑去上了波兰语课程,又去波兰做交换生,嫁给了波兰人,现在改姓 Volchak 去了。Tatiana 开玩笑说,“她是全家唯一一个被遣送回原籍的。”
Tatiana 不懂波兰语,因为没人教也没人可说。母亲还零星记得一些波兰语单词,自从 1941 年母亲的母亲去世,也就再没人和她说了。被流放的曾祖父有两个孩子,全家先是生活在窑洞,之后建了栋房子。是栋西伯利亚风格的小木屋,有彩色的门框和雕花的装饰,经住了地理上和历史上的几番地震,逃过 1879 年的大火,在 2002 年被拆迁,盖上了办公楼。
这城市愈发寸土寸金,历史不够值钱。
Tatiana 在 2002 年去了趟波兰,找到了与母亲同曾祖的姐妹,她送给 Tatiana 125 张祖辈的照片。那时她才得知,祖上是个富有的贵族家庭。不过现在知道这个也没什么用了。
没人知道位置的十字架
Eugene Semenov 费了好大劲才还原了家族史。他的曾祖父过世很早,爷爷被孤儿院收养,波兰语程度甚至没日语说得好。奶奶则是俄罗斯人。孩子们接受的是俄式教育,家里也保留了波兰文化传统。
Eugene 从 1997 年开始学波兰语。他按部就班地在乌兰乌德上大学,读了历史系,毕业后出版了一本布里亚基波兰人的书,描写了尼布楚工厂附近波兰人墓地的历史和现状,做了本外贝加尔地区波兰人遗迹的相册和百科。
其中有段关于 1866 年波兰起义的纪录:“在米西和河边打了场仗,死了 15 个起义者,1 个皇家军官,1 个邻村来的农民。死者们葬在一起,上面竖了个十字架,后来逐渐损坏。60 年代便在上面装了颗红星,以纪念战士与君主专制的斗争。这些人也未必知道,安息于此的其实是波兰人。”
在 Vaclav 等人的建议下,1993 年这里重新摆上了十字架。年代久远又缺乏记载,人们已经无从知晓,摆放的位置是否正好在坟墓上方。
回波兰,抢面包
Isolde Novoselov 的曾祖父死于波兰起义前。Isolde 的祖父在华沙学习绘画和建筑,起义开始,便加入对抗皇家宪兵的起义者军团,失败后被判流放 15 年。从华沙到伊尔库茨克,他走了 10 个月。世界很小,流放途中,46 岁的他遇到了华沙的老朋友,娶了朋友 21 岁的女儿。
Isolde 六十岁开始学波兰语。波兰的 Chviklinsky 教授曾来过信,邀请西伯利亚的波兰后裔们回去看看。Isolde 想去看看这个国度,寻找那里的家族痕迹,也想知道究竟祖父祖母在大赦后依然选择不回国。这些困惑,伊尔库茨克是找不到答案的,所有文件都在 30 年代烧掉了。当时也没人教他们说波兰语:反正回不去,会说也没意义。况且在那种情况下,最好一个波兰单词都别说,也别说出自己的波兰人血统。
Isolde 在教授的帮助下开始搜集资料。在一间经历过火灾、革命和二战的伊尔库茨克小屋里,Isolde 找了八年资料,修复了八百多份西伯利亚波兰人的档案。她的女儿 Elena 觉得,这份资料也是母亲留给她资产的一部分,她有义务读遍每一页,再将它们录入电脑。母女有时候会讨论说,不希望把这份资料卖给任何一个波兰机构。Elena 说:“这份资料用了多少年,多少心血。如果说要把它卖掉,或者说从中牟利,对我们来说是很侮辱的事。”
有人曾邀请 Isolde 移居波兰。可是去干什么呢? 她在伊尔库茨克生活了一辈子,缴税,拿退休金。若去了波兰,她是异类,是俄罗斯人。
身为西伯利亚的波兰人,Elena 常常觉得处境尴尬。她曾在波兰的一家儿童诊所实习,刻意让一举一动不丢了教养。她的堂兄是位口腔科医生,去了波兰。堂兄说,周围人对待他的态度好像是他抢了他们的面包。能怎么办呢?难道要跑过去告诉这些人,当年他的祖父是因为参加起义才离开的?
参考文献
- Недостающее звено: сибирские потомки ссыльных поляко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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