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汇:侨眷困难时期的救命稻草 — — 钱钢老师课上的生日报【14】
侨汇:侨眷困难时期的救命稻草 — — 钱钢老师课上的生日报【14】
文/朱逸蕾
钱钢老师附言
短缺经济(亦称“糊口经济”)时代的生活细节,旧报上俯拾即是。我见过布票、粮票、油票、火柴票、香烟票……,但在朱逸蕾爸爸的生日报上,才第一次认识侨汇券。她的演示,如“极简侨汇史”,令人闻之叹息。
我的爸爸出生在广东省中山市,一座冠了民国国父名字的丰饶小城。在大放卫星的年代,中山虽处江湖之远,也有适合粮食生产的沙田地区,但还是难逃粮食短缺。1963年春天,粮食形势逐渐好转,4月2日,我的父亲出生了。但这一天家人并没有庆祝,长期营养不良的奶奶在生完孩子后全身水肿,襁褓中的爸爸立即被抱离了无法提供奶水的母亲。
每说起那段最艰难的日子,家人都不忘细数港澳亲人的接济。于是我放下满屏都是“国家人民很幸福,资本主义社会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民日报》,去翻了下香港亲人能看到的《文汇报》。这份报纸是上海的“亲哥”被国民党停刊后,在香港诞生,因一直站在中国共产党一边而被称为“左报”。
在隔珠江口相望的香港,父亲的大姐可以花一角港币买到这份《文汇报》。恰好在报纸头版的小豆腐块儿上,我看到了当年一穷二白的家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 — 侨汇。
这天距离清明节还有三天,中央部门将清明所需的侨汇商品,层层下拨到广东、福建等地的侨汇物资供应公司和华侨商店。归侨、侨眷可以在这些店里选购蒸糕粿、包粽子用的糯米精面粉、豆类等节日食品。
闽粤地区是中国最大的侨乡。自鸦片战争起,大量华人涌向东南亚或欧美做工、逃战争难、经商、留学。数以万计的华侨、港澳侨胞,从海外和港澳地区向国内汇回款项或实物,这些“境外资金”就是“侨汇”。资金和物品通过银行、邮局、水客源源不断地输送回国,大多用于赡养和支撑国内家庭,也不乏孙中山大哥这样资助国内革命事业的。
内战期间,由于牌价不合理,许多侨汇流入黑市交易。建国后,新政府重新调整侨汇政策,侨汇逐渐恢复到正常牌价,侨眷可以到中国银行用侨汇换得人民币。
但到了计划经济时期,问题就来了。根据“统购统销”的配给制度,人们凭借各种票证才能获得粮食和生活用品。国内家眷即使拿着华侨汇回来的钱,也很难买到东西。
另一方面,生活普遍不富裕的情况下,眼红和觊觎侨汇的人也很多,作为国家合法收入的“侨汇”被贴上了“资本主义”的标签。侨眷惶恐被批斗成资产阶级,切断境外关系,即使有侨汇也不敢取用。华侨也就丧失了汇款回国的积极性。
1955年,时任总理周恩来签署了一份保护侨汇的命令,规定:华侨接受侨汇合理合法。他们对自己的合法收入,具有所有权,可以用于自己的生活家用,也可以用于家庭的婚丧嫁娶,至于是否存款,完全根据华侨自愿。这则命令还以社论的形式登上了《人民日报》头版,被颂扬了一翻,字里行间不忘阶级意识。
“我国六万万人民正为建设社会主义而奋斗,可是在国外的很多地方的华侨,处境还是很困难的。国外的华侨热爱自己的祖国 — — 中华人民共和国;而美国帝国主义的走狗蒋介石卖国集团,却把华侨当作骗取炮灰和搜刮金钱的重要来源。”
根据侨务政策,国内收汇人可以根据侨汇的多少获得相应价值的人民币和侨汇券,券上写着一定数量的统购统销物资 — — 比如粮食14市斤、豆面2市斤、食油8市两、肉类6市两等。侨汇券持有者要同时拿着相当于钱的侨汇人民币,和相当于粮票的侨汇券,才能到专门的华侨商店或柜台购买紧俏商品。
手上有侨汇券的侨眷们,虽然日子也艰难,但比起挨饥捱饿的人,已能保证最低生活需要。我家在困难时期赖以生存的就是侨汇,从文革开始,年仅15岁的姑妈每月从香港邮局寄回100港币(约40.2人民币),给中山的父母和四个弟妹。
姑妈在1962年逃港,当时只有11岁,是当年14万香港新增人口中的一个。
1962年3月,广东省委书记陶铸接到关于广东八县严重饥荒的报告,其中提到九千多户农民断粮,700多人出外逃荒,人们开始卖儿鬻女,吃观音土。5月,他一声令下,撤掉了中方在边境的哨岗,大放河口,人们凭借单位证明,就可以买到去深圳宝安的车船票前往香港。愈演愈烈的逃港潮最终在这一年火山爆发。每天数千饥民冲破防线,涌向港英政府管辖的弹丸之地,许多边境村庄一夜间变成了荒凉的“无人村”。
姑妈就是在这个时候从中山南下澳门,潜进船员孩子的船舱里偷渡到香港青山湾(今香港屯门)。到了香港,她和27个人一起挤在91平米的房子生活。在这个四天来一次水,一次来四个小时的地方,日子也不好过。但织布缝衣,节衣缩食,还是能让国内的弟妹减少挨饿。
避开珠海边防前往澳门,再偷渡香港,是多数珠海、中山人选择的逃港路线。大放河口后广州火车站不久就告急,从广州到深圳的火车一票难求,南下澳门是最快最稳妥的路线。“就怕中央政策五时花六时变”(广东谚语,五点开的花,六点就变了,指变化快,难以预计),果然,姑妈逃港后不久,国内政策就收紧了。
这个“大开闸”仅仅维持了15天。5月22日,周恩来电话要求广东省委紧急刹车,制止外逃。成功逃港的人庆幸逃得逢时,但也有的人与家人两地相隔。多少家庭和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就在政策的一时“放收”中产生。对当政者来说,政策的变化,可以在一分钟之间。而对于那些颤栗在狂风暴雨中的普通百姓来说,一分钟也许就决定了他们的一生。
心情好沉重,我们还是去翻一下金庸创办的《明报》。当时的《明报》算是一朵奇葩(无贬义),它刊登许多读者喜闻乐见的连载武侠小说、侦探小说和花边艳史,还因62年大量报道逃港潮被左派报纸围攻。
随手翻翻4月2日当天的报纸,翻出了不少与女性相关的文章。
一对父母得知18岁的女儿爱上比她大一倍的男子,立即带她去报警,还送院检验。“萌妹爱大叔”在当时还是新鲜事,但西方女权主义之风正在随着妇女运动的开展吹到了香港。
“怪论连篇”栏目上登了一则《提倡结婚而不注册论》。香港华民政务司认为家庭纠纷增加原因是女性自立者越来越多。作者提出,外国解决纠纷的方法,要么离婚,要么夫妻各行其是,别无他法。或者,华民政务司,咱们结婚就不领证了吧,结婚离婚不用那么多手续,也不用调解纠纷了。
在60年代的香港,女性已在长期参与社会分工中有了更多独立意识,想赢得香港女生的欢心已经不那么容易,否则也不会有这些解决人生问题的广告了。
这只是靓仔王“征求女友”,不是征婚,单身狗的福音啊。
生活在那时候的香港,能每天读到这样的报纸,心情一定不会太差。因为报纸上的故事总会比自己的生活荒诞得多,寂寞了还可以登一则《靓妹蕾征求男友》。
作者介绍
朱逸蕾,2014届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研究中心硕士毕业生,目前为财新“世界说”产品总监
【 下期预告 】
“忆苦思甜”活动在文革中曾广泛开展。而朱媛媛在文革前1963年的上海文汇报上,也发现了这个词。带着妈妈对“忆苦思甜”饭的记忆,她尝试追溯语词的源头。“忆苦思甜”由谁最先发起?那时候的“苦”和“甜”,和现在又有何分别?
欢迎继续关注3月4日第十五期“钱钢老师课上的生日报” — — 《变味的“忆苦饭” — — 朱媛媛妈妈的生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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