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旂”下,那些命悬一线的孩子 — — 钱钢老师课上的生日报【8】
红“旂”下,那些命悬一线的孩子 — — 钱钢老师课上的生日报【8】
文/姜海燕
钱钢老师附言
新闻史课堂上的生日报演示,是一种“教材众筹”。众多学子之手去触摸历史,彼此分享发现,也让教师眼界大开。比如北大深圳研究生院姜海燕同学寻找到的一份家乡报纸,在半个多世纪后,简直就是一件文物。它留下了那个年代的深深印痕,也留下令人费解的怪字。今天的年轻人,还有多少认得这个“旂”呢?
开始接到钱老师布置的作业 — — 搜集自己父亲母亲生日报的时候,我内心是拒绝的。父母出生在偏远县城,连当时是否有报纸发行都是个问题。但当我走进地方档案馆,从一排排高架子中找到母亲出生那年泛黄的老报纸,一页一页小心翻查时,积尘里的油墨味催发了我的好奇。
慢半拍的昭乌达报
1960年8月15日,我妈妈出生在……哦!抱歉我卖个关子,给大家看看她的生日报吧。你们知道她出生在什么地方吗?
“昭乌达”是蒙语“百柳”的意思,它曾是清代内蒙古六盟之一。我妈妈出生的内蒙古赤峰市,当时还叫昭乌达盟。由于地偏东北,1969至1979年间还曾被划入辽宁省。1983年撤昭乌达盟设立赤峰市,“赤峰”起自乾隆年间,以市东北有一座褐色孤峰故。
昭乌达报的命名也经历过一些曲折。文革间,《昭乌达报》改名为《红色新闻》,由群众组织造反派接管,又先后改名为《红色造反报》和《新华社消息》。1983年撤盟建市后,更名《赤峰日报》,沿用至今。
当天的昭乌达报上,“全国第三次文代会胜利闭幕”是头条新闻。但同一天的人民日报上,却没有这条消息。
这是为什么呢?翻看前一天的人民日报,我才发现这条消息出现在头版头条 — — 原来,昭乌达盟地处偏远,信息不畅。地区小报因此赶不上中央大报的速度,连头条新闻都只能迟一天发出,15日才播报13日的文代会消息。
再来看看昭乌达报头版的新闻标题,“高舉毛澤東文藝思想旂幟”,“全国文联所属各学会选出主席和付主席”,“大城子公社積肥办法好”,“因地制宜狠抓主要措施是提高粮食产量的关鍵”。等等,“旗帜”怎么成了“旂帜”,而“副主席”成了“付主席”?
原来妈妈出生前一年,汉字简化方案刚刚推出最后一批简化汉字。简体字的使用仍不规范,尤其地方报刊,繁简混用和随意简化的情况很多。细看下,“积肥”的“积”、“关键”的“键”,都保留了繁体。而“付”字并不在第一批简化字表里,应是民间的创造 — — 它被收入1977年提出的第二次汉字简化方案,但最终随方案废除。“旂”字在两批简化字表中都没有出现,但在昭乌达报上,不仅出现了“旂帜”,还出现了以“旂”代表内蒙古县级行政区“旗”的情况(如“翁旂”)。其使用并不统一,同一份昭乌达报上,“旂”和“旗”并用。听钱钢老师说,在文革的大字报上,也经常见到这个“旂”字。由此推断,“旂”字应是民间通用的简化字,其来源仍有待考究。
看来,当年的昭乌达报无论在新闻内容还是形式方面,都比中央报纸“慢半拍”。
大饥荒与国家的孩子
1959年到1961年,是当代中国历史上最困难的时期,物资匮乏,食品奇缺。“谷撒地,薯叶枯,青壮炼钢去,收禾童与姑”说的正是母亲出生的年代。
翻看母亲出生当天的报纸,无论是昭乌达报还是内蒙古日报都在大力强调农业生产。
内蒙古日报第一版写到“我区秋菜播种计划超额完成”,第四版标题“积肥如屯粮,肥堆换粮山”、“哈拉黑大队肥料工作多快好省”,农业生产如火如荼,丝毫看不出饥荒的踪迹。真的是这样么?徐泓老师曾说,“要善于读出字面背后的历史”。
搜索史料,我发现恰在母亲出生前两个月,一大批南方孤儿正从上海出发,来到母亲出生的内蒙古草原。
正如上期生日报中董忆颖提到,由于饥荒,当时江浙一带的贫困家庭常把婴儿遗弃在上海街头。1960年,上海有成千弃婴,但几乎没有存粮。时任中共中央委员的蒙古族上将乌兰夫提出方案,把这些孤儿接到内蒙古费配给牧民抚养。那时,内蒙古牧业也正遭遇严重困难,不少乳品厂都停产了。但乌兰夫有自己的考虑:“历史上牧区疾病泛滥,造成了牧民缺儿少女,非常喜欢小孩,如果把这些孤儿送给他们抚养,既可以减去上海等地区的负担,又可以解决牧民缺儿少女问题,对将来牧区发展建设也大有好处嘛!”
当时从上海到内蒙古要坐三四天火车,中间还要换乘船只横渡长江(当时还没有南京长江大桥)。沿途气候多变,孩子们又缺乏营养、身体虚弱,运送难度可想而知。第一批孤儿出发前,乌兰夫下达了“接一个,活一个,壮一个”的指示,要确保孤儿们一个不少地安全到达目的地。一路上,孩子们出现了水痘、支气管炎、感冒发烧、角膜炎等各种病症,多亏医护人员的悉心照料,才转危为安。
孤儿们到达城市后,先进了医院体检和治疗,再送到育儿院适应当地生活。当时这些育儿院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兴蒙。等到孩子们适应了草原的气候、饮食和水土,才会被送到牧民家。
当时,牧民们纷纷骑着马,赶着勒勒车,到保育院来申请领养孤儿。他们对待这些孤儿如同自己的骨肉,留下了一个个感人的故事。
2010年上映的电影《额吉》就是以此为背景创作。额吉在蒙语中是“草原母亲”的意思。草原额吉琪琪格不顾家人的反对,收养了两个上海孤儿雨生和珍珍,分别取名字:锡林夫、锡林高娃,意思是“草原的儿子”“美丽的草原”。
“草原的儿子”锡林夫记得亲生母亲骗他去买苹果却一去不回,因此得了梦游的怪病。在额吉的精心照料下,他的伤痛逐渐平复。住在烧牛粪取暖的蒙古包,听着草原上古老的劝奶歌,锡林夫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牧民。尽管遭遇阿爸离世、大学梦破灭等挫折和变故,他始终记着额吉说过的话,“有牛粪烧着,蒙古包才不冷;有爱撑着,日子才不苦”。九十年代孤儿的寻亲潮中,锡林高娃被亲生父母接走,锡林夫父母也有了消息。但在上海的优渥生活和艰苦淳朴的草原中,锡林夫最终选择回到草原的怀抱。
1997年,央视《新闻调查》栏目也曾就孤儿迁徙的故事做过一期节目,题目就叫《国家的孩子》。这期节目获得了栏目季度金奖。
(视频可用浏览器打开观看,链接:mms://winmedia.cctv.com.cn/xinwendiaocha/2006/04/xinwendiaocha_300_20060420_18.wmv)
文代会上消失的名字
艺术是政治的风向标,五六十年代的文艺界,无论是艺术家举办座谈会还是文艺作品创作都和政治紧密相关,亦步亦趋地行进着。
昭乌达报的头版消息是“全国第三次文代会胜利闭幕”。看似一片歌舞升平,果真如此吗?我们知道,大量文艺工作者在“反右”运动中不能免于被批斗的命运。这一届文代会之前,各文艺协会早已纷纷“换将”。
曾任中华全国美术工作者协会副主席的江丰是消失在1960年文代会名单上的诸多名字之一。
江丰是版画画家,早在30年代就与艾青、野夫等人组织画会,进行革命美术活动。抗战时期,他曾在八路军总政治部宣传部主编过《前线画报》,后加入共产党,被推选为陕甘宁边区美术界抗敌协会主席。
然而这样一个左翼艺术家,竟然在1957年被毛泽东亲自打成了“右派”。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江丰当时是中央美院的党委书记。反右中,每个单位都有固定的“右派指标”,在美院,这个指标是5%。由于大部分画家都是党员和红色画家,江丰拿不出名单。时任文化部部长的夏衍召集了这群画家开会“加温”,但双方都认为自己执行的是党的路线方针,因此对峙不下。
这次会议的记录最终放在了毛泽东的案头,他阅后即下达了指令:“不要说中央美院找不到‘右派’,因为江丰就是美术界最大的‘右派’。”一声令下,连支持江丰的红色画家们,也一股脑儿被打成了右派。
这条头版新闻里,还有一张珍贵的照片:毛泽东和刘少奇一起,在大会上接见文艺界代表。一年后,刘在湖南考察,意识到了“大跃进”的错误,试图将中央的工作核心由阶级斗争调整为经济建设,与毛泽东分歧渐生。六年后文革伊始,刘少奇和邓小平一起被定性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代表,从此被打倒,不过三年即病逝。毛刘同框的画面,也自此绝迹。
【䃼记】
在我演示生日报时,那张《昭乌达报》让在座的徐泓老师忍不住站起身,告诉同学们她的亲历。原来1970年她从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分配到内蒙巴盟,入行的第一份工作,是《巴彦淖尔报》记者。
作者简介
姜海燕,2014届北京大学深圳研究生院财经传媒硕士毕业生
【 下期预告 】
大饥荒中,山西据说是受灾最轻的省份。1960年7月7日,阿May的爸爸出生在晋南的一个小县城,那年冬天,老家的柿子树上还结着果子。
然而,饥荒的阴影真的没有降临吗?阿May在山西日报上看到表彰公社社员“王六斤”的报道,由此引出一段“偷瓜贼”的唏嘘往事。
春节后,敬请关注2月12日初五发布的第九期“钱钢老师课上的生日报” — — 《护田地,揪瓜贼,王六斤成了党报大典型— — 阿May爸爸的生日报》。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