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击的巨魔:数字空间的械斗文化
进击的巨魔:数字空间的械斗文化
川普口无遮拦的选举秀,让互联网巨魔(Troll)这个词再度流行起来。
巨魔,一般指网络空间专爱挑起骂战的用户。他们往往用煽动性、攻击性和歧视性的语言,转移公共讨论话题,破坏良性互动空间。如今,那些在社交平台大肆辱骂和骚扰女性、少数族裔、残疾人、媒体人、政治对手的匿名和实名用户,也被宽泛地定义为“巨魔”。
巨魔曾经是互联网亚文化的一支,如今却借着全球右转的浪潮,大摇大摆进入了主流政治场域。《卫报》专门发布文章《教大家如何对付川普一样的巨魔》,《时代周刊》将最新的封面文章定为《为什么我们将互联网让给了仇恨文化》。人们越发担忧,一个言论自由的数字空间,正在被巨魔们一点点撕成碎片。
原始的巨魔:恶作剧式的嘲讽
很多人以为,巨魔是新近才出现的网络文化,这只说对了一半。虽然Troll和Trolling是近10年才流行的词汇,但它所描述的现象,却深埋在互联网进化史中。只是早期的巨魔少了许多恶意,多了不少搞怪的成分。
早期的互联网高度去中心,很多论坛属性的板块都充斥着类似巨魔的言论和行为。不过,这些行为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作“混战”(Flaming/Flaming War)。
上世纪90年代早期,Usenet讨论版聚集了很多喜欢游戏、运动、音乐等的用户。与此同时,网络在欧美国家的快速普及让新加入讨论组的用户激增。而新人因为搞不清楚状况,常常问出一些没有营养的小白问题,如“这里是干嘛的”“XX是什么体验”。这时,老人们常常会用讥讽性的话语进行回复。其他用户也往往一哄而上加入嘲讽队列,以吓退新人。
与20年后的网络巨魔、网络霸凌不同,这里的嘲讽大都没有恶意,也不带侮辱性的词汇,反而像精巧的文字游戏。发起论战的人也多是为了好玩(Lolz),他们喜欢用比喻、谐音、双关的手法,让自己显得既嘴贱又幽默。
也就是说,这个时期的巨魔行为是建制化的,它并不试图去拆毁公共讨论的氛围,而只想用恶作剧教训下新人。它恰恰是要维护既有的网络讨论空间,而具体的方式,却被后来的巨魔们所继承。
巨魔的变体:网站的攻击性评论
巨魔的变体出现在2010年前后。那时,4Chan论坛上的匿名用户开始人肉普通人,将其私人信息发布到网络上,并百般恐吓当事人。解释巨魔行为的概念变了,从单纯的娱乐(Lolz)变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快乐(Lulz)。
巨魔们的快乐究竟给当事人带来了多大痛苦?直接的经验研究很难测量这一点,但对广义网络攻击性言论的研究则早已有之。攻击性言论不仅显著恶化了公众情绪和冲突性感知,也改变了公众对议题的认知。
2013年的一项在线实验发现,粗鲁和攻击性的网站在线评论会导致观点极化。尤其在科技、宗教等问题上,相关言论更具备搅浑水的能力。美国大众科学网站因此关闭用户评论栏目,还引发了巨大争议。最新公布的后续研究则发现,看过攻击性言论的用户,即使被要求撇开评论内容对文章作出评价,也倾向于认为原内容存在更多的偏见。
因此,即使攻击性评论没有改变人们的观点,也会加深用户对政治极化的感知,并使其不再相信互联网讨论的民主成分。
也许因为网站的用户评论具备高度流动性和匿名性,相比于传统的论坛和新闻站点,人们曾经寄望社交网络能更多免于巨魔的骚扰。毕竟大多数人虽然不实名,至少有一个稳定的ID。研究也发现,对同样的媒体内容,脸书主页上的评论要比网站上的评论更文明,人身攻击现象也少了许多。
可惜事实也很残酷。早在2011年,就有人在脸书去世用户的页面上发布嘲讽性的言语。在一位车祸去世的女孩的纪念页面上,巨魔的留言是“I fell asleep on the track lolz”。新闻后的恶意评论少了,并不证明其他的巨魔行动也同步减少了。
巨魔的流行:社交媒体的繁衍
从身份政治和技术特征两方面说,社交媒体都比传统网站更鼓励巨魔的繁衍。一方面来说,很多巨魔并不担心拥有一个稳定的ID,而恰恰乐在其中。参与Trolling的用户们往往有稳定的认同,攻击性言论在他们看来,是获得归属感的一种娱乐方式。
名叫Violentacrez的巨魔ID,曾经因为创建一百多个政治不正确的Sub-Reddit,并广泛上传歧视性言论红遍网络,拥有大批支持者。即使在真实身份曝光后,这位德州的程序员还是获得了广泛的声援。而他对自己网络行为的解释是:“我把Reddit当作一个游戏。”
2014年,由4Chan和推特开始延烧的Gamergate事件,更是身份政治动员的高点:右翼保守人士、反女权和各种游戏玩家联合起来骚扰女性游戏从业人员。在巨魔们的眼中,他们是在维护一个高尚的游戏产业。
从技术特征角度讲,越是开放的媒体,巨魔的存活期就越久。同样都是社交媒体,推特和Reddit就比脸书开放许多,也就被迫自行消化掉更多的攻击性言论。除此之外,无处不在的互联网机器人,也使得社交平台在巨魔面前愈发不堪一击。多个国家巨魔农场(Troll Farm)的浮现,让未来更加阴暗起来。攻击性言论可以通过雇佣水军和编写程序量产,再通过推特等话题标签功能快速分发出去。
2011年后,关闭社交媒体帐号的公众人物已经够做个列表。进入2016年以来,几乎每个月都有公众人物成为网络巨魔的受害者。6月,出于对反犹言论的反感,《纽约时报》编辑Jon Weisman宣布离开推特。7月,在宣布自己的女儿受到强暴和死亡威胁后,《卫报》专栏作家Jessica Valenti决定退出社交媒体。最新的例子则是针对出演了
如果说被骚扰的精英尚可以通过抵制社交平台来发声,普通人的退出,则永远不会进入新闻标题。互联网经济总是关注新用户的增长,因为厌恶环境而离开的老用户,只是商业报告里不起眼的一个数字。
巨魔阻击战:不可能的任务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从前的巨魔代表了作为老手的互联网精英对快速涌现的新人们的不满。而如今在各大网络空间搅浑水的喷子们,则演变成了大量对主流网络内容不满的边缘用户。这似乎也隐隐契合了互联网过去20年的发展趋势:从去分布的结构到再中心的集权式网络,网络经济的既得利益者从大众转移到了精英,潜在的不满对象也从精英换位到了面目模糊的大众。
既然大众数量远远多于精英,阻击遍地开花的巨魔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犹他大学的一项研究曾经发现,与其说是一小撮人发布了大部分的恶意言论,不如说一半的用户都多多少少发布过类似内容。有时候人们只是情绪冲顶,但有时候,对主流社会结构的长期不满就如骨牌一样传导到了数字空间。
那些著名的巨魔们,在毁坏公共空间上当然功勋卓著,但与其说他们的杀伤力可怕,不如说在他们鼓励下伺机而动的用户们才可怕。巨魔们打开了其他用户表达恶意的机会闸门,改变了潮水的方向。
目前的社交平台往往采用机器学习来减轻巨魔对网络言论环境的伤害,许多高校的研究团队也在开发自动识别巨魔的新算法。近日,推特在内测了大半年后,终于向全体用户推出了Quality Filter功能。开启该功能后,被程序认为是低质量的言论,比如疑似的机器人和重复的言语攻击,就不再会出现在用户的时间线上。
然而,算法的不透明、程序的黑箱,让我们很难信赖社交平台去履行净化数字空间的使命。由谁来决定言论质量的高低?为什么机器帐号发布的内容就一定是低质量的?这离威权国家审查互联网还有多远的距离?
更重要的是,即使算法是透明的,这种消极的过滤,是否真的让数字空间的交往更加平等和高效?又或者,这仅仅是在冲突的漩涡上,加上了一层人造的迷雾?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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