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法灾难:偶然性的报复

2016-11-19 原文 #网络社会研究所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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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法灾难:偶然性的报复

作者:许煜

译者:刁俊春

* 原文发表于Parrhesia Issue 23 · 2015 pp.122-43

参见: http://www.parrhesiajournal.org/parrhesia23/parrhesia23_hui.pdf

译文经作者审校

作者感谢Katian Witchger 和其他审阅者的宝贵意见

摘要:本文引入算法灾难这一问题,首先重新阐释了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io]的原初事故[original accident]概念,在其中他发现了事故之双重含义的融合[conflation of the double meaning],这双重含义为1)实体的述语[predicate],2)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偶然事件在技术灾难年代[the time of technological catastrophe]的完全实现。本文与维利里奥的不同之处,在于进一步区分了第二自然(一种自然-技术的有机结构,福岛灾难作为例证)的偶然性和埃米尔·布特鲁[Émile Boutroux]所阐明的自然法则下的偶然性。第二自然[the second nature]来自理性在对抗事故中的不断外化[constant exteriorisation]——这一点柏拉图早在《普罗泰戈拉篇》中就提出了,此篇中理性是他在反-悲剧戏剧[anti-tragic theatre]中用来预防偶然性[τὐχη,亦即luck]到来的措施。柏拉图之后,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区分了“运气” [τυχή]和“自动性”[τὸ αὐτόματον],视它们为可能性[chances]的两种形式;然而,如今的我们观察到,作为当今自动化[automation]的自动机[automaton]正在创造着一种机运[τυχή] 或者偶然性[contingence]的新形式,导致了算法灾难[algorithmic catastrophe]。这些灾难通过金融市场的“闪电崩盘[flash crash]”、亚马逊云计算[Amazon cloud computing]的设计原则(一切都会失败)等得以证明,实际上,早在1960年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以及最近斯蒂芬·霍金在反对人工智能的评论中,都对这些灾难提出了警告。本文建议通过阅读昆汀·美亚索[Quentin Meillassoux]有关偶然性的绝对化[absolutisation of contingence]去理解算法灾难的思辨美学[speculative aesthetics],从而结束全文。

自动化的魔力[是]缺乏诗意的[literal-minded]……一个寻求目标的机制并不总是在寻找我们的目标,除非我们将其设计成那样,并且在那种设计中,我们必须预见到我们为之所设计的过程中所有的步骤……预见失误所产生的惩罚,在当今世界已然非常严厉了,但是随着自动化的全面铺开,这些惩罚必将得到极大的增长。<fn>Norbert Wiener, God and Golem, Inc. A Comment on Certain Points where Cybernetics Impinges on Religion. Cambridge : MIT Press, 1966, 63.</fn>

诺伯特·维纳 《上帝与机器人有限公司》

对控制论[cybernetics]冲击宗教的一些特定方面所做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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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与事故[Catastrophe and Accident]

所有的灾难都是算法的。甚至那些自然灾难也不例外,因为我们认为宇宙受自动规律的运动法则和生成原理[principles of emergence]的控制。一次灾难首先是以事故性骚乱[accidental disturbance]的形式出现,是由宇宙的内在动力[internal dynamics]所产生。理解“事故[accident]”一词有两种途径:第一,它是一实体[substance]无关紧要的属性(也称为偶性,例如“红”颜色之于一个苹果),这是一点正如亚里士多德在《范畴篇》[Categories]中的概述,意思是它的到来和消失并不会导致实体本身的毁灭(例如,苹果在尚未变红的时候,依然是苹果);第二,它意味着某物以一种偶然的形式到来,这是我们对这个词通常的理解。<fn>André Lalanda, Vocabulaire technique et critique de la philosophie. 7ème Édition. Paris: PUF, 1956, 13.</fn>我在稍后会表明,算法灾难——我用它来定义为任何作为自动化了的算法之后果的灾难——来自事故的这两种类型/意义的会合[convergence]。我们已经目睹了许多技术灾难,导致它们的原因既不是人为疏忽,也不是工艺上不成熟,比如,金属疲劳[metal fatigue]、脆性破裂[brittle fracture]等。这些物质技术上的灾难不是我在此所提的算法灾难的例举 。算法灾难不是指物质上的失败,而是指理性上的失败。

2002年11月,法国哲学家保罗·维利里奥作为策展人,在巴黎的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举办了一次题为“什么将临”[Ce qui arrive]的展览。在展览中,维利里奥想要分析这种由于过去数十年科技的发展而导致的新型灾难;他同时宣称,亚里士多德区分的实体和偶性,已经发生了逆转[reversal]。鉴于对21世纪灾难常态化[normalisation]的预期,维利里奥希望重新探讨责任的问题,并且反思工业化的问题,工业化对于肉体和精神存在[corporal and spiritual beings],都变得具有毁灭性。维利里奥指出,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偶性的存在揭示了实体,但对他来说,实体却总是事故性的/偶然的[accidental]。随着事故而来的是一些为了战胜它们的新发明。从而,灾难具有了某种必然性;因为如果没有了它们,科技发展将不会得到有效的激励。他写道:“海难是船只的‘未来主义[futurist]’式发明,超音速装置发明了空难,就像核电站发明了切尔诺贝利的熔毁”。<fn>Paul Virilio, Original Accident. Trans. Julie Rose, London : Polity, 2007, 5.</fn>维利里奥进一步注意到,偶性已经同时绕过了[bypassed] 这种与实体的关系,他写道,如果我们之前谈的是“实体的偶性”,那么现在可以说“知识的诸事故”了,在这种知识中,“电脑科技可算是一个标志,就其不容置疑的‘进步’性质而言,同样也是就其无法估测的毁坏性质而言。”<fn>Ibid., 6.</fn>维利里奥所提及的这种新形式的知识事故[accident of knowledge],就是受事故这个词的第二层含义所支配,指的是伴随文明的“进步”而纷至沓来的灾难。我进一步将这种知识事故理解成理性的事故,或者更加准确地说,是外化理性[exteriorised reason]的事故,我们把这种外化理性叫做算法[algorithm]。事故和发明的辩证法[dialectics]导致了一种外化理性的系统化,它获得了自身的偶然性模式。

算法灾难的出现,正如本文将要证明的那样,一方面表现为一套开放的, 灾难反复降临却无任何末日启示的科技系统。因此,我所准备探讨的,不是在“悲剧”和“启示录”传统里理解的灾难。首先,我们不再讨论自然法则,而是要讨论一个全球科技系统,它使灾难脱离了其悲剧性根源。先回想下希腊词汇κατάστρέφω,它包括两部分κατά [down](向下)和στρέφω[turn](转变),每部分都意味着合唱中的一个乐章[movement]。再者,基督教文化所理解的天启无法充分解释全球状况。天启作为一种对新开始的希望,似乎越来越具有欺骗性。因而,算法灾难要得到表达和理解,就必须超越与古代悲剧或者后工业时代末世论[eschatology]的联系。另一方面,它标志着思辨理性[speculative reason]的完成,它与西方哲学中偶然性概念的揭示相联系——先是由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系统提出,接着是在神学和有关上帝创世的中世纪哲学,随后是埃米尔·布特鲁(1845-1921)的著作,目前是法国哲学家昆汀·美亚索的著作在详尽阐述的。

德国哲学家汉斯·布鲁门贝格[Hans Blumenberg]撰写的一则简明词典的辞条指出,偶然性[contingent]是为数不多的来自基督教的概念。在亚里士多德派的哲学概念里,与可能性对立不是必要性,而是现实性;也只有在同逻辑关联时,才能建起这样的对立。在13世纪完成了对“可能的偶然”的本体论化:“世界作为一项实体是偶然的,因为它对其自身的存在是无动于衷的,所以在世界内部也没有关于它存在的律法和缘由。”<fn>Hans Blumenberg: “Kontingenz”, Die Religion in Geschichte und Gegenwart. Handwörterbuch für Theologie und Religionswissenschaft. Eds. Kurt Galling. 3. Aufl. Bd. 3. Tübingen: Mohr Siebeck, 1959, 1793–1794, “Die Ontologisierung des » possible contingens« ist erst im 13.Jh. abgeschlossen: die Welt ist Kontingent als eine Wirklichkeit, die, weil sie indifferent zu ihrem Dasein ist, Grund und Recht zu ihrem Sein nicht in sich selbst trägt.”</fn>参照圣方济各会的唯意志论,必要性不再为偶然性辩护,后者由此变为了事故[Zufälligkeit]。<fn> Ibid., 1794, “Das Notwendige enthält keine Rechtfertigung der K. mehr; K. wird jetzt Zufälligkeit.”在偶然性和事故之间还存有微小差别,例如 Emil Angehrn’s “Vernunft und Kontingenz: zur Standortbestimmung der Philosophie,” in Studia Philosophica, vol. 51 (1992, 221–240). Angehrn 你或许可以说所有的事故都是偶然的,但不是所有的偶然都是事故。虽然,我随后会写到,就这点微小的差别,是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用偶然和自动例证过的,随着技术的发展会慢慢聚集。

</fn>如果这些被当做述语的事故主宰了古人对存在的探究,那么现在我们开始目睹了事故的另外一层含义的支配地位,也就是偶然性。偶然性总是存在于自然法则中,并且挑战着所有形式的必然性,正如埃米尔·布特鲁在《论自然法则的偶然性》[De la contingence des lois de la nature]一书中所表明的那样。<fn> Émile Boutroux, De la contingency des lois de la nature. Paris: Librairie Félix Alcan, 1921. </fn>算法灾难中的偶然性不再与自然中的偶然性相同,反而是在技术作为第二自然的范畴下运作。<fn> 我从贝尔纳·斯蒂格勒那里拿来了这一概念:参见 Bernard Stiegler and Elie During, Philosopher par accident. Paris: Galilée, 2004. </fn>我在这样的背景下使用“算法灾难”一词,它描述了我们的技术状况。可能会引发异议,因为在这里我们间接地肯定了自然与文化(如果把科技也算在内)的区分 。确实,这是一个特定的广义的文化上的分类。虽然,我们不是在肯定自然和技术是截然不同的,是各自孤立的现实,而是说传统的对自然的定义,忽略并且轻视輕視了技术,这一点应该被视为问题。<fn> 自然和技术的区分并不只见于西方,我相信在其他文化里,至少在东亚文化里,技术从未被放入自然的框架,尽管技术按照自然的原则行事。这种情况下,关注的就不是技术的对象而是技术本身。显要的例子是庄子典籍里的庖丁解牛,庖丁已经明晓了牛的“道(本质/自然)”,刀就无关紧要了,因为他游刃有余,不会砍到牛骨和牛筋腱。参见Zhuangzi, The Complete works of Zhuangzi. Trans. Burton Watso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2, 19–20. </fn>所以,就必须要提出第二自然,对这一区分既包含又有扬弃的自然。

我们如今所谈论的算法,是理性的最新发展,它完全脱离了人脑思维[thinking brain],并且由于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AI)最近的迅速发展,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变得越来越重要。算法灾难表现在人们对技术发展的感知上——从2010年开始,我们已经两次见证了所谓的“闪电崩盘[flash crash]”,它在数秒之间就使金融市场瘫痪,这要归因于算法交易[algorithmic trading];另一方面,对灾难的预期成为了一种设计原则。“为失败而设计,因为一切都会失败”是亚马逊云计算广为人知的口号。人们不应该忘记事故作为述语和偶然性的、运气[τύχη]和自动性[αυτοµατον]所具有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是在事故的意义从自然法则中到技术法则(第二自然)中的发展中形成的。我们已经进入了灾难的全球化时代,维利里奥所提出的一个全球性后工业末世论看起来无济于事,因为它忽视了全球技术系统在根本上是不同系统、不同文化之间的融合。为了展开算法灾难这一概念,我们必须要考虑西方文化中技术和偶然性的历史关联。在本文中,这一历史是以理性的发展及其在机器上的外化的方式得以呈现,它导致了从20世纪后期直至今日的一种自我否定[self-negation]。<fn> 此处遵循着利奥塔将后现代视为由科技创造的否定这一概念——即现代的产物,参见 Jean-François Lyotard, The Postmodern Condition: A Report on Knowledge. Trans. Geoff Bennington and Brian Massumi,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4. </fn>

自然、偶然性和技术[Nature, Contingence and Techn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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