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独裁者也要搞选举?
为什么独裁者也要搞选举?
在2012年上映的电影《大独裁者落难记》中,由萨沙·拜伦·科恩饰演的阿拉丁一角,可以说满足了很多人心目中对独裁者的想象:骄奢淫逸,肆意妄为,在赛跑中会冷不丁掏出手枪,把其他参赛选手一一击毙,跟首席核武器专家一言不合,就要把他拖出去处决。 </img>
不过,在现实中,阿拉丁这样拥有无限权力的独裁者并不常见。事实上,冷战结束之后,越来越多的独裁政权开始向学者们所称的“竞争性威权(Competitive Authoritarianism)”国家转型:反对党被允许存在,并在理论上有通过选举取得权力的可能。
当然,大部分时候,独裁者会采用各种方法,确保自己才是最后的赢家。有个著名的故事是,尼加拉瓜的独裁者Anastasio Somoza DeBayle曾在一次大选之后告诉反对派领袖:“这次是你赢了选举,然而我赢了计票”。
不过,即便是老司机,也会有翻车的时候。搞出过“智利奇迹”的皮诺切特将军,比起一众同行可谓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可惜1988年一不留神,在公投中得票没有过半,只得乖乖退位让贤,回家养老。
既然有皮诺切特将军的前车之鉴,今天的独裁者们为什么还愿意冒着政权被颠覆的风险,向“竞争性威权”靠拢呢?
选举也是一种“维稳”手段
在2011年发表于《经济学季刊》(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的经典论文中,斯坦福大学的政治学家 James Fearon 指出:选举可以为统治者和民众双方提供关于现状的准确信息,从而避免不必要的暴力冲突。因此,无论是统治者还是民众,都可以从选举中获得好处。
这背后的逻辑并不复杂。从民众的角度来看,在没有选举的时候,民众只能根据自身的福利状况,推断在位的统治者是否尽职。而即使统治者搞经济的能力再强,再大公无私,也无法满足所有社会成员的需求,所以总会有人有激励揭竿而起,导致整个社会持续动荡不安。
而一旦选举举行,每个个体的私人信息(个体福利水平)就被加总成为了一个公共信号——统治者的得票份额;这清楚地反映了全社会对现状的普遍看法。只有在大多数民众确实对现政权不满的情况下,革命才有可能爆发。
对于民众来说,选举有效地克服了“集体行动困境”:每个人都只需要根据选举结果来决定是否参与抗议,而无需担心自己成了那只“出头鸟”。同时,选举也形成了对统治者的有力制衡。为了赢得多数票,统治者不得不向民众做出更大的让步。如果其让步幅度不够,或者拒绝举行选举,抑或试图舞弊但被发现,民众都会走上街头,用革命维护自己的权利。纽约大学的 Josh Tucker 教授就认为,正是亚努科维奇在2004年乌克兰大选中的舞弊行为,引发了其后的 “橙色革命” 。
而从统治者的角度来看,尽管选举给他带来了种种限制,但也降低了他被武力推翻的可能性。只要政绩令民众满意,统治者就不必担心输掉选举,也不再会有人去主动挑战他的权威。因此,即便是独裁者,其境况在存在选举时也可能变得更好。得票份额向全体民众宣示了他的执政能力,并为其统治合法性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最近的一篇工作论文中,西北大学的 Egorov 教授和芝加哥大学的 Sonin 教授为“竞争性威权”的流行提供了另外一种视角。
他们的理论是,独裁者时刻面临着两方面的威胁:政治对手的挑战、平民阶层的反抗。独裁者可以选择通过暗杀或者收买来消灭潜在的对手,但这样一来,民众会认为他暴虐无能,继而有更高的概率发动叛乱。因此,真正有能力推动经济发展的独裁者会允诺参加选举,公开地和反对派一较高下,让民众基于感受到的福利水平做出选择。这样,在取胜之后,不但反对派无话可说,民众也会对他有更高的评价。只有在独裁者自知能力不足,无法赢得公开选举的时候,才会使用更加卑劣的手段来维持统治,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地位会更不稳固。
操纵选举并不总是最优选择
当然,不可忽视的一点是,相比于民主国家的领导人,独裁者有更多手段来影响最终的大选结果。常见的方法包括:在事前给对手设置参选障碍(比如缅甸军政府和昂山素季),阻止特定群体参加投票(你见过选票吗?),通过政党机器收买选票(墨西哥的国家行动党惯用这招),以及事后操纵计票,甚至直接修改得票份额(参见政见之前的文章《明明稳赢,为什么还要舞弊?普京大帝:“怪我咯?!”》)等等等等。如果输赢与否全由独裁者的意愿决定,那上面的讨论还有什么意义呢?
纽约大学政治系的 Rozenas 教授和 罗兆天 博士在他们最近的论文中指出,理性的独裁者即使力所能及,也不一定会将自己获胜的概率上调为100%。对反对派来说,统治者必胜的选举和不举行选举没有差别,因为他们无法从中推断出统治者的实力强弱。倘若回报足够丰厚,反对派会宁愿铤而走险,藉由暴力手段尝试夺权。
假如独裁者有十足把握应付叛乱,那对反对党的选择自然无须挂心。然而现实之中,独裁者对于双方的力量对比并不见得了然于胸,他们也需要通过选举来观察民众对双方的支持。若是事前操纵过度,独裁者就无法从选举结果中得到充分的情报,在事后宣布胜利也不能令人信服,反而可能点燃反对派的怒火。为了最大限度地劝服反对派不要反抗,独裁者必须在事前和事后舞弊之间进行取舍。
事实上,只有在选举透明程度(即反对派观察到独裁者伪造结果的概率)适中的国家,独裁者才有动机在输掉大选之后仍然谎称自己获胜——太透明,说谎没意义;太不透明,反对派根本不会相信独裁者的任何言论。
在今年发表的一篇综述性文章中,威斯康星大学的 Gehlbach 教授,耶鲁的 Svolik 教授,以及 Sonin 教授对威权政体中选举的意义进行了详尽的梳理。他们的结论是,民主国家举行选举是为了加总选民的偏好,而威权国家则是为了收集民众的信息。这一论断又把我们带回到了 Wintrobe 经典的 “独裁者悖论” ——独裁者对国家的控制太弱,随时有被推翻下台的危险,但要是控制太强,又永远无法让真正的危险分子露头。
可见,当独裁者也并不是个简单的工作。就算像皮诺切特这样和平转移了权力的,后半生也只能在颠沛流离中度过。不知道晚年在欧洲治病的皮将军,在看到民主国家的领导人,卸任后过着普通人生活的时候,内心会不会泛起一丝羡慕之情呢?
(特别感谢罗兆天博士在本文写作中提供的协助)
参考文献
- Egorov, G., & Sonin, K. (2014). Incumbency advantage in non-democracies (No. w20519). 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
- Fearon, J. D. (2011). Self-enforcing democracy.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126 (4), 1661-1708.
- Gehlbach, S., Sonin, K., & Svolik, M. (2015). Formal Models of Nondemocratic Politics. 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 , forthcoming.
- Luo Z., & Rozenas, A. (2016). Strategies of Election Rigging: Trade-offs, Determinants, and Consequences , working paper.
- Tucker, J. A. (2007). Enough! Electoral fraud, collective action problems, and post-communist colored revolutions. Perspectives on Politics, 5 (03), 535-551.
- Wintrobe, R. (1990). The tinpot and the totalitarian: An economic theory of dictatorship.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84 (03), 849-872.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