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是占领华尔街清场六周年。去年起我正好在NYU附近给一些社运组织帮忙，也参与和目睹了不少集会，能够感受到纽约社运网络的韧性。Adam Reich做出的研究结论，和我的线下观感基本一致。

每当人们想到无领导、去中心社运，占领华尔街总是被引为典范。不管是早期对其组织模式的激赏，还是如今对其嘉年华式抗争的反思，它总是被放在那一长串“成功/失败运动”列表的开头。这串列表从伦敦延伸到伊斯坦布尔，再从里约传回到巴黎，目前还在不断被刷新。

检讨各类无中心运动的失败，似乎已经成为了学界和行动界的共识。Todd Gitlin为代表的激进左翼认为占领只是一个时刻（Moment）而不是一场运动，传播学者Zeynep Tufekci警告大家注意各类网络化社运的脆弱性，Craig Calhoun则认为占领华尔街的遗产只局限在文化层面。在左翼明星Hardt和Negri三部曲后的新书<Assembly>里，他们也依然要以北美失败的占领为前提，构思想象无中心社运模式下诸众推动持久社会变革的可能性。

在激进运动走入瓶颈期的焦虑下，人们参与各种战略讨论，却往往容易忽略一些更直观的问题。比如，目前的社会运动和正式组织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尽管个体化的社运参与方式越发普遍，大部分社运依然高度依赖组织的调动。有学者曾经分析过当前欧洲7国69场示威的参与人数，发现一半的参与者依然隶属于各类组织。这两年不断抬头的极端右翼组织和政党，也说明了组织在动员中所起到的核心作用。

当学界基本上把目光聚焦在无中心运动为何失败，或者如何间接推动舆论场的改变时，社会学家Adam Reich重新将视线拉回到运动如何影响传统的组织场域。在今年发表于Socius期刊的研究中，他追溯了占领华尔街前后12年纽约市运动组织的生态，发现占领事实上留下了深厚的组织遗产。这些遗产也构成了之后Fight For $15，Black Lives Matter等运动的动员基础。

Reich从2013年开始，以滚雪球的方式陆续向熟识的纽约行动者发出邀请，要求他们提名自己所认识的其他社运组织者。一年后，他得到了一份566个组织者的名单，他们隶属于296个不同的社会运动组织，涵盖种族、性别、移民、环境等各类专业领域，也包括Teamsters，UNITE HERE等新老工会。在LexisNexis数据库中搜索这些组织的新闻，可以得到媒体关于这些组织共同参与活动的报道。如果两个组织同时出席某个活动，可以认为它们之间更有可能存在合作关系。这种共同出席可以是同时参与抗议，也可以是共同参加发布会或者起草声明。

将组织间的合作做成网络后，数据显示2011年9月占领发生以后，纽约社运组织构成的网络密度显著增强了。这种增强是以九月为分水岭的突然跃升，而不是长期的渐变。不仅如此，整个网络的内部分化程度也降低了，不再有明显的派系和次级网络间的隔阂。这与埃及革命后期各派行动者的分化趋势正好相反。这也说明，纽约公民社会合作纽带的加强不仅仅出现在同一领域内，更发生在不同领域间。

Reich的数据也反驳了理论家们关于华尔街占领的影响转瞬即逝的判断。事实上，社运组织间的联系纽带在占领后至少保持了四年，并一直在逐步增强。

为了保证媒体数据不会有太大偏差，Reich进一步依赖公开的报税数据，考察了一百多个纽约社运组织在2011年到2013年间共享理事会成员的趋势。结果不出所料，占领发生以后，共享理事会的情况更普遍了。对于那些直接介入了占领运动的组织来说，理事会网络的密度增长了36%，对于没有参与的组织来说，增长也达到了29%。这进一步说明了占领对整个民间社会的辐射性影响：虽然只有部分社会组织以团体的名义直接参与了占领，但运动还是促成了事后整个民间场域的合作。

当然，为了力求前后比较的精确，这项研究的分析局限在占领华尔街之前就存在的正式组织。不少非正式的运动网络未被计算在内，我们也无从得知占领后新成立团体的运作情况。

大规模的革命和社运，既可以由组织网络本身推动，也可能成为组织关系再生的平台。已故社会学家Roger V. Gould在著名的巴黎公社研究中，用国民自卫队招募与城市邻里关系的空间数据证实了这个重要命题。时隔二十多年，Reich采用更长期的观测数据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在一个组织力量已被去魅的当下，Reich邀请大家重新关注公民社会组织的力量。这当然不意味着无领导的运动模式已经破产，诸众的政治抗争是条死路。相反，运动的迷人之处正在于，即使当事人对组织怀有戒备，意想不到的组织力量也会从中萌芽。

参考文献：
Fottouh, Deena Abul, and Tina Fetner. 2017. “Solidarity or Schism: Ideological Congruence and the Twitter Networks of Egyptian Activists.” SocArXiv, October. https://doi.org/10.17605/OSF.IO/8E4SA.

Gould, Roger V. 1991. “Multiple Networks and Mobilization in the Paris Commune, 1871.”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56 (6):716–29. https://doi.org/10.2307/2096251.

Klandermans, Bert, Jacquelien van Stekelenburg, Marie-Louise Damen, Dunya van Troost, and Anouk van Leeuwen. 2014. “Mobilization Without Organization: The Case of Unaffiliated Demonstrators.” European Sociological Review 30 (6):702–16. https://doi.org/10.1093/esr/jcu068.

Reich, Adam D. 2017. “The Organizational Trace of an Insurgent Moment: Occupy Wall Street and New York City’s Social Movement Field, 2004 to 2015.” Socius 3 (January):2378023117700651. https://doi.org/10.1177/23780231177006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