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中志、林濁水等(2017)各谈加泰隆尼亞与台湾独立
林濁水觀點》葉望輝與台獨戰略(二):從加泰隆尼亞獨立公投看台灣
自由时报,2017-11-04
http://talk.ltn.com.tw/article/breakingnews/2243284
公投通過並宣布獨立後加泰隆尼亞不但沒有得到國際承認,自治政府反而因此被馬德里接管,這是又一個國際法上的自決原則被主權原則和國際權力政治現實主義徹底扭曲的悲劇。
當前的台灣,有一種獨派對民進黨主流的「台灣已經獨立」説法非常不以為然。他們認為,民主化以後台灣雖然行使了內部自決權,但是因為沒有經過獨立公投,宣布獨立的外部自決程序,所以不是獨立國家,不被國際承認根本沒有話講。他們認為已經有了內部自決的台灣,如果再進行獨立公投並宣布獨立,解決外部獨立的程序就是主權獨立國家,就可以獲得國際承認。他們認為就是這個緣故所以北京千方百計的嚇阻台灣獨立公投和宣布獨立。這一種獨派這兩年來積極推動國會降低公投門檻的修法工作,要把公投門檻由絕對多數,修改為相對多數,並在2019年推動獨立公投,2020總統大選時進行獨立公投,完成獨立大業。
懷抱著這樣的信念,他們從年初就非常振奮地注視著加泰隆尼亞獨立公投一連串的發展。看著儘管聯合國秘書長在更早之前就先說「加泰隆尼亞不屬於聯合國非自治領土名單,不能援引自決原則」,且西方國家不支持公投的還遠多於聲援的,西班牙政府努力壓制,但是自治政府仍然勇往直前推動公投,他們又看到聯合國人權理事居然強調「西班牙政府對公投的壓制,已經干涉了人民最基本的政治權利。」;還看到加泰隆尼亞成功修法改變公投通過門檻,他們羨慕不已。要一直到公投通過,不但沒有一個國家因為加泰隆尼亞通過對外自決的手續而承認加泰隆尼亞是主權獨立國家,甚至加泰隆尼亞自治政府反而被馬德里接管,這些獨派心情才急轉而下,既震撼又悲憤。儘管加泰隆尼亞獨派呼籲採取「公民不服從」行動來對抗馬德里的命令,但加泰隆尼亞公家機關單位人員仍然正常工作,街上氣氛寧靜。自治議會還說10月31日的例會將取消,表示議會已接受中央政府的解散命令。
令人振奮的獨立公投竟這樣落幕,獨派人士的哀傷落寞可以想像。
不幸的是,自決原則受到這樣扭曲的悲劇,加泰隆尼亞獨立公投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從列寧和威爾遜先後主張自決原則,並且自決原則在史達林努力之下列入聯合國憲章一直到今天。世界各地許許多多弱小民族已經幸運的透過公投程序而獨立建國;但是幸福並不一定必然落在所有弱小民族的頭上,反而不幸的不斷落到許多像加泰隆尼亞這樣的弱小民族身上。最諷刺的應該是,「蘇聯的憲法依列寧的民族自決理念賦予各加盟共有和國自由退出蘇聯的自由」,但是,不只這些加盟共和國都在蘇聯崩潰才公投獨立建國,甚至蘇聯週邊非加盟共和國的列寧主義國家也在蘇聯瓦解後才掙脫附庸國的命運制憲建國;當然,更曲折的是,如今克里米亞的俄羅斯民族以公投脫離異族烏克蘭統治,但西方民主國家卻基於戰略利益全數反對,是諷刺中的諷刺。
無論如何,從過去的歷史來看,弱小民族能不能獨立更支配性的因素是國際政治條件,而不是有沒有獨立公投。
比加泰隆尼亞更悲劇性或更扭曲的例子所在多有。像是1991年科索沃辦了獨立公投,得票率遠比加泰隆尼亞高,但只有他的穆斯林的弟兄阿爾巴尼亞承認公投效力。而這公投帶來塞爾維亞的種族清洗,情境實在太悽慘,也因此西方國家才介入,由聯合國接管自治,2008年也不再辦公投,科索沃議會便在一個鐘頭不到的時間內通過《獨立宣言》,脫離塞爾維亞而獨立,這時科索沃迅速得到超過一百個國家的承認,但詭異的是,原先接管的聯合國卻關著大門不給他進入,科索沃到底是不是合乎國際法獨立國家,聯合國國際法庭還做了一個沒有人看得懂的判決。
和科索沃同是原南斯拉夫聯邦一員的蒙特內哥羅就遠遠幸福多了,2006年舉行公投馬上得到各國承認,同時成為聯合國的會員國。更神奇的是,波羅的海三小國。由於美國根本不承認蘇聯的併吞,一直等著要恢復正常關係,三小國公不公投對美國的承認而言都不必要。另外,東帝汶情形是,1975年從葡萄牙統治下獨立,9天之後印尼就入侵佔領,此後東帝汶人不斷流血抗爭,直到1999年8月30日,在聯合國監督下舉行公投同意獨立。但是在一個月中印尼軍方和反獨立的東帝汶民兵展開屠殺,直到1999年9月底國際部隊介入以後,才結束暴力屠殺。
1991年科索沃辦了獨立公投,得票率遠比加泰隆尼亞高,但只有他的穆斯林的弟兄阿爾巴尼亞承認公投效力。而這公投帶來塞爾維亞的種族清洗。(Reuters)
看過這些例子後,我們再回到台灣。
葉望輝,這位最被深綠信賴的美國人,從2016台灣大選以後一再被深綠人士追問美國支持不支持台獨公投。他的回答是:
台灣還沒有準備好,像美國開國元勛,他們宣誓,願意以他們的生命、他們的財產、他們神聖的名譽來保證他們支持美國獨立宣言。假如台灣人願意以生命、財產及神聖的人格來保證全力支持台灣獨立建國,就可得到國際的支持及援助。但是目前台灣還沒有準備好。
前面所舉的包括科索沃、東帝汶、加泰隆尼亞等等例子,每一個都有國際的支持及援助,只是有的支持援助力量實在太微不足道;有的國際支援力量則足以把他們從強權的屠殺中拯救出來,但後者也不是不必付出只要等待救援就好,而是在被救援之前早付出了無數鮮血的代價。
葉望輝雖然沒有回答所謂的「國際的支持及援助」是什麼樣程度的支持和援助,但言下之意卻是台灣如果以攻堅的態度直挑北京,是必須要有面對貨真價實的戰爭的覺悟,台灣人必須「願意以生命、財產及神聖的人格來保證全力支持台灣獨立建國」。講到這些時,葉望輝的措詞雖然一貫如他的傳教士風格,但也正因為是傳教士,不能不老實地說他認為台灣人並沒有這樣的準備。當他這樣質疑時,最令人震驚的是,那些追著葉望輝問的激烈獨派居然沒有一個人向葉望輝拍胸脯保證自己有這樣的準備不用葉望輝擔心!
有太多例子說明,台灣的激烈獨派的確是非常令人震驚的。例如,面對強敵追求獨立的處境,他們之中偏偏多的是強烈的厭兵情結,甚至把一個在任8年中,一心一意以廢除徵兵制討好厭兵的愚笨民眾為職志,努力頻頻縮短役期逼迫台灣走上募兵制的不歸路而沾沾自喜的總統尊為台獨教父。
面對強敵,要維護獨立主權,除了外援外,必須內部有極度堅實的獨立共識和決心。什麼是共識和決心?公投的支持度是一個最好的指標。如科索沃,一旦公投,有87.01%選民投票,贊成票多達99.98%,這就是高度共識和決心的表現。共識和決心是那麼重要,因此,歐盟向蒙特內哥羅開出了同意承認獨立的條件是:投票率超過50%,支持獨立55%,結果蒙特內哥羅投票率86.3%,支持獨立者達55.4%,超標完成歐洲聯盟的要求。
比較起來,加泰隆尼亞投票前修法降低通過的得票率門檻,顯示的是,明知強敵在前卻心存僥倖,在這種心態下的獨立,也難怪公投過了、獨立宣布了,但是馬德里一旦接管自治政府,整個加泰隆尼亞居然日子過得一如以往常。葉望輝勸告台灣人公投獨立要有「願意以生命保證」的意志,但是當台灣對加泰隆尼亞人成功地修法降低公投門檻羨慕得不得了時,展現的不是堅決的獨立意志而是連捍衛獨立時連團結都沒有信心。
台灣人真的都心存僥倖,存心在厭兵,信心缺乏的盤算下追求台獨嗎?其實並不是。
首先,那些在戒嚴時代因為追求獨立而被殺被關的,一點也不心存僥倖;那些因為北京射飛彈就從外國放棄綠卡回來當兵的人也一點不心存僥倖;最後,根據 中央研究院「中國效應小組」做的民調,是否贊成「保留義務役的徵兵制度」 ,在2015年的支持率60.2%,2016年更驟升到83.4%。更可見不心存僥倖的台灣人並不是很少。於是台灣竟然出現了「多數同意徵兵制的一般民眾和力推募兵的激烈老獨派並存」的怪現象。難怪葉望輝憂心忡忡。
毫無理由認為加泰隆尼亞獨立運動將從此一蹶不振
畢竟從1714年被西班牙入侵以來的300年間,他們從沒忘了他們獨立的歷史使命,因此紀念「淪陷日」的遊行動軏百萬人上街;甚至今天被馬德里接管,「接管日」說不定又要因為充滿傷痛而成為他們另一個獨立的動力。但是,無論如何,馬德里接管經過公投的自治政府,說明的是一個冷酷的國際法和國際政治角力的現實—人民自決既然是國際法的一項原則,公投是自決原則的實踐程序,因此,自決公投必定是強化獨立的國際法條件,但是加泰隆尼亞的獨立公投在強化加泰隆尼亞獨立的國際法條件的同時,也弱化了國際對加泰隆尼亞的支持。公投前,國際社會的客氣說法是:公投是西班牙的內政問題他們不干涉;現在馬德里接管加泰隆尼亞,他們的態度也將同樣說那是西班牙的內政問題他們不干涉—只要在人權上馬德里所為過得去的話。
事實是,台灣如果舉辦公投,至少就葉望輝的角度來看,應該和加泰隆尼亞一様,在強化了台灣獨立的國際法條件的同時也弱化了國際對台灣的支持。
由於相信懷抱著只要公投,一切解決這樣這樣的信念,那些激烈獨派理當從今年年初就非常羨慕地看著加泰隆尼亞獨立公投一連串的發展,大感嘆為什麼加泰隆尼亞可以公投,台灣卻做不到。他們實在該更仔細一點看到,加泰隆尼亞要面對的和台灣的局面其實太不相同了。
在對內方面,台灣至少在民主化後很快地就已經完成了內部的自決,自己有自已組織成的中央政府;但是加泰隆尼亞卻頂多只是擁有自治的地位,自治政府只是馬德里的地方政府而己;在對外關係上,台灣也有對外交往的自主權,一直被當做一個事實的國家,只是沒有正式的外交承認而已。
缺少了國際普遍的外交承認的確對台灣非常不公平,非常委屈,使台灣受到很大的傷害,只是,對外交往的能力縱使受到很大的阻撓,但是包括向其他國家購買武器等的國家權力仍然具備,排除或管制包括來自北京等外力入侵國境的主權仍然未受到損害,這一切都完全不是「可以」辦公投的加泰隆尼亞能夠比擬的。至於令人遺憾的國際正式外交承認方面,則並不是一旦台灣行使了獨立公投,國際社會便都有必須承認的義務,這困境不只不會因此解除,和外國關係也看不到改善的空間,如依過去和美國交往的例子,是「台獨總統」愈力推台獨,台灣的獨立性愈被美國政府打壓1 。
或者說,加泰隆尼亞要透過公投創設本來不存在的,包括對內最高對外獨立的主權,而台灣這樣的主權卻已經存在不須透過公投創設;至於未受國際承認的問題,在現在的國際政治格局之下,並不是公投可以解決的。
那麼中國為什麼要反對台灣公投?關鍵在於公投等於將北京的軍,逼北京攤牌,中國非翻臉不可。
從兩岸長遠健康關係建立的需求上,北京終於面對台灣獨立的事實是必須的;但是在「北京的一念之間」還沒有轉過來和雙方大小懸殊以及當前國際政治格局對兩岸行動産生的限制作用,尤其是,台灣還沒有完成葉望輝提到的「凖備好了」的4個條件的制約下的當前,台灣並不需要以公投的方式向北京攤牌。
無論如何,面對險惡局勢,穩健致遠需要的才是真正強大的意志力;相對的,急急切切,認為可以用低門檻的公投輕鬆過關,這樣的策略,內蘊的與其說是意志不如說是信心的缺乏。武俠小說中一招定天下的情節,的確是不斷成為市井小民解脫鬱悶的良藥,卻不可能成為治國方略。
李中志/台灣不像加泰隆尼亞嗎?
自由时报,2017-11-06
http://talk.ltn.com.tw/article/paper/1149448
李中志/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教授、北美台灣人教授協會會長
加泰隆尼亞獨立公投浮現之初,不少台派認為加泰隆尼亞的獨立運動已遠遠走在台灣之前。如今馬德里強硬處置,自治區「總統」出走比利時後,似乎就要演變成拖棚爛戲,卻又讓台灣原本有為者亦若是的獨派突然噤聲,只以簡單一句兩地不同,消極避開問題。兩地當然有截然不同的政治現實,但兩地人民在追求獨立過程的認同困境其實十分類似。這可以從比較政大選舉研究中心與加泰隆尼亞自治政府(Information, Procedures and Services of the Government of Catalonia)長期公布的民調看出(以下引用數據均來自此兩中心)。
經過長時期的高壓統治,兩地漸漸以妥協的方式轉型為民主國家,雖然壓抑多年的本土意識迅速展開,但始終沒有發展成一套完整的國族論述,反而形成罕見的衝突式雙重認同。雖然純粹的台灣人認同在二○一四來到最高點六十.六%,雙重認同降到三十二.五%,而雙重認同在移民社會也並不少見,但這是一個帶有衝突的雙重認同,長時維持這麼高的比例必定是分裂社會的施力點,嚴重干擾正常的政治判斷。加泰隆尼亞的情況更糟,統派至今仍有四十%人口的鐵票,雙重認同仍是主流,純粹的加泰隆尼亞人認同只在二十五%上下。甚至在馬德里政府對獨立公投暴衝演出後,十月發表的民調仍有四十三.六%的人反對建國。
在同一份加泰隆尼亞的民調裡,雖有四十八.七%的人表達「希望」建國,但如果將問卷由「希望」改為「應該」,則認為「應該」建國的人口掉到四十.二%。此外,與台獨被華獨稀釋一樣,「加獨」也被「加治」稀釋。有二十七.四%的人認為加泰隆尼亞應該成為西班牙內的自治區,二十一.九%認為應該成自治邦,再加上四.六%的極端統派,有超過一半的人清楚反對獨立建國。而在台灣,雖然清楚主張中華邦聯並非主流,但華獨在最佳的狀態下就是自絕於國際外交,一中之內自治邦的概念,何況即使如此,自治邦也從不是中國允許的選項。
歷史以幽微的方式重演,第五縱隊這個詞出現在西班牙內戰,一位效忠佛朗哥的將軍指揮第四縱隊攻打首都馬德里,宣稱城裡有第五縱隊裡應外合。現在西班牙的執政黨剛好就是佛朗哥政治信仰的繼承人,在不動干戈的情況下,馬德里必然仰賴巴塞隆納城內的統派扮演第五縱隊,陰魂不散地牽制獨派的建國夢,有此內部支持,馬德里當然有恃無恐,強硬取消自治,解散議會,接收警力,對獨派公職撤職查辦,也就不足為奇了。
反觀台灣,我們自信有更好的條件,政經理論上完全獨立於中國之外,北京斷無因賴院長主張台獨將其革職的可能,加上台海屏障與不弱的軍力,中國要出兵收回台灣應該是幾無勝算的自殺行為,但台灣就安全了嗎?台灣除了靠著國際既有秩序維持實質獨立外,不代表根本的認同問題已過了安全門檻,事實上是岌岌可危的。認同不是與生俱來,它是透過細密建構的思想,轉變十分動態,消長只是數年之間的事。
令人擔憂的是,台灣的國族論述已漸漸被「維持現狀」的政治正確與「兩岸一家親」的鹹濕口水淹沒。雖然有「自然獨」這個詞朗朗上口,但內容十分空洞,也可能讓我們對「台灣人」認同其實尚未鞏固的事實失去警覺。當一群人停止建構自己的認同,失去了發言權,那就什麼都不是。民調也顯示,純粹的台灣人認同自二○一四達到高點以來,三年之間已掉了四%,而雙重認同則增加了四%,這不是警訊嗎?
外來的滲透更是經年累月,不單是統促黨以流氓行徑挑戰我們的民主底線,明著暗著的第五縱隊也藉著唱歌跳舞與掮客買辦一點一滴地在台灣扎根。就如西班牙現在收服加泰隆尼亞一樣,如果軍事不是選項,那台灣內部迅速增加中的第五縱隊就成了中國兵不血刃收回台灣的唯一希望。
我們也許能清楚看到加泰隆尼亞獨立運動的無奈,但我們沒有看到自己,我們自認聰明高喊兩地不同,恐怕只是自我安慰。加獨不只是一齣鬧劇,它還是一面鏡子,如果漸漸地多數的台灣人希望成為中國的自治區,那麼也只能這樣了。
李中志:被笑扁的獨立大戲恐怕不只加泰隆尼亞
上报, 2017年11月11日
http://www.upmedia.mg/news_info.php?SerialNo=28642
加泰隆尼亞的獨立大戲經過十月激情,劇情急轉直下,讓原本希望以此做為典範的台灣獨派失聲不語,評論不多,林濁水先生的《 從加泰隆尼亞獨立公投看台灣 》是少有的例外,但引葉望輝觀點認為台灣還沒凖備好,導向以台灣此時不宜公投做結,不算是對獨派討拍的文章。但獨派避談,任由統派恣意解讀,以此實質達到反宣揚獨立主張,反實踐獨立公投的權利,是否就是觀察加泰隆尼亞獨立公投唯一能得到的「理性」忠告?筆者認為未必,將獨立公投過於工具化,其實已忽略其過程所強化的國族認同。
加泰與台灣高度相似
台加兩地表象的不同不難觀察,不在此重複,但加泰隆國族主義的發展與挫折,世界上恐怕很難再找到第二個例子與台灣如此相似,若以此為鏡,必能從中反省學習,而反省學習的角度未必只是政經或國際現狀的精算,文化與認同的建構在兩地所面臨的類似困境可能更為根本,或許更能回答為何台灣做為一個國家,看似萬事俱備,然而友台如葉望輝者與台獨理論大師仍認為台灣尚未凖備好跨出下一步?更關鍵的是,我們有在準備嗎?還是正在磋跎我們的機會?台灣有可能加泰隆尼亞化嗎?這不簡單一句兩地不同能輕鬆帶過的。
簡單比較台加兩地近代國族主義的濫觴,不難發現兩地國族主義出現的時程相與發展模式都十分類似。加泰隆尼亞的王國可追溯到十四世紀,現任總統號稱第130任;台灣島上原住民文化豐富,但遺世獨立,近代的信史則要等到十七世紀才開始,且由外來移民主導,原鄉情節嚴重。這並不是兩地國族認同的關鍵,國族主義是近代的思潮,上古的歷史或有裝飾作用,但對國族主義的發展未必具有決定性的影響。
台灣的國族建構孕育於日治後期,戰後由中國接收,認同一陣混亂,排中的台灣人認同要到1947年的228後才正式萌芽。近代加泰隆尼亞的國族認同也是孕育於上世紀20年代,初期爭取自治區的設置很像同年代台灣在日治下的議會請願運動,國族意識正在形成,但無強烈的分離意識。要等到進入西班牙第二共和後,加泰隆尼亞的分離意識才開始加強,緊接的西班牙內戰,認同一陣混亂。直到1940年加泰隆尼亞流亡的總統(Luis Companys)被納粹引渡回馬德里槍決,成為歐洲史上至今仍是唯一經由民主選舉被處死的領袖,流亡的加泰隆人一陣悲憤,排西的加泰隆國族主義才正式起跑。
228之後台灣由蔣家政權高壓統治,這在殖民地並不奇特,比較畸形的發展的是國府已實質亡於中國,但流亡台灣的政府無論是組織還是治理思維,都是百分之百的殖民統治,對在地文化與認同的迫害無所不用其極,更勝於戰前的日治時期。加泰隆人也一樣,佛朗哥專政時取消自治,對加泰隆文化的壓抑前所未有,更勝於第二共和與之前的西班牙王朝時代。
高壓之下,台灣島內的台民為了存活,必須盡最大的努力接受統治者的國族認同以證明自己的忠誠,極力與海外分離份子劃清界線。很自然的,在民主化之前,台灣的國族建構是由流亡海外的台灣人主導,島內或有民主運動,但無國族運動,連無分離意識的文化運動都遭受打壓。同樣的,佛朗哥取得政權後,其統治下的加泰隆人要努力證明自己與前朝無關,在認同上接受泛西班牙國族主義,壓抑分離意識,加泰隆國族主義的建構自然由流亡的加泰隆人主導。
彭明敏的誇口沒發生
到了70年代末,兩地都成為經濟富裕的地區,也漸漸以妥協的方式轉型為民主國家,海外建構多年的國族認同開始傳回國內。雖然壓抑多年的本土意識在國內拓展迅速,但始終沒有發展成一套無法挑戰的國族論述,反而形成罕見的衝突式雙重認同,這是妥協式民主轉型的代價。不同於其他被壓抑的國族主義,減壓後爆發出的建國能量往往可以預期,但台加兩地在民主化後要求建國的強度與海外運動者的預期頗有落差。當初流亡的彭明敏誇口說,給他一個月在台灣自由演講,他就可以讓國民黨倒台,這件事從來沒發生,事實上他後來和代表國民黨的李登輝競選還以大敗收場。在加泰隆尼亞亦然,自認是加泰隆人也是西班牙人的比例,比目前在台灣的雙重認同還高許多。獨立被自治的主張稀釋,也類比於台獨被華獨稀釋。 (更多民調的比較,見《 台灣不像加泰隆尼亞嗎? 》)
若以政治情勢來看,加泰隆尼亞獨派其實從沒取得壓倒性優勢,自治議會長期處於分裂狀態。以這次宣布獨立為例,不設門檻的獨立公投過關之後,違背當初舉辦公投的承諾,拖拉三個星期後議會才以不記名投票背書,宣布獨立。結果雖然70票過半,但獨派聯盟的72票竟然跑了兩票。西班牙自民主化以來,加泰隆尼亞選舉制度所產生的小黨一直是以單一議題掣肘大黨的政治玩家,在獨立訴求成為區隔選票的利器之前,左獨小黨與左統小黨有很長的合作歷史。2015改選後左獨小黨CUP所掀起長達三個月的內鬥幾乎讓獨派聯盟瓦解。最後一刻前總統馬斯 (Artur Mas) 讓步下台才免於分裂,但之後獨派的政治操作因此內鬨而失去空間。
加泰人獨立願望其實不高
過去幾年來,加泰隆尼亞接二連三的豪華獨派大遊行總能躍上國際媒體,讓台灣羨慕不已,但若以實際的民調來看,加泰隆尼亞人民的獨立願望其實並不高,至少不足以取得宣告獨立的正當性來對抗反對的國際情勢。統派看似低調,但為數眾多,政治血統來自八十多年前西班牙內戰時倒向佛朗哥的第五縱隊,其幽靈仍盤旋在巴塞隆納上空,與馬德里裡應外合,是造成今天加泰隆尼亞獨立困境的主要原因,獨立公投永遠無法過半的天花板,更是馬德里對付巴塞隆納獨派政客最大的本錢。當馬德里以激烈手段打擊獨派,不必動用軍隊,加泰隆尼亞已如馴服的羊群,除了咩咩叫兩聲,並沒激起激烈的抗議,與之前動輒百萬人的獨立遊行相比,一兩萬人聚集要求釋放被逮捕的獨派官員,馬德里豈會在乎?接下來馬德里主導的議會改選,似乎也可嗅到獨派面臨十年來最大挫敗的可能。
反觀台灣,目前的國家認同雖仍有分歧,但已遠高於半數。在對馬政府終極統一的反彈下,台灣人認同在2014來到最高點60.6%,雙重認同則降到最低點32.5%,2016綠營大勝後其實有很高的正當性向世界宣告不與中國為一國。問題在綠營視中國的反應重於宣示自己的立場,加泰隆尼亞獨派政客明知不可為而為,手段十分靈活,台灣則十分保守,完全不思可為。加泰隆尼亞看似躁進,但每一次的獨立宣言就是敢挑戰統派的立場插旗,而台灣獨派政客卻以退縮立場來討好其實已居少數的統派。
台灣獨派政客退縮討好
更糟的是如台北市長柯文哲的「兩岸一家親」,林佳龍的「讀經」,或賴院長一向不避諱的「祭孔」、「祭黃陵」,等等。這些擁抱中華的儀式由統派來做已無效果,但由綠營領頭為之,則是對台灣國族建構最具殺傷力的反動,他們往往躲在政治正確下無所作為,自以為包容,自以為擴充國族內容,但加進原來沒有的才叫擴充,讓原本被壓抑表達才叫包容,而原本已氾濫成災,長時讓台灣國族建構窒息的中國思想,還需要綠營政治人物強調嗎?這種政治正確只是國王的新衣,遮不住統派光溜溜的身體,卻遮斷了台灣人對國族的想像。
「自然獨」不是與生俱來的,國族感情是純粹建構的想像,不進則退。2014以來,台灣人認同減少4%,雙重認同反增4%,一來一返就拉近了8%,這個逆轉的趨勢出現在國民黨失去台北市與綠營執政之後,原因耐人尋味。如果認為這樣的趨勢不夠快,繼續「兩岸一家親」,加上中國步步進逼,台灣加泰隆尼亞化不是不可能,到時中國兵不血刃收回台灣,不設門檻,擦邊球過了獨立公投又怎樣?被笑扁的獨立大戲恐怕不只加泰隆尼亞了。
※作者為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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