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思：致开幕词
感谢大家光临！
我本来想说的第一句话是：“祝贺第七届新年期许论坛胜利召开”。这是天则所举办的第七次新年期许论坛，但是会场临时改到饭馆里，恐怕论坛要改称茶话会了。那么，贺词也要改作“祝贺新年期许茶话会比较胜利地召开“。我现在理解了，为什么要祝贺会议胜利召开，开个会不容易。
按照惯例，会开了六次，也就成一个规则了。官方也接受了，社会各方也有期待了，一个规则便形成了。我们认为，按照这个规则往前走，应该没有大问题。但是，这个规则近两年发生了一些变化。去年我们就有两次会没开成。
一次是国际治理的研讨会。那是天则已经办到第四届的一个理论创新研讨会，每年有不同的主题。第一次是经济，第二次是法学，第三次是历史。第四次，我们想找一个不太敏感的话题，就选了国际治理问题，结果去年五月还是没开成。第一次没开成，第二次在年底开成了。
另外一次是制度经济学年会，已经办了十六届，去年也没开成，努力了两次都没成。
我们按照原来的规则走，走着走着就发现，我们没变，另外一方变了，于是规则变了。这个规则的变化，让我们有点摸不着头脑，包括这一次。昨天下午 5 点还没事， 5 点以后突然就接到一个通知，说是我们原来预定的、离这里几百米的会议室、非常宽敞的地方，我们以前还在那儿开过会，不能租给我们了。为什么？回答说，你们要去派出所备案。我们当然是守法的，就去派出所备案。派出所方面说，我们不知道这事，谁让你们来的你们去找谁。谁让我们来的？房主不告诉我们。
总之，我们搞不清楚真实的规则在哪儿。其实，如果昨天有人明确地说，例如在备案时说：你们不能开这个会，依据是什么，那我们就会取消会议，我们不对抗。当然我们希望这个决定是有依据的，我们也会讨论这个依据是不是合乎法律，但我们仍然会服从规则。可惜这一切都没有，连个交流协商的通道都没有。我们很想找到一条底线，了解可以正常开会的条件。我们想跟官方的人商量商量，弄明白这条线在哪儿。我们守法，我们愿意合作，我们有妥协的愿望和态度，但是我们不知道去找谁。
走投无路之时，盛洪曾经给我们所属的海淀区区委书记写信，说我们遇到骚扰了，我们是守法的，政府有义务保护守法公民合法权利，这些问题的希望你们管管。我们接到了收到信的回复，这显然是一个进步，但骚扰依旧。我们至今也不能找到一条对话通道。现在，我们仍然处于规则不断变化、愿意了解并遵守规则、但又搞不清楚的状态之中。
今天这个事情，是今年第一次发生。去年发生过两次，不知道今年还会发生几次。我们的基本态度依旧是合作、讨论、准备妥协，找到一条底线。我们会尊重底线，但是在划定底线的时候，我们也会要求官方遵守法律，遵守官方承诺遵守的、正式颁布的、更高级别的规则。
这是我想说的第一点，向大家介绍改变会址的情况，说说我们的处境，说说我们的愿望。
第二点。在理论上，把那些自相矛盾的规则统一起来，形成一个不让人无所措手足的秩序，一条比较好的途径，就是十九大号召的“合宪性审查“。如果能够把各种规则统一到宪法上，大家都明白，那就没问题了，大家都遵守宪法就行了。
在这方面，也有人作过努力。 2017 年 12 月 19 日，在座的好几位先生向全国人大常委会递交了合宪性审查的申请。第一个签名人是江平老师，第二位就是在座的贺卫方老师，在座的还有许章润老师、天则所长盛洪老师、我们的副所长蒋豪老师，不在场的有莫少平老师、秦晖老师、丁锡奎老师。总共 8 个人。按照宪法和法律规定，他们要求全国人大常委会依法调查并审查北京驱赶所谓低端人口等一系列动作是否合宪。
顺便说一句，签名人有两个是天则所的，一个所长一个副所长，但他们签名属于个人行为，跟天则所这个机构没有关系。这么大的事情，如果天则所要参加的话，必须得到常务理事会的授权。但作为理事长，我事先就会声明，我要投反对票。对于天则所来说，在规则不明的情况下，这么做风险太大。他们以个人的身份参加了，我觉得他们做得挺好。应该有一个既响应十九大的号召，又能够解决这些让我们无所措手足的规则混乱的方式。
结果如何呢？有两个方面的人找贺卫方，也有两个方面的人找许章润，还有两个部门的人找莫少平，基本意思都是说：你们不要参与此事。我们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找秦晖和江平老师，但我们已经清晰地看到了矛盾：一方面，十九大号召合宪性审查；另一方面，党委系统，公安系统或行政系统都在私下劝告甚至警告，你们不要提请合宪性审查。
（张曙光：我插一句话，蒋豪签了名，人民大学 24 号要举办一个读书会，读默里 . 罗斯巴德的《美国大萧条》。过去几次读书会都请他参加，这一次不请他参加了。）
蒋豪可能因此成为敏感人物。天则所也是。在他们签名的第二天，街道派出所的警察就到天则所来，要登记每个员工的身份证，而且不肯出示警察的证件。天则所的人说，按照法律规定，你们执法应该出示证件，你们不出示警察证件，我们也不出示身份证。警察很不高兴地走了。第二天又来了十几个人，先出示警察的证件，然后要求我们出示身份证。他们守法了，天则所的人当然守法，出示了身份证，让他们登记。我不知道这个事跟个人的签名行为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关系，那就搞错了，签名不是天则所的机构行为。
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我们试图统一自相矛盾的规则的时候，又看到了规则的自相矛盾：宪法和党的十九大制订了规则，让我们做这个事；不同的权力机关私下又用各种方式表示，你们不能做这个事。在更高的层面上，不和谐的僵局再次出现。这就是我们的基本处境。
好消息是，合宪性审查是 12 月 19 号签名寄出的，人大的一位副委员长签收了。 12 月 24 号，人大常委会对外发布了一条消息，说人大常务委员会的法工委，接到过 1500 多个有关合宪或合法审查的申请。他们处理了，其中有 5 项实施了合宪性审查或者合法性审查，修改了有问题的法律法规。
我认真看了那些修改纠正的法规，例如，机动车违规停放，外省的车辆就要直接运回本省，这条地方法规违反了上位法，于是修改了。再如，如果某个官员超生了，按照原来的规定必须开除，这个规定也是违背上位法的，也修改了。还有一个修改是关于竣工日期的。按照原来的官方规定，竣工日期就是官方发布工程审核报告的日期，这个规定违背上位法，也修改了。
这些事似乎不大，但合宪性审查机制已经开始运行，这是一条大好的消息。从这些案例看，成功的经验是，提请审查的那个事不能太敏感，被审查的官也不能太大。满足了这两个条件，自相矛盾的规则就有可能走向统一。如果事太大，太敏感，恐怕就得往后放一放，这也符合中国办事的常规。
我想说的第三点是，我们可以从经验中发现，在一定程度上，规则是有可能改变的。可能向两个方向演变。作为规则当事人的一方，我们的努力是有意义的，是对方在乎的，我们的呼吁是有力量的。而规则的修改、规则的变化，又是非常重要的。天则所一直坚持的基本观点是：制度是重要的、规则是重要的。我们在生活中也发现，规则和制度确实非常重要。
既然规则重要，那么，澄清规则的矛盾，影响规则变化的方向，也就是重要的。诸位的期许、诸位的观点、主张的表达、大家对问题和矛盾的分析，都是规则变迁的影响因素，这些自然都是重要的。因此，我们这个新年期许会也是重要的。
很高兴和大家一起度过重要的一天！
吴思 天则经济研究所理事长，著名历史学者，作家 , 前《炎黄春秋》杂志社总编辑。本文为作者 2018-1-9 在 2018 「新年期许」论坛（天则所 | 中评网主办）的开幕致辞，转载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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