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国:谁选了特朗普?——在美国“铁锈带”的观察
自我2016年年末参加美国大选投票到今天已经一年半了。我不仅没有投特朗普的票,而且非常希望我投给其对手的一票能加入进阻止特朗普当选的潮流中,当然未能如愿。今天,关于特朗普当选,中美关系走向,美国国内社会政治动向的分析已经数不胜数,但是因为我本人在特朗普的铁票仓—所谓的“铁锈带”,rust belt,已经连续生活了12年,虽然远远谈不上专业的研究,但就日常非正式的观察和交流而言,也亲身接触过一些人和事,写出来对于了解美国的现状或许是有一定帮助的。
一、什么是铁锈带
首先,关于铁锈带,先提供一个美国人自己的定义: The Rust Belt is a region of the United States, made up mostly of places in the Midwest and Great Lakes, though the term may be used to include any location where industry declined starting around 1980. Rust refers to the deindustrialization, or economic decline, population loss, and urban decay due to the shrinking of its once-powerful industrial sector. The term gained popularity in the U.S. in the 1980s.
这里有几层含义:1,铁锈带就地域来说,主要是美国内陆中西部和偏东北部的五大湖区。需要补充的是,由于纬度偏北加上湖泊效应,五大湖区冬季极为漫长和严寒,雪暴频繁,这可以看作人口和产业外流的一个因素;2,这一地带的传统制造业衰退始于1980年前后,而这一名称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就广为美国人熟知。
二、谁选了特朗普
接下来,不论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自己,都在追问一个问题:究竟什么人构成了特朗普当选的主要推力?是不是铁锈带的失业工人在特朗普把制造业带回美国的口号鼓舞下,积极投票,把他送进了白宫?
先说几个我亲身经历的例子:
1.我在当地的一位美国白人朋友A。过去是警察,现在靠给车行接新车,同时以给大学提供用车服务赚取外快。他离婚,无孩,个人收入并不算低,因为开车的劳务费用在美国是不低的。他属于支持特朗普的一部分人,原因并非贫穷,而是思想相对正统,保守。例如,他从来没有出过国,也对出国,哪怕是近在咫尺的加拿大没有兴趣。他对过去的民主党总统卡特的评价极低,认为里根振兴了美国。他对工会没有好感,认为是工会加强了工人的议价权,导致本地制造业流失。从这些特征,几乎可以推断出(在美国,直接问谁投谁的票是一种禁忌)他对特朗普即使不是明确支持,也是不会明确的反对的,但这种态度的基础,并不是他的经济状况,而是一种保守,守旧,封闭的世界观。
2.我的另一位朋友美国白人B。病退吃福利的卡车司机,主要收入依赖有全职工作的妻子。他曾经直言不讳地表达对奥巴马的不满和嘲讽,而且和朋友A 一样,他也从来没有出国的兴趣。至于他的经济状况,不用担心,他们夫妻养着两个孩子,业余爱好是花费不菲的飙摩托车,另一项是去拉斯维加斯赌博。从他这里,我可以推断出,他极可能支持特朗普的原因有两层,一是内心深处的白人至上情结,二是和A 一样非常保守和本地化的世界观。
3.我2016年,大选之前在国内偶然接触到的一位在中国留学的美国人C。言谈中,他对希拉里不屑一顾,暗示希拉里不可能有处理好内政外交的能力。这一类型的人,我认为在思想保守以外还必须加上男权主义一条。
至少在我自己亲身接触过的,有支持特朗普倾向的三个人身上,基本上都体现出观念保守这一共性,而他们的经济状况都不是问题,也不是决定他们的政治倾向的因素。而我所在的大学在特朗普当选以后有一场学生自发的抗议活动,在参加者,即特朗普在学生中的反对者中,有人表明自己是贫困学生。
如果上述三个个案在统计学意义上和事实的准确程度上(我无法确证他们投了特朗普的票)都有明显的缺陷,那么以下的调查可以说证实了我的猜想:
美国的socialistworker.org 网站在2017年的一篇题为“铁锈带的反动派”的文章中就“谁选了特朗普”这一主题进行了调查和研究,结论是: 和媒体上流行的观念相反,事实是,特朗普的支持者的家庭平均年收入为72,000 美元,明显高于美国家庭年收入的中位数。这篇报道指出,这说明特朗普支持者中包括大量中上阶层人员。调查同时指出,低收入的失业工人其实是分化的,一部分人支持特朗普,一部分人支持希拉里,而一部分人根本没有投票兴趣,并不是白人中的原产业工人都必然支持特朗普。文章最后把特朗普的获胜归结于落后过时的选举人团制度,因为在全国普选的计票中,希拉里实际上高于特朗普三百万票。
我在2016年底的大选期间,曾经分析美国网站上绘制的投票地图,发现哪怕是在被称为长期支持相对保守的共和党的州里,只要有大城市,有大学城(高学历者和有国际经历者集中),立即出现支持民主党(希拉里·克林顿)的人占多数的情形。
这些都表明,收入并不是决定投票给特朗普的最重要因素,更重要的是世界观,是一种在美国各个阶层中普遍酝酿的,由特朗普引爆的保守和排外情绪。另一个证据就是:在美国华裔公民中,也正是中高收入的部分表现出了对特朗普的极大支持热情,而他们的诉求主要是严格拒绝非法移民以及反对变性人按改变以后的性别进厕所,即所谓“男女同厕。”
三、美国工人为何失业
接下来,我们需要了解究竟是什么造成了美国产业工人失业,以及特朗普宣传的工作被中国人偷走的荒谬性。
我曾经开车带家人去旅行的西佛吉尼亚州也是铁锈带上的一个重灾区。据上面的这篇英文报道指出,西佛吉尼亚州在2011年尚雇佣26,000 煤矿工人,到2016年,这一数字就已经降到12,000. 开车在西佛吉尼亚乃至住宿在其州府所在地查尔斯顿,所见的确一片荒凉,宽阔的大街上空空荡荡,连汽车都寥寥无几。但是,美国国内的这种经济结构性调整及衰退和中国可以说没有任何直接关系。
距离我居住的地方最近的大城市是美国曾经的钢铁之都匹兹堡。按美国网站的描述,由于自由派思想及其政治代表民主党获得优势,工会的势力在劳资关系的博弈中逐渐占了上风,这直接导致了1959年的一次长达116天的钢铁工人大罢工,而这次罢工的直接结果,就是匹兹堡这个钢铁之都开始进口钢材。我上面提到的美国朋友A,在一次聊天时对我说过完全一样的内容:工会势力膨胀导致进口钢材。他甚至强调说,当时的钢铁公司发现,从日本进口钢材都比雇佣美国工人生产要划算。
当然,没有人能否认,增加工人的工资和福利待遇,提高劳保和环保标准是一种进步的,符合全社会健全和均衡发展的方向,但在现实中,这必然导致资产者方面利润缩减,引起抵触,这可以说是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内在的结构性矛盾。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难以调节的劳资矛盾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出口,就是产业向尚不发达的地区转移,资方把要价过高的劳动者直接抛弃。
这种为寻求成逃离在1970年代末期,获得了美国通用电气公司(General Electric)CEO Jack Welch 强有力的理论支持。Jack Welch 认为,大公司首先应该是对股东,而非雇员负责。因此,公司应该通过迁移到运营成本最低的地方寻求成本的最小化和利润的最大化。(http://theweek.com/articles/486362/where-americas-jobs-went)制造业大量向海外流失的根源是美国人自己承认的“不可抗拒的市场之力”:irresistible market forces.
然而,市场和技术的力量同样也在逐渐把美国企业拉回来。2012年底,在经历了产业向海外转移的大潮后,美国通用电气公司又发现,公司开始有了充分的理由回流美国:1),国际油价上涨导致从中国到美国的海运成本大幅提高,2),美国大量开采的天然气降低了在地生产陈本,3),截至到2012年,中国国内的人工工资比2000年增长了5倍,4)美国工会的策略也有所调整,不再一味追求加薪,5)由于劳动生产率的持续提高,劳动成本在制成品成本中所占比例大幅下降。(https://qz.com/32575/ge-a-pioneer-of-outsourcing-is-bringing-american-manufacturing-back-to-life/)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2012年就已经自然地出现的美国制造业回流,和当初的外流一样,都是不可抗拒的市场之力加上技术进步和自动化的结果,并不是2017年才担任总统的特朗普的政策的结果,更不是把一个经济过程歪曲为中国“偷走“美国人工作,煽动仇外的理由。然而问题在于,选举政治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市场营销,选民并没有多少耐心和足够的知识去判明资本外流的实质,而非常容易被口号吸引,以及被情绪左右。固然,自由主义政治实践是基于人性能做出对自己有利的理性选择这一假设,但是,在现实中,这种本能和直觉的判断未必是建立在对全局的理解和相应的知识基础上,而且很容易受到煽惑。
最近,美国美国通用电气公司曾经的重要基地,五大湖中伊利湖畔的伊利(Erie)成了一部美国纪录片的主题。这部纪录短片拍摄了伊利萧条的街道,废弃的厂房,采访了失业的工人和他们的亲人,试图理解这些人为什么支持特朗普的竞选诉求,可见这个话题仍然是美国感兴趣的。但是,正如我试图指出的:失业工人中“有人”支持特朗普并不代表多数失业工人支持特朗普,也不代表支持特朗普的人普遍属于低收入人群,但是,这部纪录片却完美地表现出部分处于生存困境中的美国蓝领工人是如何流着泪诉说亲人的绝望自杀,把希望寄托在特朗普的身上。
恰好,这座城市是我每周都去的,也了解一点情况,而且早在2006年就曾经亲耳听到美国人对我说,这一代的人恨中国,因为觉得中国人抢走了他们的工作。这一带的美国下岗工人在工厂迁离之后,必然会面临一段痛苦的调适期,一部分人转行进入医院做护士和护工。目前美国的老龄化意味着医疗,护理,康复等行业成为一个日益扩张的产业,提供大量就业机会,当然,从产业工人过度到对人的医疗护理意味着全面重新培训,教育,获取资质的过程,也意味着更大的责任和某种程度上比工厂更为紧张复杂的劳动。值得注意的是,美国失业工人的再就业意味着从工业生产到服务业的转型,而人力服务的工资在美国并不低。举个例子:在美国,一个普通品牌的抽水马桶中最便宜的型号,大约花90美元可以买到,但是,要把它安装好,如果雇人,一个小时是75美元(我因此自己动手换掉并安装了家里两个抽水马桶中的一个)。这意味着,一个失业工人如果承接安装抽水马桶的服务,所得并不会太低。事实上,美国人的独栋别墅,车库,前后草地的生活方式,和大量的旧房交易意味着一刻不停的房屋改造和装修。一个小的家庭装修公司的生意可以非常火爆。找一个从事自雇的个体水管工,电工,装修工人,要预约才能得到服务。一个美国白人一个人在自己家开个理发店(美国人通常不会在理发店里雇佣多余的帮手),在一个半小时内剪完了我一家三口的头发,收费55 美元(含小费但并不洗头),而不论是所用的时间还是手艺都不如中国国内一家比较好的发廊。在我看来,这些服务的收费是不低的,再加上这位理发师尚有空余房间出租,生活逍遥自在。
四、美国失业工人为何自杀率高
美国媒体开始注意到一个现象:低学历的美国中年白人男性在失业的困境中出现了大量的自杀。美国白人中的失业蓝领工人为什么出现大量自杀?把这一社会现象煽情地归结于被中国人抢掉工作同样是不负责任的。美国的一篇分析文章认为,除了工厂生产性质女性化(中国珠江三角洲地区的加工企业也存在女工占显著多数的现象)以外,也和美国白人男性长期处在优势霸权地位,极其崇尚其自我设定的“阳刚之气”masculinity,阻碍了他们在面临困难的时候寻求帮助。经济和社会地位一落千丈导致自我认同被严重侵蚀。(http://bigthink.com/philip-perry/this-may-be-responsible-for-the-high-suicide-rate-among-white-american-men) 我本人在中国生活过26年,在美国从读书到工作总共生活了18年,从中国文化的角度看来,几乎可以肯定地说,虽然西方白人男性进攻性和侵略性强,但是韧性和忍耐力并不如中国人。首先,美国白人的生活方式基本上都是寅吃卯粮,大量负债,没有储蓄的习惯,突然的失业必然给一家之主的中年男性带来经济压力;其次,美国人的思维方式中没有中庸之道,容易走极端,有钱就挥霍,没钱就绝望,不像中国人那样有温和,适度,忍耐的人生态度(美国频发的大规模枪击案也和极端思维方式有关)。第三,正如美国人自己承认的,美国文化中的大男子主义很容易把男性放到不敢接受自己的弱势地位的窘境(事实上,在美国文化中,不论男女都下意识地强迫自己以强者形象示人,而且正是这种对大男子主义的迷恋地推动了对特朗普的支持)。
我想举个例子:中国电影《钢的琴》表现的是中国的男性下岗工人离婚后,发动工友给自己的女儿打造一架“钢琴”的故事。尽管故事是虚构的,但这里表现出中国男性在逆境中仍然坚持做父亲的责任感,以及保持乐观和某种幽默感。那种温和而又顽强的态度是真实的,在美国电影中是看不到的(《阿甘正传》固然励志,但阿甘却并不是一个面临经济压力的父亲,他的故事里还充斥着发财和出名)。另外,电影中的中国工人虽然下岗,但还是有很多朋友关心和帮忙,在这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际关系网络,“人情”起到了美国文化中没有的精神支持作用。第四,真正有在美国生活的经历的人都知道:在一个普通的美国小城市里,餐馆的数量极少,即使有,也是中国餐馆加上一些美国餐饮连锁店,比如快餐中的麦当劳,汉堡王,必胜客,正餐中的Red Lobster, Olive Garden, Applebee 等。像中国那样,夫妻下岗以后开个小餐馆,早点铺谋生的情形,在美国是完全看不到的。
结语
综上所述,1)特朗普当选和选民的经济状况没有必然联系,但可以看作美国国内跨阶层的保守主义(包括男性中心主义和民族主义)思潮和排外情绪的一次集中宣泄,这一趋势我个人认为还会持续甚至加剧;2)针对中国的宣泄和指控,迁怒,诿过并没有实证基础,也刻意无视美国国内劳资矛盾,市场调节,和全球产业结构调整的大背景,还不必说美国公司外包涉及东欧,南美,印度,并非中国一家,只是中国很容易成为靶标而已;制造业回流趋势也是基本符合经济规律的结构再调整,而且早已发生在特朗普当选之前,和特朗普的政策没有直接关系。3)美国国内白人蓝领工人的困境不能由中国工人负责,不仅和上述原因相关,还和西方文化的某些特征有直接关系。
特朗普所代表的是一种排外的,美国中心,白人至上,男性中心的思潮,其支持者表面看是绝望的蓝领工人,事实上是白人中产占多数,而蓝领工人能否真正受益还是未知数。如果一定要以“左”和“右”来定义特朗普,我想可能借用一个当代中国的政治词汇比较贴切:“形左实右”。至于特朗普是否仅仅是个逐利的,随时讨价还价的商人,只能说,他必然带有商人的一些特质和思维特点,包括准确把握部分选民的心理等,但在目标和意识形态基础的意义上,他必须被看作一个超越一般商人的政治人物。
伍国,美国阿勒根尼自由文理学院(Allegheny College)历史系副教授
出处 : 爱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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