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巴斯地区:谁的固有领土?
顿巴斯,即顿涅茨河河谷地区,主要指今天乌克兰东部的顿涅茨克州和卢甘斯克州。这里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一直是俄罗斯帝国和苏联最重要的工业区之一。也是曾经乌克兰俄罗斯族比例最高的地区,仅次于克里米亚。自乌克兰危机爆发以来,顿巴斯地区的武装冲突已经前后持续了接近四年时间。其实这并不是顿巴斯地区第一次与基辅发生对抗。1918年,此地的顿涅茨克-克里沃罗格共和国就曾与基辅分庭抗礼,最终在德国的干涉下遭到镇压。早在苏联解体前夕,西乌克兰和基辅的历史学家就意识到了乌克兰对顿巴斯地区的领土控制并不稳固,因此试图论证乌克兰历史上就拥有对这一地区的主权。与此同时,地方的亲俄势力和俄罗斯历史学家也在提供一些相反的历史叙述,试图证明顿巴斯与俄罗斯历史的密切联系。本文不去考证哪种历史叙述更为科学,而试图展现这种对历史话语的竞争与地区政治纠纷之间的联系。
在乌克兰的历史叙述中,证明这一地区属于乌克兰的首要依据,是乌克兰人是“最先”到达这里的民族,其他都只是后来的移民。为了证明这一点,一些学者甚至追溯到了公元五世纪的斯基泰人。但更令人信服的说法,是从中世纪早期的基辅罗斯开始。乌克兰学者认为,在10、11世纪时基辅罗斯的东部边界已经抵达了伏尔加河下游地区,他们在顿河河口建立了定居点和贸易中心,并且击败了这一地区的突厥人汗国,将黑海变成了“罗斯海”。
这样的说法有个隐含目的,就是将俄罗斯排除在基辅罗斯的文明继承者之外,从而削弱乌克兰与俄罗斯的历史联系,为政治上的脱俄入欧提供意识形态支持。如果基辅罗斯是乌克兰人国家而非俄罗斯人国家的说法能够成立,那么乌克兰人对顿巴斯地区的所有区最早便能追溯到10、11世纪之时。但由于基辅罗斯的文明继承者尚存在争议,这样的观点很难站稳脚跟。
相比之下,乌克兰方面更有说服力的历史依据,来自16—18世纪的哥萨克时代。其中操乌克兰语的扎波罗热哥萨克和操俄语的顿河哥萨克是最大的两支哥萨克群体,前者常被视为是现代乌克兰国家的前身。在乌克兰人看来,扎波罗热哥萨克与邻居顿河哥萨克有着截然不同的起源和政治社会传统。他们主要是来自乌克兰中部地区的逃亡农奴,尽管接受了莫斯科的权威,却依然保持着高度的独立性。在文化上,扎波罗热哥萨克混合了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的传统(例如乌克兰巴洛克建筑),有自己的民主自治传统。这使得一些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宣称,扎波罗热哥萨克是“欧洲文化的东部边疆”,与亚洲的俄罗斯截然两类。
乌克兰历史学家,如米哈伊尔·格鲁舍夫斯基认为当时的顿巴斯地区处在扎波罗热哥萨克、而非顿河哥萨克的控制之下。尽管他也承认哥萨克们并没有划定明确的边界。扎波罗热人发起的远征最远到达过顿河地区。不仅仅今天的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甚至俄罗斯的罗斯托夫地区都曾是扎波罗热哥萨克的领地。此外,与克里米亚鞑靼人的相对良好关系使得扎波罗热人能够更加自由地在克里米亚汗的领土上定居。博格丹·赫梅利尼茨基在1648年发动起义并建立哥萨克国家后,扎波罗热人获得了对这一土地的进一步统治权。根据乌克兰历史学家的说法,赫梅利尼茨基曾于1655年签署法令,宣称东至顿河的所有领土都属于这个新建立的哥萨克国家。然而这份法令并没有留下原本。另一个论据来自1751年一个法国旅行者的地图,图中表明今天的顿涅茨克州处在扎波罗热哥萨克的控制之下。直到1746年,叶丽萨维塔女皇才人为地限制了扎波罗热人的活动范围,将流经顿涅茨克州的卡里米乌斯河作为两大哥萨克群体的边界。
总之,在乌克兰版本的历史中,乌克兰人是这片土地上唯一土生土长的民族,直到18世纪后期以后,帝俄的殖民政策才尝试对这片土地进行人为的俄罗斯化,迁来各个不同民族。与此同时,乌克兰中部的农民想要寻找新的土地时,却被鼓励迁往乌拉尔和西伯利亚,而非乌克兰东部和南部地区。尽管1764年创造了“新俄罗斯”这个人为的行政区划,沙皇的成功依然是有限的,在乡村地区,非俄罗斯族居民占据着压倒性优势。直到1860年后,随着大规模的工业化和城市化,才有了大规模俄罗斯移民的涌入。
苏联建立后,顿巴斯并入乌克兰,在20年代一度进行了重新的乌克兰化。然而从1932年开始,尤其是二战结束后,这一地区涌入了更多的俄罗斯移民,俄罗斯人的比例不断上升,并不断冲击当地的乌克兰语学校、大众传媒和文化。到1989年,只有1-2%的顿涅茨克当地学生使用乌克兰语进行学习,地方电视台和出版社几乎被俄语垄断,乌克兰文化只存在于民俗领域。在乌克兰人看来,这样严重的俄罗斯化是人为的,是只存在于近一两代人中的暂时现象,独立后应该迅速将其拨乱反正。
在俄罗斯以及乌克兰东部的亲俄人群中,却有着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历史叙述。俄罗斯人也宣称自己是最先到达这一地区的民族,还有部分人认为这里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杂居的。
有俄罗斯学者指出,基辅罗斯只是一个松散的邦联式国家,与最东边的顿巴斯之间只有形式上的联系。当时的顿巴斯与其说是基辅罗斯的一部分,不如说是一块位于斯拉夫人和鞑靼人之间的只有少量居民点的过渡区。在哥萨克时代,俄罗斯人从16世纪起就从东、北两个方向向这里移民。当时乌克兰人尽管也在向东移民,但主要集中在哈尔科夫地区,顿巴斯地区仍以俄国移民为主。至于顿河哥萨克与扎波罗热哥萨克的界线问题,亲俄派的历史叙述认为,黑海沿岸及其河流系统是顿河哥萨克与扎波罗热哥萨克的杂居地区,且扎波罗热人在东南部的顿巴斯地区影响力较小。另一方面,尽管扎波罗热哥萨克到过东方很远的地方,但不代表到过的地方就是他们的领土,今天许多扎波罗热人后裔所宣称的领土,即使是古代的扎波罗热人也不认为那属于他们自己。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顿巴斯地区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混居的,这点可以追溯到前现代时期的各个游牧民族,例如可萨汗国、金帐汗国和克里米亚汗国等等,是一个多民族文化的中心。整个乌克兰南部海岸都具有这种多文化特征。至于现代顿巴斯的民族结构,则是当地经济社会自然发展的结果,并非出自俄罗斯或苏联蓄意的民族政策。如同美国的西进运动一般,俄罗斯人的南进是一种全球前现代化背景下的自然结果,非行政手段所造成。总之,在18世纪末逐渐俄罗斯化以前,这一地区要么是属于鞑靼人的,要么就是多民族混居,从来都不是乌克兰人的固有领土。置于顿巴斯成为现代乌克兰的一部分,则是在1921年,作为“列宁的礼物”的结果。
1917-1921年间,基辅的各个乌克兰民族政府都在顿巴斯获得了寥寥无几的支持。1917年7月,圣彼得堡的临时政府在承认乌克兰国民议会时,还特意将顿巴斯地区排除在外。此外,1918年的顿涅茨克-克里沃罗格共和国也表明了这里的民众与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离心离德。在内战期间,顿巴斯人支持过布尔什维克,也支持过白军甚至马赫诺的无政府主义者,却唯独没有支持过基辅的民族主义政权。后来的顿巴斯尽管被并入乌克兰,却一直反对基辅和哈尔科夫的民族共产主义者们的独立倾向。1920年代的强制乌克兰化在这里遭到了顽强抵制。相比之下,二战后的重新俄罗斯化才是当地正常的历史进程,同时也是工业化和城市化自然发展的结果。
在乌克兰东部的亲俄派看来,加利西亚等原属于奥匈帝国的三个州,才是乌克兰民族主义的大本营。而顿巴斯地区的历史道路一直是独特的,他们与俄国人的关系远比与利沃夫的关系更近。顿巴斯人面临的威胁不是俄罗斯化,而是“基辅化”或“加利西亚化”,例如1920年代的乌克兰化政策,就是用外来的政治精英来取代当地人。此外,一些乌克兰的政治标志都来自西乌克兰。例如作为国旗的蓝黄旗,民族主义者宣称它是基辅罗斯和扎波罗热哥萨克的标志,但实际上它起源于利沃夫,只是一个区域标志而已,而顿巴斯的区域标志则是红色。另外,由于基辅罗斯本就没有统一的语言,只有教会斯拉夫语作为书面语,因此俄语文化也是当地文化自然发展的结果。相反,西部的乌克兰语融合了很多波兰人和突厥人的语言,与古罗斯的语言文化也有很大差别。在顿巴斯居民看来,正是被西部的极端民族主义者把持的乌克兰中央政府,一直在粗暴干涉当地固有的历史传统和文化。这种地域间的分裂在独立后的乌克兰始终得不到妥善解决,最终酿成了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和此后的长期战乱。
整理自:The Donbas between Ukraine and Russia: The Use of History in Political Disputes,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 Vol. 30, No. 2 (Apr., 1995), pp. 265-289.
作者:Andrew Wilson
出处 : 东方历史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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