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 : 對當今中國的強國梦之分析

2018-06-19 作者: 李劼 原文 #中國戰略分析 的其它文章

中國必須在對外增強國家影響力的同時,對內搞好民生和發展,引進和接納普世價值觀,只有這樣才能為世界所接受。同時,國際社會也應幫助中國成為一個正常國家。只有雙方作出同樣的努力,國際社會則不用擔心中國的崛起會對世界構成威脅。

強國梦的開始

在就職成為美國總統的第一個工作日,川普立即簽署總統令,要求將美國彻底退出跨太平洋戰略經濟夥伴關係協議(TTP)。而川普上任後也承諾專注於內政和美國經濟復興,以打美國人優先的民族主義牌,似乎要從國際大國的角力場中暫時抽身而回。這些舉動被很多觀察家認為將會為中國躋身成為全球領袖提供了一個黃金機會。但問題是:中國真的希望成為全球領袖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話,那麼中國準備好了嗎?

中國的外交政策自本世紀初以來確實變得越來越活躍,尤其自習近平在2012年和2013年分別成為中共中央總書記和中國國家主席以來。在習近平的領導下,為了向世界宣示中國在全球崛起的雄心,中國政府推出了兩大舉措:在2013年推出的一帶一路計劃和在2015年成立的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

中國曾經在過去多年都是作為外國直接投资的接收國,但現時的中國卻不知不覺地已成為全球首屈一指的對外投資國。在2015年中國對外投資的總額首次超越了外國對華投資的總額。在接受外國援助方面,自2010年起中國已經從受惠國的身份變成了捐助國的身份。另外,在2016年中國在歷史上首次在非洲的吉布提建立自己的海外軍事基地,而且其他類似的海外軍事基地也有可能在未來會相繼成立。

如上所述,中國已經在相對短的時間內做出了很多門面功夫,以顯示出自己要成為世界強國的雄心。近年來的每一個重要外交政策的制定似乎都令中國不斷朝向世界強國的地位邁進。中國真的會在未來取代美國成為全球主導國嗎?中國在成為世界強國的道路上會遇到哪些挑戰?中國的發展模式是否真的是全球的楷模?這些都是本文要分析和回答的問題。

強國梦的追尋

在1974年4月10日,當時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務院副總理的鄧小平在聯合國發表了以下的講話:

中國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也是一個發展中的國家。中國屬第三世界。中國政府和中國人民,一貫遵循毛主席的教導,堅決支持一切被壓迫人民和被壓迫民族爭取和維護民族獨立,發展民族經濟,反對殖民主義、帝國主義、霸權主義的鬥爭,這是我們應盡的國際主義義務。中國現在不是,將來也不做超級大國。什麼叫超級大國?超級大國就是到處對別國進行侵略、干涉、控制、顛覆和掠奪,謀求世界霸權的帝國主義國家。一個社會主義大國如果出現資本主義復辟,必然會變成超級大國。過去幾年內,在中國進行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和目前正在全國展開的批林批孔運動,都是為了防止資本主義復辟,保證中國的社會主義江山永不變色,保證中國永遠站在被壓迫人民和被壓迫民族一邊。如果中國有朝一日變了顏色,變成一個超級大國,也在世界上稱王稱霸,到處欺負人家,侵略人家,剝削人家,那麼,世界人民就應當給中國戴上一頂社會帝國主義的帽子,就應當揭露它,反對它,並且同中國人民一道,打倒它。 [1]

鄧小平在以上的講話中聲明中國不是一個超級大國和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超級大國。因為發言的時間正好是文化大革命在華進行得如火如荼之時,當時的中國並没有本錢去做強國梦。但情況自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當中國開始改革開放時發生了變化,自此中國經濟起飛。自本世紀初中國已經逐漸成為一個經濟巨人,從而令到其對強國梦的追求變得可能。

一種所謂的“韜光養晦”思維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指導着中國的外交政策之制定。在1989年的天安門事件之後,鄧小平曾經對其他中國領導人訓話,認為當時的中國應該“冷靜觀察,穏住陣腳,沉着應付。” [2] 儘管當時鄧小平並没有使用“韜光養晦”這個字眼,不過他在天安門事件後的發言表明他希望當時內外受困的中國需要冷靜和低調的外交思維來度過難關。直到1992年4月,當鄧小平在論及中國的發展方向時他首次使用了“韜光養晦”這個詞。他說:“我們再韜光養晦地幹些年,才能真正形成一個較大的政治力量,中國在國際上發言的分量就會不同。” [3] 在天安門事件後上台的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在1998年的發言中則對“韜光養晦”的理念作了進一步的發展和論述。他認為中國的外交哲學應該是:“要繼續長期堅持冷靜觀察、沉着應付、絕不當頭、有所作為的戰略方針。要韜光養晦,收斂鋒芒,保存自己,徐圖發展。” [4]

但對現時的中國政府而言,當中國在21世紀重新與世界融合並逐漸成為全球數一數二的強國時,中國是否還應該繼續守住“韜光養晦”的理念?它是否會考慮采納如江澤民所言的“有所作為”作為其外交政策上的新導向?當中國的這種外交政策上的轉變真正發生時,它對世界又會產生何種影響?與此同時,在中國國內也出現了很多有關中國未來外交方向的辯論。近年來中國官方的論調傾向於認為國際上出現的不斷要求中國負擔更多的國際義務的聲音實際上是一種阻撓中國崛起的陰謀。

儘管現時國內仍有不少人認為中國應繼續秉持“韜光養晦”的外交策略,但無可否認,近年來支持中國要在全球扮演更重大角色的聲音越來越甚嚣尘上。早自2010年以來,中國其實已經開始在國際社會強調自身對世界所應承擔的義務和希望以自己的能力去為國際社會作出貢獻,以衬托出中國在全球的大國地位和身份。在習近平當政以後,中國的外政,從對外貿易到海域領土糾紛,都表現出與以往不同的自信和強硬。

值得關注的是,習近平曾提出新時代的中美關係應該是“新型的大國關係”。他此話的用意是要將中國置於與美國平起平坐的世界地位,亦即是很多美國學者和前政府官員所描述的,習近平是希望在將來以中美為核心的G-2模式取代傳統以來的G-8(八國集團)模式來領導世界新秩序。現時的中國政府確實有一系列的雄心壯志,目的就是要把國家在21世紀逐漸變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世界強國。具體而言,它有兩個關於“一百”的遠景目標:其一是要在中國共產黨誕辰一百週年之際的2021年把中國建成為一個全面的小康和中等富裕社會;其二是要在中華人民共和國誕辰一百週年之際的2049年把中國建成為一個真正的發達國家。

儘管中國曾經受惠於二戰後的世界新秩序,但中國從來不是國際秩序的參與者和制定者。所以很自然地,當中國在近年來變得強大後,它越來越渴望親身嘗試去改造世界秩序來更好地為自己的強國梦服務。問題是:中國會否真的去挑戰現時的世界秩序?在某種程度上,答案是肯定的,但同時也可以肯定地說現時的中國並没有意圖去蓄意推翻現時的世界秩序或取代美國成為全球新霸。正如中國財政部長樓繼偉的釋疑,他說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的成立是為了配合而非取代其他國際性的金融機構,例如亞洲關發銀行和世界銀行。中國在今後只會更努力地支援全球所有的金融機構在扶貧和發展方面的工作。 [5]

有的學者認為中國成為世界強國的時機已經到來。來自清華大學的國際關係學者閻学通指出,假如中國能看準川普上任和美國開始專注內政的時機從經濟和政治上加大開放力度,那麼它要成為超級大國的時機已經悄然而至,而與此同時,北京政府也可借勢大大地挫傷美國在全球的軟實力。 [6]

與閻学通的樂觀相比,中國外交部對此的態度則顯得有點保守。外交部的國際經濟司司長張軍曾對外國傳媒表示,中國並不想成為世界領袖,但如果有些國家在今後不願意為全球事務作出更大貢獻,中國在這種情況下可以說是被迫去當世界領袖。張軍進一步表示:“如果任何人認為中國是有意要去成為世界領袖的話,我希望他明白,那不是因為中國的主觀意圖,而是因為某些大國在承擔全球責任面前退卻,從而需要中國來填補空缺。” 他還在最後補充:“假如中國被迫去當世界領袖,那麼中國將會因此承擔所有相關的責任和義務。” [7]

正如John Wong的論點,今後的中國將會維持自己是一個“不情願的世界大國”(reluctant global player)的形象。 [8] 但無論是情願或不情願,中國看來已經將“有所作為”的理念作為未來的外交主導,其結果就是中國將會在未來的國際事務中扮演越來越主動和高調的角色。

強國梦的實現?

儘管以前的中國領導人也曾經提及過類似要振興中華和令中國強大等口號,但只是在習近平時代中國政府才真正地采取實質行動和具體計劃來實現所謂的“中國梦”。現時中國所擁有的財富和實力是其歷史上任何一個時代都無法比擬的,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儘管中國在世界上仍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超級大國,但無可否認它已經成為一個在國際社會上舉足輕重的國家。

中國的強國梦的雄心壯志最突出的表現發生在2017年。當年的1月,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出席瑞士達沃斯舉行的世界經濟論壇時,宣示了中國支持全球自由貿易的決心。他的講話明顯是為了向世界宣傳中國是能够確保全球繁榮稳定和推進全球化的正面形象。在同年的2月17日在北京舉行的一次國防論壇上,習近平提議中國應該引導國際社會去建立一個更公正和公平的世界新秩序和與其他國家一起維護全球安全。

在習近平發表這些言論後,3月份國家總理李克強在人民代表大會上作了年度工作報告。值得注目的是,本年度的工作報告曾提及“全球”和 “全球化”這兩個名詞各十三次,而2016年的工作報告中提及這些名詞總共只有五次。 [9] 從中看出,習近平時代的中國已經不再將“韜光養晦”作為自己的外交哲學。他們正致力於讓中國在全球事務中扮演一個領導角色。

中國現時的強國梦是由國內和國際兩方面的因素推動。在國內方面,在經歷了超過長達三十年的高速增長後,自2010年起中國經濟開始從過去的以制造業和出口為主導轉變為以科技創新和消費作帶動的模式。在國際方面,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中國已經在全球多個發展中國家作了巨大的投資。自2010年以來,因為經濟轉型(如上所述),中國也開始向發達的西方國家作出投資,目的是為了通過兼併和收購當地的公司和企業來獲取海外的新技術和商業資本。這一模式其實是中國對其經濟轉型的其中一項策略,尤其是為了針對那些效益低下的國有企業。因為中國經濟增長近年開始放緩,而來自發展中國家的對原材料和能源的需求也開始下降。

與此同時,國內與日俱增的中產階級群體,因為其受教育層次和豐厚的財富,他們的消費模式和生活方式變得越來越國際化。為了回應這個趋勢,中國政府開始強調經濟發展的質量,而不是單純地执著於經濟增長的數字。因此,更多地參與國際事務和國際經濟競爭便成了一項當前國策。

自2000年以來,中國已經同時在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進行了大規模的基礎設施和其他發展項目的投資。即使在2008年席卷全球的金融風暴中,當時的中國經濟仍然穏如泰山。其時的中國政府甚至能够用自己的財力去挽救一些深陷經濟困境中的西方國家,如希臘和意大利。時至2015年,中國在國際商貿世界中已經成為一個淨投資國。美國,加拿大,澳洲,德國和英國都成為中國對外投資的主要目的地。隨着中國經濟的不斷崛起,近年來國際社會的確對中國參與國際事務和在全球扮演更重要角色有很高的期望:從蘇丹到北朝鮮,從中東到歐洲,現在看來幾乎所有全球性的安全和經濟難題没有了中國的積極參與都難以得到有效的解決。

隨着中國國力的增長及其國際影響力的擴大,中國民眾同時也對自己的國家在國際上的地位信心日增。根據在2016年10月進行的一次非官方的皮尤民意調查(Pew survey),百份之七十五的中國民眾認為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比十年前來得高。而該調查同時發現,只有分別為百份之二十三的歐洲人和百份之二十一的美國人對自己的國家有同樣的正面看法。 [10]

在2015年由中國倡議成立的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在創建之時只有57個成員國,但到了2017年,該組織的成員國已增至77個。儘管美國和日本這兩個世界主要的經濟體都没有加入,但它們都表示要慎重考慮和研究在未來加盟該組織的可能性。美日兩國對加入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的猶豫最大的原因來自他們對中國崛起的曖昧態度。以日本為例,日本政府一直將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視作自1967年以來由他們主導的亞洲關發銀行的對手,所以日本拒絕加入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

而最能顯示中國強國雄心的莫過於其一帶一路計劃。在2017年1月,中國發生了一件里程碑式的事件。一列中國制造的貨運火車駛離浙江省的義烏市,全程途經哈薩克斯坦,俄羅斯,白俄羅斯,波蘭,德國,比利時和法國,在其長達十八天的旅程中最後安全地抵達了終點站英國。這個全程長達八千公里的義烏-倫敦鐵路貨運線是中國一帶一路計劃的重要部份。這條鐵路貨運線展示了中國的一個雄心壯志:復興歷史悠久的連接東西方的絲綢之路(Silk Road)貿易。一帶一路計劃不僅是中國為了解決全球經濟困境所給出的方案,也是習近平中國梦的一部份,目的是為了復興強大的中華民族。在其2013年9月和10月分別於中亞和東南亞的國事訪問行程中,習近平更提出了要在21世紀興建陸上和海洋兩條經濟絲綢之路。自此以後,如一位西方學者所言,一帶一路計劃便成為“習近平時代的外交構建思想。” [11]

中國政府很早就認識到,對於發展中國家而言,要達至經濟增長和繁榮昌盛,基礎設施的修建是最關鍵的一環,而一帶一路計劃的推出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時至2017年,一帶一路計劃已經涵蓋超過70個國家,各項工程的投資總額超過1億美元。在2017年5月在北京召開的一帶一路國際論壇吸引了超過全球100多個國家參加,其中包括來自29個國家的首腦,聯合國,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的官員,以及數以千計的政府工作人員,企業家,公司主管,記者和學者。

從表面看來,一帶一路計劃純粹是一項經濟工程,目的是為了給中國的產品和技術開拓更多的海外市場,和幫助過剩的中國工業企業把其廠房搬遷至其他更廉價的發展中國家。但該計劃其中的政治考量不容怱視,因為在該計劃的實施過程中,從中國的投資中受惠的國家可能會在未來受到中國政治影響力的支配。對於中國而言,這確實是一個一箭雙雕的舉動,正如中國政府經常提醒對中國崛起存疑的西方國家:中國的對外舉動其實是一個“雙贏局面”。但從我個人的角度而言,這種“雙贏”只是對中國,而非對世界。

事實也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本人的憂慮。當很多國家認同和參與一帶一路計劃,認為這是一個走向共同繁榮和創造美好前景的良機,但有些國家,如印度,則對該計劃所包涵的政治成份有戒心。他們認為在一帶一路計劃的實施過程中,所有參與國家都要在中國的帶動下組建起一個龐大的經濟和貿易網絡,由此可能會產生一大堆法律和制度上的問題和麻煩,並會對某些國家的邊界安全,主權,文化和價值觀帶來新的挑戰。考慮到一帶一路計劃一直以來只是一個宏觀理念多於一項縝密的舉措,和該計劃的參與國家在文化和制度等方面都千差萬異,上述國家對中國存有疑慮確實是不無道理。

強國梦的障礙

綜上所述,中國似乎已經成為現代史上能够對全球的地緣政治產生影響的首個非西方國家,因此,國際社會(尤其西方)對中國在全球的崛起和地位上升的反映可以說是好壞參半。

當美國總統川普在2017年1月正式決定將美國彻底退出跨太平洋戰略經濟夥伴關係協議的時候,很多國家因此而擔憂:因為本土和民族主義的泛濫,全球社會的跨國貿易活動將會成為歷史。澳洲總理麥肯·腾博就曾據此而提議中國可以取代美國的角色去重組太平洋戰略經濟夥伴關係協議。 [12]

與此同時,澳洲外長朱莉·畢曉普卻對此有不同看法。她在2017年3月在新加坡舉行的一個政策論壇上坦率地認為,中國需要先實行民主才可以在世界施行其影響力。她說:“儘管如中國這類的非民主國家可以暫時實現繁榮,但我們推崇的應有的世界模式是民主政體。而歷史已經證明,民主價值和民主政制是一個國家能否實現其經濟潜力的必要前提。” [13]

以上澳洲領導人對中國未來在全球的角色的不同反應非常值得人們的深思。西方世界對中國崛起的擔憂可以歸納為一個根本的問題:中國是朋友或敵人?中國在將來會變得象我們一樣嗎?

總體而言,相對於發達國家,發展中國家對於中國的崛起有更良性的看法。在2015年一項來自“非洲晴雨表”(Afrobarometer)的調查發現,在受訪的36個非洲國家中,百份之六十三的當地居民認為中國對其國家有“一定程度” 或“非常正面”的影響,而只有百份之十五的當地居民把中國看作是有“一定程度” 或“非常負面” 的影響。 [14]

西方國家一直以來都批評中國只是樂於做一個國際體系的純受益者,但當中國現在開始通過構思成立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和一帶一路計劃,來樂意承擔和參與更多的國際義務之時,西方卻變得有點不自在。當被問及為何美國及其盟友要通過推行跨太平洋戰略經濟夥伴關係協議來牽制中國,當時的美國總統巴拉克·奧巴馬則這樣回答:“應該是美國,而非象中國這樣的國家,來書寫全球貿易的規則。” [15]

以上現象證明西方國家還未能在此時此刻完全接受中國的國際大國地位。中國也因此而作出了改變,放棄了自毛澤東時代以來在國際外交上遵循的零和博弈(zero-sum)思維模式,即希望中國在與資本主義世界的抗衡中永遠是贏家。有見於此,在其一帶一路和其他國際政策上,中國一直強調這些計劃的包容性和廣泛合作原則,其目的是為了共同繁榮和雙贏。中國的以上宣傳似乎也獲得了回報。其後,美國政府表達了對參與在2017年5月在北京舉行的一帶一路國際論壇的興趣。

美國學者和華府的外交政策專家伊麗莎白·伊科諾美(Elizabeth Economy)則對中國的世界強國身份表示懷疑,她曾提出過一個尖銳的問題:“何謂中國模式?” [16] 在她看來,當人們認為中國已經是世界強國時,尤其需要研究一下中國作為世界強國的發展模式。伊麗莎白·伊科諾美提出的質疑也許是及時和發人深省的。儘管中國自1978年以來已經達至令數以千萬計的國民脫貧,但高速的經濟發展也令中國面對隨之而來的環境污染,醫療衛生,和其他社會轉型的挑戰。這個所謂的“中國模式”是否完美無缺和值得世界各國爭相仿效呢?事實則擺在眼前,世界各國確實不能接受一個有着極差人權紀錄和從未在國際社會上維護過普世價值的國家當上世界領袖和仿效它的治國模式。中國在軟實力和文化價值觀上的缺失是中國邁向世界強國道路上的最大障礙。

中國持續增長的國力確實對其國際外交層面產生了負面效應,菲律賓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該國前總統貝尼格諾·阿基諾三世曾就菲律賓與中國有長期領土糾紛的南中國海提交海牙國際法庭作仲裁。海牙國際法庭就此在2016年7月作出了對菲律賓有利的裁決。當時剛接替貝尼格諾·阿基諾三世的現任菲律賓總統罗德里戈·杜特尔特卻出人意料地對中國采取了息事寧人的政策。他的突然轉向主要是以暫時擱置對南中國海主權的要求來換取有利可圖的中菲經濟交往。

強國梦的挑戰

正當為數眾多的國家希望與中國加強經濟聯係,以便從中國日益強大的經濟實力中獲利,與此同時,一些西方國家和多個與中國為鄰的亞洲國家傾向於對中國的崛起持有戒心。在不久的將來,美國看來不大可能在國際社會放棄其已建立良久的領導地位。美國歡迎中國的和平崛起,但它將會全力抵抗在它看來中國對西方所制定的全球游戲規則之挑戰。中國的鄰邦,尤其日本和印度,將會不斷警惕中國在全球的崛起。作為亞洲經濟大國的日本一直以來都不情願接受中國的擺佈。而印度則認為自己在全球有着與中國同等的地位,它因而傾向於誇大中國在印度洋上的威脅,並指中國有意要在該區域稱霸。這些國家或者嘗試挑戰中國的經濟發展模式,或者指出中國政府缺乏舉世價值,所以中國將無法領導全球。如何推行如一帶一路等全球性的經濟政策和爭取其他國家的合作與支持來推動其全球發展大計,將是中國外交在未來要面對的緊迫議題。

另一方面而言,中國不應好高騖遠。從現實角度分析,中國現在仍然只是一個發展中國家,它需要不斷地發展以縮小與西方的差距。儘管中國的總體經濟量是巨大並可與美國分庭抗禮,但其人均年收入充其量仍然只是美國五份之一而已。儘管中國試圖在國際上承擔更多的責任之努力是值得欣賞,但現時的中國必須集中在國內的發展。中國對國際事務的興趣和對強國梦的追求是一回事,但中國是否已是一個國際強國又是另一回事。這一點甚至連中國本土的學者時殷弘也認同,他指出目前中國的國際發展策略是有點過激和對外擴張過頻。 [17]

中國的強國梦的局限也體現在它無力解決自己家門口的事。在朝鮮半島方面,北朝鮮的金正恩政權一直無意放棄其核武計劃。它對中國持叛逆態度,堅持要在中國旁邊搞核試,從而令中國政府陷入兩難局面。中國與日本在釣魚台島,教科書和歷史等問題上的爭吵越來越激烈,令兩國的關係無法在短期內恢復正常。最重要的是,儘管中國國力變得越來越強大,但相反的是,民主自由的台灣對與中國統一的熱情卻越來越冷卻。用中國共產黨自己的話來說,中國的大國復興是必須要以國家和民族的統一作為根本前提。

儘管全球的發展中國家總體而言對中國擁有較正面的看法,但發達國家則一直以來對中國的看法較負面。中國官方媒體,例如中央電視台和新華社,到目前為止已經耗資數十億計的美元在其海外頻道強化對華宣傳,但這些中國官媒在西方人的眼里仍然不受歡迎。中國對外宣傳自我的其中一項工程是通過全球各地設立無數的孔子學院來宣揚中國語言和文化,以及最重要的是,中國的軟實力。但該項計劃已經在發達國家受挫,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孔子學院在與多間北美大學的合作中干涉對方的學術自由,從而招致西方媒體的猛烈抨擊。

中國日益增長的國際影響力的確引起部份西方人士的擔憂。前好萊塢影星,中國人權狀況的堅定批評者和“自由西藏運動“(Free Tibet)的支持者李察·基爾(Richard Gere)曾經透露,因為他本人的價值觀和行為,他已被中國政府列入黑名單。而好萊塢的大多數制片商也因此杯葛他出演電影,因為好萊塢現在最關心的是中國利潤豐厚的電影市場。李察·基爾所透露的信息曾一度引起美國民眾對中國國際影響力的高度戒備。 [18]

強國梦的未來

拿破侖·波拿巴曾經在1807年說道:“讓中國睡吧,當它醒來時,它將會震驚世界。”現時的中國似乎已經蘇醒了,它正在悄悄地影響未來的世界。對於中國崛起,整個世界都在關心這些問題:中國將會創造世界新秩序或僅僅是在重整舊秩序?中國模式的崛起對世界是福還是祸?作為一個負責任的世界大國,中國將在未來能為世界和平和發展作出何種貢獻?

正當美國因為川普的上任而出現政策上的不連貫時,中國在這時卻通過一整套有針對性的全球政策來擴展國力和聲譽。正如一位印度學者所言:“現在的中國正通過循序漸進的步伐來成為一個在全球事務中不可或缺的國家(indispensable nation)。” [19] 現時有一些相對客觀的標準來衡量中國是否已經成為一個世界強國:中國是否是全球游客和留學生的首選地?中文是否已成為全球一種重要的社交語言?中國是否已創造了舉世認可的工業和商品品牌?

綜上而言,當中國正在被越來越多的國家視為世界強國時,實際上,現時的中國充其量只是一個龐大的發展中國家而已。中國國內面臨着很多挑戰,例如不斷擴大的貧富差距,惡化的環境,和無處不在的貪污腐敗。在未來的一段很長的時間里,毫無疑問,中國需要把其注意力集中在國內的問題上。最重要的是,中國缺乏可以征服世界的軟實力,没有這個,中國只能算是一個未成熟的大國,或者如美國學者沈大偉(David Shambaugh)所言,是一個“半吊子大國(partial power)。” [20]

這里有一個矛盾之處:正當中國的國力不斷攀升和它對世界的影響與日俱增之時,中國政府嘗試制定符合國際慣例的外交政策和在國際社會開展公關來減少各國對其崛起的疑慮。而全球各國在防範和懷疑中國的同時也學習適應現實,與中國不斷增強經貿往來。所以,對中國而言,它必須在對外增強國家影響力的同時,對內搞好民生和發展,建設民主政治,引進和接納普世價值觀,只有這樣才能為世界所接受並為國際社會作出良性貢獻。同時,國際社會,尤其西方世界,也應幫助中國成為一個正常國家,協助其克服國內問題,發展民主,推廣普世價值觀。我的結論是,只有雙方作出同樣的努力,國際社會則不用擔心中國的崛起會對世界構成威脅。只有這樣,未來的中國則是世界的楷模,而非眾矢之的。

李劼   英國愛丁堡大學歷史學博士

研究方向为近現代中國史、中國對外關係、前蘇聯史和冷戰史

[1] 人民網,(鄧小平在聯大第六屆特別會議上的發言), http://www.people.com.cn/GB/shizheng/252/6688/6715/20011023/588430.html ,查閱時間:2018年4月1日。

[2] 求是理論網,(改革開放政策穩定,中國大有希望), http://www.qstheory.cn/zl/llzz/dxpwjd3j/200906/t20090630_4713.htm ,查閱時間:2018年4月1日。

[3] 大公網,(鄧小平「韜光養晦」外交戰略的來曆), http://news.takungpao.com.hk/world/watch/2014-08/2684791.html ,查閱時間:2018年4月1日。

[4] 江澤民:《江澤民文選》,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頁202。

[5] “AIIB Complementary to ADB, World Bank: Finance Minister.” (March 21, 2015) http://www.xinhuanet.com/english/2015-03/21/c_134085918.htm (Accessed April 1, 2018).

[6] Yan Xuetong, “China Can Thrive in the Trump Era.” (January 25, 2017) https://www.nytimes.com/2017/01/25/opinion/china-can-thrive-in-the-trump-era.html (Accessed April 1, 2018).

[7] “Senior Chinese Diplomat: China Will Assume World Leadership If Needed.” (January 23, 2017) http://www.businessinsider.com/r-diplomat-says-china-would-assume-world-leadership-if-needed-2017-1 (Accessed April 1, 2018).

[8] John Wong, “The Myths of a China-led Global Order.” (March 7, 2017) http://www.straitstimes.com/opinion/the-myths-of-a-china-led-global-order (Accessed April 1, 2018).

[9] “Is China Challenging the United States for Global Leadership?” (April 1, 2017) https://www.economist.com/news/china/21719828-xi-jinping-talks-china-solution-without-specifying-what-means-china-challenging (Accessed April 1, 2018).

[10] Richard Wike and Bruce Stokes, “Chinese Public Sees More Powerful Role in World, Names U.S. as Top Threat.” (October 5, 2016) http://www.pewglobal.org/2016/10/05/chinese-public-sees-more-powerful-role-in-world-names-u-s-as-top-threat/ (Accessed April 1, 2018).

[11] Nadège Rolland, China’s Eurasian Century? Political and Strategic Implications of 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Seattle and Washington, DC: The National Bureau of Asian Research, 2017), 37.

[12] Allen Cone, “Australia’s Prime Minister Suggests China Could Replace U.S. in TPP.” (January 24, 2017) https://www.upi.com/Top_News/World-News/2017/01/24/Australias-prime-minister-suggests-China-could-replace-US-in-TPP/1561485267612/ (Accessed April 1, 2018).

[13] Andrew Greene, “Foreign Minister Julie Bishop Delivers Warning to China on Need to Embrace Democracy.” (March 13, 2017) http://www.abc.net.au/news/2017-03-14/julie-bishop-warns-china-on-need-to-embrace-democracy/8350968 (Accessed April 1, 2018).

[14] Mogopodi Lekorwe, Anyway Chingwete, Mina Okuru and Romaric Samson, “China’s Growing Presence in Africa Wins Largely Positive Popular Reviews.” (October 24, 2016) http://afrobarometer.org/sites/default/files/publications/Dispatches/ab_r6_dispatchno122_perceptions_of_china_in_africa1.pdf (Accessed April 1, 2018).

[15] “The TPP Would Let America, Not China, Lead the Way on Global Trade.” (May 2, 2016)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president-obama-the-tpp-would-let-america-not-china-lead-the-way-on-global-trade/2016/05/02/680540e4-0fd0-11e6-93ae-50921721165d_story.html?utm_term=.0b888ccf9c7f (Accessed April 1, 2018).

[16] Elizabeth Economy, “Beijing Is No Champion of Globalization: The Myth of Chinese Leadership.” (January 22, 2017)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china/2017-01-22/beijing-no-champion-globalization (Accessed April 1, 2018).

[17] Shi Yinhong, “Prudence Crucial for the One-Belt-One-Road Initiative,” in Looking for a Road: China Debates Its and the World’s Future , ed. Shao Binhong (Leiden: Brill, 2016), 203-10.

[18] Rob Moran, “Richard Gere Says He’s been Blacklisted in Hollywood because of Free Tibet Views.” (April 20, 2017) https://www.smh.com.au/entertainment/movies/richard-gere-says-hes-been-blacklisted-in-hollywood-because-of-free-tibet-views-20170420-gvo9ma.html (Accessed April 1, 2018).

[19] Gautam Adhikari, “China’s Whispers: It Continues to Make Steady Global Strides Even As US Enters A Phase of Incoherence.” (April 15, 2017) https://blogs.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just-graffiti/chinas-whispers-it-continues-to-make-steady-global-strides-even-as-us-enters-a-phase-of-incoherence/ (Accessed April 1, 2018).

[20] David Shambaugh, China Goes Global: The Partial Powe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57.

《中国战略分析》第7期,2018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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