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焱:透过计算,支配世界
本文作者王焱
AI 的讨论网上很多,以前也看过一些,并没有特别关注过,这次开会前看了看资料,我觉得不管人工智能如何发展,至少到目前,经典的社会理论框架里还能容纳这些问题。
1917 年马克斯•韦伯在慕尼黑大学有一个演讲《学术作为一种志业》,当时是德国在参加一次大战,国内又有人鼓动革命,社会动荡,乌云笼罩,大学生期望他能够指导一下,面对乱世应当采取什么样的政治立场,结果韦伯也没回答学生的问题,他讲的是在当下学术怎么样能成为一种志业。他在讲演里边已经概括了他眼中的现代社会,第一就是,我们的时代是个“透过计算,支配世界”的时代,这意味着这是个工具理性特别发达的时代,而其他的行动类型正在逐渐萎缩。
人工智能说到底也就是一个“算法的革命”。无论哪种人工智能,现在计算上没有超出以往设想的那种能力,特别像超级计算机。据最新公布的数字,美国名为“ Summit ”的超级计算机的浮点运算速度可达每秒 20 亿亿次。听说中国的超级计算机,经常是在那儿闲置的,因为这个计算机造出来了,但是提不出计算的方案来,什么问题是值得你进行超级计算的?每秒 20 亿亿次。我们的创新能力差,尽管超级计算的能力有了,但是你设计不出要计算的东西来,这是中国的一个特别情况。但是按韦伯的说法,透过计算支配世界的理性是一种工具理性,它在手段上、功能效率上突飞猛进,但是价值与目的方面的理性考虑越来越萎缩,这就出现了一种极大的不平衡。
何光沪: 还有一个题目可以计算, 14 亿人怎么想。
王焱: 光沪这个问题恐怕不是计算机能够计算出来的。工具理性的发达,其他的行动类型逐渐萎缩,按韦伯说的,社会行动的理想类型,有传统型的、情感型的、价值合理型的、工具合理型的。人工智能不管怎么发达,比如说 AlphaGo 给它输进既定的围棋游戏规则以后,你可以计算在这样的规则下,怎么样能通过算法制胜。电脑发明以前,都是一代人一代人自己发明自己的棋局,人寿几何?速度很慢。现在用电脑可能每秒钟几亿亿次,可能把以往你穷极人类的想象也做不出的那些棋局发明出来,所以棋手柯洁后来说,现在人得向电脑学习。他下棋的对手是电脑,电脑的棋局我们都想不到,甚至理解不了。但是围棋的游戏规则还是人给机器输入的,怎么叫赢,怎么叫输,电脑是在这个既定规则下演算。所以人工智能的突飞猛进,还是在工具理性的框架内,在既定规则既定的目的之下的发展。相比之下,价值理性就不行了,这样高的运算速度,目的何在?在社会政治领域内,韦伯嘲笑过那些只讲价值正确、目的正确的人,最终只是“没有结果的亢奋”。但是只讲工具效率,不去思考目的的类型蔓延世界,也许结果更可怕。
韦伯这一派的社会理论,严格区分自然科学的方法和人文社会科学的方法是不一样的,为什么呢?因为自然科学的对象并没有反思能力,也没有价值观。你看一颗恒星在那儿,不会说自己的价值观变了,它就挪了一个位置。但是人文社会研究就不同了,它们研究的对象是人,人有价值观,有反思能力,他不但要在手段的意义上,追求功能与效率,还要价值的实现,还要追求目的和意义。所以自然科学的方法不适用于人文社会科学。人工智能也一样,我们把它看作一种拟人化的智能,但是有些东西它自己发明不出来。还要靠人类为它输入。下棋的规则是人制定的,不是机器制定的。机器人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也是由人指定的。即使人工智能自己有创新能力,那也是在既定的规则范围之内的创新。人工智能的发展,可以说是古代兵家思维的畸形发展,在给定的目的之下取胜就行。不可能自己发明一个规则或确定一个目的,自己能发明一个规则或目的,你就不是人工智能了,就是人类了。
韦伯演讲正好已经过去了 100 年,人类社会的百年,他的预测并没有过时,这首先就是透过计算支配世界的能力突飞猛进,所以他定义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工具理性化的时代。人类的价值理性却没有什么进展。但是人类的奇特之处就在于有各式各样的价值观,各式各样的情感,人类的行动必然依据一定的价值观进行。现在的无人驾驶汽车就遇到这种伦理难题,你在公路上行驶,左边有一个小孩,右边有一辆车、里面有一车人,你要避让就出危险,你是选救这个孩子呢、还是选择救那一车人。你要是像功利主义者那样思考,可能就会牺牲那个孩子吧,另外一边有一车人呢。但是无论人怎么选择,还是有一套想法的,有一种理据。但是你把这个交给无人驾驶汽车,它就没法选择了,所以我估计无人驾驶汽车也遇到瓶颈了,要是人还好办,要是车给它设定牺牲那孩子,就难办了。包括无人机之类的,像阿富汗发生的这种情况,你设定的程序唯一目的就是取胜,不是人道主义,不是雨果说的,要用一个孩子的无辜牺牲,哪怕给我至尊的帝王之位我也不换,但是无人机不可能这么想,它就是取胜,没有什么人道主义这类的考虑。
人类社会拥有各式各样的价值观,现代人类社会已经进化到那种程度了,自从洛克的《宗教宽容》一书以来,我们一般人对于各式各样的价值观大都能够兼容,认为各种价值观都有其合理的方面 , 但是我们每个人还是有自己的价值观,对于人工智能来说,价值观你怎么给它输入呢?这就是一个难题了。
现实中的人我们知道,某人被人定义为“脑残”,但是我们不会因为说他脑残,就要消灭他,他的脑残价值观也许也有他合理的地方,在这种意义上,我们也可将人工智能定义为“脑残”,因为他只有工具理性而没有价值理性,没有情感。 80 年代读韦伯的时候,觉得他太悲观了,工具理性的发达,也有若干正面意义,至少它导致了人的福利的提高。但是工具理性的片面发展,造成的结果是,在我们的前面,“不是鲜花灿烂的春天,而是严寒肃杀的冬夜”。在韦伯看来,这主要是由于工具理性的过度发达和价值理性相对的萎缩,加上官僚科层组织的发达,这两点使得人类的自由受到了越来越严重的桎梏。有一本美国学者米茨曼研究韦伯的书,题目就叫做《铁笼》,说人类未来发展的趋势,就是人类日益被自己打造的铁笼所囚禁,不管人工智能如何发展,在前面等待着我们的就是那个铁笼。
现在包括人工智能,无论是掌握在大资本家手里,还是专制者手里,确实给你打造好了这样的铁笼,只不过以往的帝王都梦想不到今天控制社会能够达到这种程度。这在美国好莱坞的很多电影里都有反映,一个独裁者背后有一个超级计算机的大球,可以即时监控全世界,你是谁、你正在哪,你在干什么。过去,秦始皇时代是腹诽心谤者要杀头,但是他并没有一个监控的手段知道你怎么就腹诽心谤了。现在就行了,能监控你的一举一动,你在想什么做什么,都能知道,都能监控。你在哪儿消费了,你上午手机支付,买了一包方便面,下午到天则发表了一通人工智能给我们带来的风险的演讲。现在的人确实面临着很多风险,包括大数据,掌握在什么人手里。一个信息产业的老板能看见每个人在做什么,我们就看不到。这就是所谓的垄断信息的资本家,像中国这样的社会,大数据掌握在少数个人手里,确实存在一定的大风险。
何光沪: 现在的云服务。
王焱: 但是人之为人,不是人类设计的电脑,对于民众而言,他可能今天这么想、明天那么想,你很难给他定义成一个僵死的不变的东西,固定的东西。莎士比亚写的《尤利乌斯•凯撒》,里边的民众今天说拥护杀死凯撒的人,因为他要独裁要破坏罗马的共和体制;明天又说杀死凯撒的人才是真正的阴谋家。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西方大学讲政治哲学经常拿这个当作教材,用来说明民众不可靠。但是实际上人可能就是这样的。
人工智能虽然发达,我觉得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就是人工智能还没有自我意识,它虽有智力,但是仅仅是一种计算手段效率的智力,没有权衡目的价值的智力。如果以目的 - 手段来定向,对于正常人类来说,可以说 AI 还是个脑残。
人的价值观从哪儿来?能否输入给电脑,那种价值观应当优先?
有些电影里我们看到的,做这个机器人的工程师给机器人输入一条绝对律令:绝对不允许违抗制造你的主人,机器人还可以分析主人的音频、分析出你是不是真的主人说的话,你说的他不能违抗,绝对不能。否则他的智力超常,把你杀死了怎么办。绝对律令是造机器的人设定的。但是这个主人也不见得就是好人,可能是专制者、要当法西斯,发展到后面,很可能谁掌握的机器人多谁就是老大,就像以前说,一个奴隶主有多少奴隶,他有一千个奴隶,厉害!他有五百个,就差一些。他有五百个能够控制一个地区,有一千个机器人就能控制世界。
人工智能的价值观没有解决,现在还是设计它、制造它的人能给它输入一些规则和戒律,按现在这种发展,实际上还是工具理性的发展,机器人执行一个命令,命令是工具理性的,就是说你可在最短的时间内计算出最优的解决办法。但是机器人并没有能力选择,认为依据我的价值观实现这个目的是不道德的,所以我就恕难从命,不行动,至少现在的人工智能还判断不了。
在人类的控制之下的人工智能,应当说是眼耳鼻舌身的发达,这是人的器官的一个延长吧,行动能力效率的增加,但现在已经面临那种危险了,就是刚才说的,他可以利用他的这种工具化的延长、效率的提高,实现不道德的的目的。以人类现有的法律,第一你也跟不上,第二,有的国家根本不考虑这个,只要能维持这个权力干什么都行,人工智能干什么都行,用来实行监控,实现各种目的,你看什么书、上什么网、跟谁聊天,我都给你总结下来、记录下来。
何光沪: 现在已经做到了,东德可以做到。
王焱: 就是一个工具理性,失去了价值理性的制衡,实际上还是韦伯说的,我们需要的不是单纯的工具理性的发达,我们需要的是目的理性的权衡,你的理性能综合的均衡考虑你的目的是不是符合道德的、有价值的,然后再来考虑你的手段的效率优化问题,如果你不考虑目的,只考虑不断增加手段的功能效率,确实有很多危险。如果落到比如说心理阴暗的个人手里,确实会给人类带来危险。以前看福柯写的“人的消灭”,觉得有点危言耸听了,现在看人类从有文明到现在大概也就六千年,现在快到了自己消灭自己的时候了,包括人工智能或者生物医学工程。前两天刚看到德国一对夫妻做实验,把两个受精卵交给医院,医院给了他们一笔奖金,他们俩就玩儿去了,那个受精卵不断的发育,最后 6 个月那个医院就说行了,不需要 10 个月就可以出来了,然后在这个过程中,根据他们俩的审美要求,鼻子要高一点,最后就成了一男一女,就是这对夫妻的孩子。
何光沪: 人工子宫。
王焱: 对,生物医学工程也挺可怕,这种以前被认为是上帝的密码的东西,现在掌握在人的手里,你可以把基因剪辑来、剪辑去的,现在不但植物,人自身也要用这种基因工程,不知会造出什么怪物来,你说有生命、还是没生命,或者对他可以应用人类的道德、还是不可以应用,都是没研究过的新问题,生物医学工程可能比人工智能危险还更大一些。实际上,人类自己就要杀死自己了,各种离奇古怪的办法。实际上这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时代,需要开放性的讨论,需要各式各样的办法,不见得是那种民主的办法,但是要有方法来防止这种后果吧。这些问题,没有答案。
我就是想到这些人工智能的价值观谁给他输入,我们是给机器人输入奴隶的道德呢,还是主人的道德呢?这是尼采的说法。如果是文革时期,我们会尽量输入什么三个坚持、四个无限的价值观,如果满街都是这种机器人那也挺恐怖的。这个价值观的输入谁来掌握?比例多少?你认为哪种价值观是最合理的?我觉得现在总的趋势还是在韦伯百年前预言的框架里,确实还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这个是需要研究者要花费力气来研究的。
另外一个后果是,人工智能的突飞猛进,使得以前人类自身拥有的一些东西大大贬值了,人具有知识、情感、意志、美学观点,像莎士比亚当年讴歌的,人是多么伟大,多么高贵,不就是因为你有这些东西吗,人工智能如果能模仿这个,那就不知会走到哪里去了!无论如何,那些缺乏创造性和创意性思维的人,将会逐渐变成贬值。
[ 王焱 政治学、社会学家,天则经济研究所特约研究员;《公共论丛》主编;曾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政治学研究所,原《读书》、《社会学家茶座》等著名学术期刊主编。本文为作者 2018-7-11 在「人工智能与道德风险」云豹沙龙的演讲,,图片与说明为中评周刊编辑所加,转载请注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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