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颐 : 张之洞成“负能量”,大清就要完了

2018-08-28 作者: 雷颐 原文 #中國戰略分析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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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7年8月10日,张之洞奉旨 “著迅速来京陛见,有面询事件” ;9月4日,他与袁世凯一道被朝廷正式任命为军机大臣。

此次张之洞进入中央核心权力机关,是一贯以平衡之术驭臣的慈禧想以其平衡势力渐大的袁世凯,因张、袁的明争暗斗尽人皆知。

一年前的“改官制”,袁世凯是唯一直接参与的地方总督,而张之洞只是派代表的六位总督之一,明显袁在张上。

对袁主导的“改官制”,张表面未表态,实际坚决反对,且在暗中积极参加“倒袁”活动。任封疆大吏二十年后,终于入阁拜相,成为重要的中枢大员,是张之洞在多少年孜孜以求的。

而且,这些年李鸿章、刘坤一、荣禄先后去世,论资历与威望,已无与张比肩者。袁世凯虽然权倾一时,但资历与名望,仍不如张。张之洞确有理由认为自己能对朝政发生重大影响。

9月9日,张之洞乘车北上,12到达北京。14日,张之洞即蒙慈禧召见。在奏对中,对立宪风潮深有感受的张之洞对朝廷的“预备立宪”明确提出不同意见,认为应“速行立宪”。

慈禧问他:“出洋学生排满闹得凶,如何得了?”张之洞回答道:“只须速行立宪,此等风潮自然平息。”强调:“出洋学生其中多可用之材,总宜破格录用。”

对于革命党,他说:“至于孙文在海外,并无魄力,平日虚张声势,全是臣工自相惊扰,务请明降恩旨,大赦党人,不准任意株连,以后地方闹事,须认明民变与匪变,不得概以革命党奏报。”

只要立宪,就不会有革命,孙文就不足惧,其论断与此前梁启超所说“革命党现在东京占极大之势力,万余学生从之过半;前此预备立宪诏下,其机稍息,及改官制有名无实,其势益张,近且举国若狂矣”如出一辙。其中“大赦党人”,尤其重要。

慈禧表示自己并不反对立宪,又要派三位侍郎出洋考察。

张之洞的回答则颇有些不客气: “立宪实行,愈速愈妙;预备两字,实在误国。派人出洋,臣决其毫无效验。即如前年派五大臣出洋,不知考察何事?试问言语不通,匆匆一过,能考察其内容?臣实不敢相信。此次三侍郎出洋,不过将来抄许多宪法书回来塞责,徒靡多金,有何用处?”

他不仅以国内形势说明立宪的必要,更以国际形势说明只有立宪中国才会有国际地位:“现在日日言预备,遥遥无期,臣恐革命党为患尚小,现在日法协约、日俄协约,大局甚是可危,各国均视中国之能否实行立宪以定政策。臣愚以为万万不能不速立宪者,此也。”

值得重视的是,进京前后张之洞通过种种渠道提出、散播“先开国会,后布宪法”的主张。宪法应由国会制定而非“钦定”,确实反映了他对宪政思想的了解颇为深刻。当然,他提出这个主张,又含有抵制、制约袁世凯的具体目的。

袁一直主张缓开国会,先成立内阁,实际权力尽在内阁,自己通过总理大臣奕劻而掌实权。1908年夏,当立宪派准备发动全国性国会请愿运动时,张之洞倡议应“开国会顺舆情”。

然而,张之洞的“速开国会”、“开国会顺舆情”、“先开国会,后布宪法”的主张并未获得慈禧首肯,袁世凯等人也坚决反对,所以未被朝廷采纳。

1908年,朝廷未开国会而先公布《钦定宪法大纲》立即遭到其社会基础立宪派的批判,其中之一就是指其没有单方面的“立宪权”。

张之洞此时的一系列主张,其基本精神就是接纳世界通行的立宪价值,限制君权、限制政府权力。但这些建议哪怕是由公认的“老成谋国”之士张之洞提出也被拒绝,说明清王朝的主政者对形势的发展毫无认识,对自己的权力被限根本不可能接受。

1908年11月14、15两日,光绪、慈禧先后去世。慈禧死前安排年仅四岁的溥仪继位成为宣统皇帝,其父载沣为监国摄政王。慈禧只征求了两个人的意见,一位是军机大臣世续,另一位则是张之洞。

世续与张之洞,可谓诰命大臣。初掌柄国之权的载沣这时也只25周岁,与一些满族亲贵对袁世凯倚仗慈禧太后培养自己势力一直非常不满,此时准备将袁治重罪。

载沣拟就一道将袁革职,拿交法部治罪的谕旨。但征求奕劻意见时,奕劻坚决反对,警告说:“杀袁世凯不难,不过北洋军造起反来怎么办?”

另外,当时已规定了谕旨不经军机大臣副署不能发表的制度,奕劻是首席军机大臣,如果他不副署就不能发表。载沣又征求张之洞的意见,张虽与袁一直有矛盾,但认为载沣刚刚掌权就诛杀大臣,影响甚巨,杀袁可能引起国家动荡,也坚决反对。

最后,载沣接受了张之洞的意见,发布袁世凯“患足疾”着即开缺、回籍“养疴”的谕旨。

袁世凯开缺,张之洞又是“托孤大臣”,载沣对张倚重异常。然而好景不长,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二者产生重大分歧,关系迅速恶化。

简单说,在用人方面张之洞主张化除“满汉畛域”,以保局势稳定。但载沣越来越偏重任用满族亲贵,在清除袁世凯势力时乘机剥夺、削弱一些汉族官员的权力,同时任命自己24岁的弟弟载洵为筹办海军大臣、22岁的弟弟载涛管理军咨处事务,有些类似“总参谋部”。

这些任命,张之洞都不得参与。作为大清王朝的忠臣孽子,张之洞完全明白这是倾覆江山社稷之举,与载沣力争无效,以致“郁狂气发”,直到呕血。

在处理一桩铁路弊案时,张之洞认为载洵、载涛两贝勒推荐的继任者人选殊不得当,反复向载沣说此事“舆情不属,必激变乱”。

然而载沣只是冷冷地回答说:“有兵在!”张之洞大出意外,对人感叹:“不意闻此亡国之言!”病情更加严重。

在立宪方面,张之洞深切感受到压力强大,如不尽快开国会很可能会丧失民心,爆发革命,因此一直力主速开国会,也被载沣拒绝。

又是反对任用皇亲国戚,又是主张立宪,在载沣眼中,张之洞从“老成谋国”的倚畀大臣一变而成令其厌恶的“负能量”。

1909年10月4日,载沣前来看望气息奄奄的张之洞,载沣走后陈宝琛进室打探摄政王究竟谈了什么,张之洞只是叹息道:“国运尽矣!”究竟载沣说了些什么使张之洞大发“国运尽矣”的悲叹?不得而知。

流传出的,就是几句问候话。或许,是不接受张之洞化除“满汉畛域”的劝说?或许,是拒绝“顺舆情,开国会”的建议?然而正是在这一天,张之洞溘然长逝。两年后,大清王朝轰然坍塌。

他在《遗折》中仍希望清王朝能预备立宪:“当此国步维艰,外患日棘,民穷财尽,百废待兴,朝廷方宵旰忧勤,预备立宪,但能自强不息,终可转危为安。”据当时报纸报道:“闻张相临终尚以宪政勿迟行为言”。

重病时,他读白居易诗“以心感人人心归”句,悲从中来,作《读白乐天‘以心感人人心归’乐府句》:“诚感人心心乃归,君臣末世自乖离;须知人感天方感,泪洒香山讽喻诗。”“诚感人心心乃归”脱胎于白居易的新乐府诗《七德舞》中“以心感人人心归”句。

《七德舞》副标题为“美拨乱,陈王业也”,意在赞美唐太宗平定天下的措施,陈述唐太宗的功业,讴歌唐太宗的事迹,阐述其创建帝王之业的艰辛。

其中有“不独善战善乘时,以心感人人心归。尔来一百九十载,天下至今歌舞之”句,赞美太宗不仅善战、善于利用天时,而且用真心来感动人,使人心回归。天下归心,才是帝业根本。

诗言志,张之洞此时“泪洒香山讽喻诗”,以诗表达对朝廷政策没有顺人心而使人心归的就痛心,表达对满族皇亲国戚胡作非为、倒行逆施、排挤汉人终于导致“君臣乖离”的愤懑。他终于悲愤地承认,清王朝已是“末世”。确实,两年过后,清王朝就在大革命中迅速覆亡。

自上而下的改革比自下而上的革命,社会成本当然小得多,所以绝大多数人都希望以渐进温和的改革而非激烈的暴力革命来实现社会进步。

因此,指责辛亥革命打断了晚清“立宪”的观点颇有影响。其实,清末恰是执政者的拒不改革,才为革命打开大门。

当老臣张之洞都大受排挤、其化除满汉畛域、顺舆情迅速立宪主张都不被朝廷接受时,还能让谁相信它在“改革”?

当对晚清政局洞若观火的张之洞都哀叹这个王朝已入“末世”时,大清王朝的寿命还有几何?

进一步说,与其说它的“立宪”被革命打断,不如说是它自己的所作所为断送了“立宪”,最终断送了自己的命运。

为大清王朝忠心耿耿几十年的张之洞最后都成负能量,难怪他要感叹“国运尽矣!”

出处:雷颐游走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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