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 : 伟大的作家无法不书写黑暗
©采访:年代访 © 受访:野夫
当文学变得甜腻、艺术家争做圣洁天使时,他却以魔鬼式的写作,直面我们久已疏远的死亡、恐惧与残忍。他说,写作必须揭示时代的真相。
问 :野夫老师,还是先介绍一下您自己吧,因为您的经历可能太过丰富了,您看您既走过仕途当过警察,经营过图书行业,现在又从事写作,当然也当过编剧,另外也做社工,从事基层政权的研究等,我不知道您究竟怎么样定位自己,是作家、诗人,还是其他的什么?
答 :我自己给自己定位就是自由的写作者。我自己也有过一个名片,名片上的自我介绍就是“写作者”三个字。我从来没有自称过自己是作家,一个写作者他可以写很多东西,他不需要别人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称号,所以从写作的角度来说,我写诗歌、写散文、写小说、写报告文学、写剧本,也与社会学调查,也愿意参与很多公益的活动,就是一个很杂的人。
问 :您觉得您此前经历的事情和您的个人性之间,是怎样一种关系?是您的性格决定了您日后所经历的种种,还是说您经历的这些事塑造了您如今的这种性格?
答 :我更多的是相信每个人的性格决定自己的命运。就像我们说悲剧,悲剧一般来说有几种,一种所谓命运悲剧,那是宿命决定的,一种是性格悲剧,那是自身性格决定的,还有一种社会悲剧,那是社会决定的。我的一生不管是悲剧也好,喜剧也好,我觉得是性格决定的。
问 :您是怎样一种性格?
答 :年轻的时候属于那种有英雄情节,有理想主义,也敢作敢为的。从另一方面来说,也胆大妄为,比较血性,做出一些选择,很多时候凭直觉,不考虑后果,包含二十几年前我的那次辞职。我觉得这都是我性格中的,人家说的盲目、大胆、敢作敢为的这些因素。
问 :您刚才提到您的故乡恩施,而且我注意到您的微博名前面还加了“土家”两个字,您也是土家族的人嘛。我很好奇的是这种民族的身份和您的故乡,在您身上的烙印如此深刻,我不知道它具体代表什么?
答 :我们那块土地,在古代巴国所在的地方,现在又叫武陵山区,这个武陵山区的文化在今天看来虽然被同化得很严重,但是在五六十年前,或者说在三四十年前,这个地方都还有它的特色。沈从文很好地展示了我们那片土地上的一些奇特的东西。沈从文有多篇文章讲到他的故乡湘西的人,他用了一个词叫“多游侠子弟气”——游侠精神。《史记》专门有“游侠列传”,写了一批游侠。实际上我一直认为这种游侠精神是中华民族身上的一种优秀的品质,但这种品质一直经受几千年来的各种专制社会的打压,因为游侠本身就是对古代集权社会的一个挑战。经过几千年的集权社会的打压,游侠精神这种宝贵的品质在我们民族身上是退化了的。在沈从文笔下的民国时代,湘西子弟还多有游侠气。沈从文笔下写的,比如著名的“田三怒”,就是一个很标准的古代游侠气的保存者、传承者。 我们那块土地,在古代巴国所在的地方,现在又叫武陵山区,这个武陵山区的文化在今天看来虽然被同化得很严重,但是在五六十年前,或者说在三四十年前,这个地方都还有它的特色。沈从文很好地展示了我们那片土地上的一些奇特的东西。沈从文有多篇文章讲到他的故乡湘西的人,他用了一个词叫“多游侠子弟气”——游侠精神。《史记》专门有“游侠列传”,写了一批游侠。实际上我一直认为这种游侠精神是中华民族身上的一种优秀的品质,但这种品质一直经受几千年来的各种专制社会的打压,因为游侠本身就是对古代集权社会的一个挑战。经过几千年的集权社会的打压,游侠精神这种宝贵的品质在我们民族身上是退化了的。在沈从文笔下的民国时代,湘西子弟还多有游侠气。沈从文笔下写的,比如著名的“田三怒”,就是一个很标准的古代游侠气的保存者、传承者。
问 :我觉得您的整个人生特别传奇,不光是您个人,您的家世也特别传奇,之前看资料,您的祖父是土司的后裔,父亲从这样一个家庭当中走出来,后来也算投身革命,参加剿匪土改什么的。外祖父那边是黄埔出身的国民党少将,也做过蒋介石的侍卫官。母亲也是因为跟家庭有关,另外跟自己的性格也有关系,后来被戴上“右派”的帽子。这样一些非常复杂的身份,在20世纪那个环境当中,肯定是有非同寻常的遭遇,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在成长过程当中,对您的影响是什么?它会不会影响您看待这个世界的价值观?
答 :应该说我的父系、母系的家族,我写出来的和还有没写出来的,确实能够旁证20世纪的中国历史,它与国共两党、内战、抗战、民族战争、历次运动都密切相关。我觉得这些历史没有使我变得更坏,而是反过来使我更想在这个时代用自己的努力,去推进这个社会的进步,去提升一个时代的文明。
问 :这是不是也是您从事写作的一个初衷?
答 :是。我把我的写作视为使命。我写的这些文章能够出版,完全是偶然的事情。我写它的时候,想都没有想过我要出版,要发表,一些朋友办杂志,在网上看见我的文章,主动来跟我说,你那篇文章,我们杂志用一下行不行,我说可以。我愿意写作就是揭示这些真相,即使它一分钱换不了,一本书都出不来,一篇文章都发表不了,没关系,有网络,依旧会有无数的阅读者。事实上今天这本书能够所谓的畅销,多数买书的,都在网上早就读过我那些文章,我的博客已经被很多人都看过了,但是在你编成书的时候,大家还愿意买一本,我觉得是这个社会对我的鼓励,是无数善良人对我的一种肯定、一种支持。
问 :我看过,也非常喜欢读您的文章,在您所有的对于亲人、对于朋友回忆的散文当中,我注意到好像您写外婆是写得最用力的,虽然可能那篇《江上的母亲》更加著名。可能跟写母亲还不太一样,为什么会写外婆?
答 :你是读懂了文章的人。《江上的母亲》是最有名,因为我母亲这种死得惨烈的方式最让人难受纠结,我外婆应该算寿终正寝,78岁离世,在中国就算寿终正寝了。但是我写外婆确实是比写母亲要用力得多,也用情得多,是因为我从小是外婆带大的,从接生到抚养我,在我生命最垂危的年代救活我,更重要的是外婆给了我教养。我母亲因为长期受迫害心情不好,很少教育我,她一旦有教育的时候,就是鞭打,我挨过母亲太多的鞭打。外婆是那种纯慈爱的,从来没有发过火的老人,我对外婆的感情本身胜于对我父母的感情,我知道我骨子里面有一种善的东西,是外婆给我的,我非常感谢外婆。
问 :您说过自己写作都是在还债,我不太理解这句话。
答 :我们一个人成长到今天,具有今天的智慧也好,教养也好,禀赋也好,气质也好,是在成长的道路上遇见了你的父母生育了你,遇见了你的一些长辈教育了你,遇见了你的一些邻居、同学给你提供了很多借鉴,这些人他们来到这个世界默默无闻,他们走了,过20年之后连认识他们的人都忘记了他们,他们就仿佛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但是因为他们我才成为今天的我,我才有今天的快乐、轻松、自由、幸福和一种智慧的满足,你不应该感谢这些人吗?你用什么感谢他们,他们在另一个空间里面,你只有把他们记录下来,这些文字活下去了,他们就活下去了,他们因你的文字而不朽了。多少帝王将相在这个世界追求不朽,多少神仙、道士在这个世界追求不朽,其实是人对生命的恐惧,为什么怕死?因为死了埋了,第二年去挖开看看就不存在了,骨肉都不在了,就是朽了。人对死亡的恐惧我认为是对朽的恐惧,道士要炼丹,和尚要立地成佛当下转世、帝王要吃长生不老之药、英雄要创万世不朽之业、作家文人知识分子要创造各种能够在人世间流传下去的知识,都是为了追求不朽。不朽才能使人觉得我的肉身虽不在了,但是我的生命一直在这个大陆上存留,我们现在用着电的时候就会想到发明电的人,文字是能够让人做到这一步的。
问 :您还写过比如您小时候和伙伴们玩的那个用生右灰烧癞蛤蟆的游戏,借以反思自己,是不是对您而言写作其实也是一种救赎的方式?
答 :是,包括我写参加学校老师组织去打强盗、打小偷,我自己还记得那个画面,当时写这段的时候我泪如雨下,想到我曾经经历过的窘迫、贫穷,我在北京打工的时候经历的那种寒冷,住在一个大杂院里面,抬头见瓦,我没钱买被子,把自己的短裤、袜子翻出来盖在被子上,像拼瓦一样地拼着。想起那个瑟瑟发抖的时候,想起那个农民偷布,不就是为了给他的孩子驱点寒?我们当时被老师带着去抽他,童年时的那种残忍,你会被它压得很不舒服,写出来你觉得轻松很多,写出来是为了教育别的孩子、别的老师、别的学校都不能干这样的事情,但是可悲的是昨天我看到微博,老师让一个孩子扇同学的耳光,这甚至还更残忍,那个还是打小偷,你这是打同学,你培养的是同学之间的仇恨,那个被打的同学他会一生恨这些同学。
问 :我之前一直读您的文字,今天见到您本人,心里就产生了一种矛盾,看您的经历,一个经历过这么多不公命运和悲剧故事的人,心里可能多少会有一些怨恨、不甘,但是见到您之后,发现您好像出奇的平和,我不知道您怎么处理这种苦难的记忆和您现在的这种生活的关系。
答 :我一向反对把苦难变成一种阴影,让自己一直活在阴影之下,而且还把这种阴影扩散给别人。也许我天性本身没有太多的恶,再加上后天又受了一些比较好的教化,结识了很多善良的人,我笔下的那些人物都是从我生命中经过的人,有朋友、有街坊、有亲人,这些人给我带来的都是爱的教育、善的教育。因此在生活中,不是我吹牛,我从来是与人为善的,我帮助过的人非常多。不是因为我经历过苦难,就要报复这个社会,仇视这个社会。
问 :“当我们文人艺术家都争做圣洁天使的时候,野夫的文字却来扮演魔鬼。”你觉得这个魔鬼用在您身上合适吗?
答 :我觉得合适,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贬义。就像陈丹青评价鲁迅,他说像鲁迅这样的人和契诃夫都是一样的,都是时代的报丧鸟。
问 :余世存先生说您的写作有三大主题,死亡、恐惧和残忍,您怎么看这个评价?
答 :世存是我非常看重的民间学家,他对我的总结我认为是很到位的,我也确实集中地写了一批普通人的死亡,我写死亡又写了这个社会的残忍以及带给大家的恐惧,我觉得恐惧和残忍是今天为止我们这个时代并没有根除、并没有消亡的东西,甚至还在频频出现的东西。像前面提到的,老师要惩罚一个小孩,让其他的同学去打他,每个人扇他两耳光,这就是最残忍的教育,你能想象在一个西方国家,一个文明国家会有这样的老师吗?在生活中她还是一个老公眼中的好老婆,孩子眼中的好妈妈,邻居眼中的好邻居,但是她却在教育学生的时候采用这种方式,而这一事件并不足以引起广大中国人的愤怒,为什么?因为这种残忍的现象司空见惯。我也希望在我的写作中间强化我想解剖的这个民族的一些病灶,这是这个民族身上的病灶。
问 :您觉得这是作家的使命所在吗?
答 :我理解的文学使命是这个,但是也有很多作家认为文学就是语言技巧的一种炫耀,周围很多诗人是不关注社会不公的,是不关注社会黑暗的,只在那儿做语言的技巧游戏,他可以把语言玩到极精致,意象啊、比喻啊各种手法,达到和世界诗歌可以比肩的程度,但是在他们的诗歌中看不到他们所处的时代,这样的诗人我认为永远进入不了伟大的诗人行列。一个只会歌颂爱情的诗人,一个不关注身边黑暗的诗人,我充分怀疑其伟大。
问 :您现在理解母亲对于死亡的选择吗?
答 :不理解也要理解,母亲的遗书里面包含了这层意思,就是我走了,你就轻松了。她是为我们松绑,她不走我得在武汉守孝,我在武汉要是找一个很烂的工作养家湖口,也许就没有我的未来了,从另一个度,用这句话说确实会很残忍,就是你感谢你的母亲用自绝的方式换你上路了。 但是回头想,如果母亲当时没有这样做,可能我在武汉只是一个平庸的公司职员,就不会有拎着换洗衣服来到北京的那个冬天,没有那个冬天就没有我在北京十几年的打拼,虽然很艰辛,但是今天我过上了那种我想要的生活。
问 :您的语言风格被很多人讨论,我个人感觉您的文字当中感情很深厚,但是表现上又比较节制,话题写得比较厚重,但是又让人感觉很容易接受,就是很补素,我不知道您的语言风格是怎么形成的,是刻意的还是很自然的?
答 :我觉得是自然形成的,我年轻的时候语言花哨。一个苦难的环境里,身边睡的是横七竖八的各种罪犯,杀人的、放火的、强奸的,什么都有,你看着他们,听着上百个杀人放火的人在那儿打鼾,你回想童年,就自然会归于一种平静。突然在那一刻你就安详了,浮躁、愤怒没有了,你觉得这就是生活,我不能拒绝。
问 :您对于现在的语言风格满意吗,还是在探索新的可能性?
答 :我认为评价作家的一个标准就是他的语言有没有自己的风格。一个好的作家,如果他没有形成自己的语言风格,是不足够好的,你读他的文章,把他的名字蒙掉,你会认得出来这是他,这就是好的作家。我们举例,沈从文的东西就算不署名也能看得出这是沈从文;鲁迅你认得出是鲁迅,当代的王朔你认得出这是王朔,我喜欢这样的作家,当代的还有比如说刘亮程,你认得出是刘亮程。我愿意做一个有自己语言风格的作家,我现在这种语言风格还不敢说是完全成熟的,这有待未来我的写作来检验,但是目前至少我对这种文风基本满意,而且还希望进一步让它更个性、更圆满一点儿,更好辨认一点儿,能够被更多的人所接受一点儿,这是我未来十年要努力的地方。
问 :好像您当年做图书,刚开始不是很顺利,您的第一本书是您的老师易中天给您的书稿,易先生现在非常火,粉丝也非常多,但是可能更被大家知道的是电视屏幕前的那个形象。您跟易老师有多年的交往,给我们稍微讲一讲不为人知的易中天。
答 :不为人知的易中天。第一,易中天是我的恩师,他很讲义气的,我们说患难见真情,严格意义上,我算是他的学生,虽然在学校的时候,他把我们这种作家班的同学视为朋友,但是毕竟是听他课要喊他老师的,他能够这样,每天去看一个学生,毫无疑问是一个讲义气的人,在很多知识分子身上并不具备这种义气。 第二,易老师在生活中是一个极端风趣的人,我们称他为段子王,他记忆力奇好,在每一个酒桌上他可以讲无数个段子,可以把整桌人从头到尾逗笑了,这也是他不被呈现的一面。 第三,现在很多人批评他、骂他,这是中国一个不正常的现象,就是一个人成了名了,“名高则谤身”。他是央视火的,他在央视无非谈了三国、谈了汉朝、谈了诸子百家,即使不同意他的一部分观点,也犯不着需要你鄙视、诅咒,但是这个社会现在就是这样的,谁获得了大众这么高的知名度,就好像天生会有一批敌人,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攻击他。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他虽然没有做到对每一个社会的黑暗都去抨击,但是他还是一个敢于参与公共话题、批判现实社会的人,更不要说在我们私下的生活中,我们有完全相同的价值观,所以我对他还是非常尊敬的,而且我们的这种交情一直保持到今天。
问 :您说了易先生不为人知的三点,我觉得可能还有一点也不为人知,就是他的学问。我也特别喜欢易先生,我从高中就读他的书,尤其喜欢他的那两本“帝国”——《帝国的终结》《帝国的惆怅》,我是从他那里知道了像李泽厚、顾准、钱穆这些非常有名的老先生。但是以前的书、以前的著作都不被很多人道,包括一些“易粉”“乙醚”之类的,好像易先生给人的形象永远是一个站在“百家讲坛”,然后嘻嘻哈哈侃三国的人,所以他也被称为“学术快男”,同时那几年也带来一种对于大众化学术的讨论,我想知道您对于学者上电视的这个事怎么看。
答 :学者上电视,其实我写的《困话易中天》的那篇文章里面也谈了这个观点,林语堂当年说一个出家了的和尚,他高深大德都愿意在都市大庙去讲经,而不愿在深山里跟自己一两个小和尚徒弟传法,这是因为什么?人确实胸有利器、学富五车的时候,都想影响更多的人,我为什么要出书,我为什么也希望我的书卖得很多很好,不仅是那点版税,那个版税远不如我写电视剧,是因为我既然费心写了这个东西,就愿意影响更多的读者。换句话说,学者也是这样。我修炼了几十年,满肚子的学问,为什么不借最强势的平台把它说出去呢?利用这样的平台,来尽量讲一些他们还能够接受的真实的历史,我为什么不能做,这有什么好批评的,因此我是支持的。
问 :您当年在武大的时候,除了易先生之外,还有一个人也特别有名,就是校长刘道玉,您跟刘校长有过当面的接触吗?刘校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答 :建国以后堪称教育家的人屈指可数,而刘校长是其中之一,简单的评价是这样。
问 :您觉得刘校长在教育上,包括在人格上,最令您印象深刻的是什么,详细一点儿,可以举一两个具体的事例。
答 :首先刘校长致力于大学教育体制的改革,比如说他的插班生制度,允许社会上有真才实学的人参与武大的考试,录取过后直接插到三年级上学,没有这个插班生制度就没有我们作家班,我们这些人就没有进入武大的机会。而在他们的领导下我们这几届招进来的学生,我在里面都不算是什么人物,这些人当初跟我一样,有的在偏僻的小山城里面当个小公务员,还有的在开公共汽车,而现在有在当官的,有在企业界当巨大财团的老板的,有在大学当教授的,都很牛。为什么刘道玉走到哪儿我们这些武大人都尊称他老校长,到今天为止走到哪学生都自发地组局,请他吃饭,都感恩于他,因为没有他就没有我们这些人的今天。一个教育家能够改变一批人的命运,这才是伟大的教育家。
问 :章诒和先生说她是您的粉丝,她说您除了是个写者,除了是个思想者之外,还是一个行者,就是一个实践的人。好像2008年四川地震的时候,您正在那个地方做调研,直接投入到灾后重建当中,您当时怎么会突然想到去那里做调研,做什么调研?
答 :这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2008年3月份在四川一个县,罗江县,召开一个诗会,我是作为诗人去参加诗会。在参加诗会的过程中那个县委书记跟我一见如故,他就邀请我诗会散了之后到他们县去写电视剧,准备写他们县的一个古代的历史人物,我就去了,去了后把那个历史人物的资料看了一遍,我觉得没有写电视剧的价值,我就拒绝了。但是我对他在他们县所做的城乡统筹的实验很感兴趣,我说我想留下来研究你这个城乡统筹是怎么一回事儿,你愿不愿意敞开大门供我研究?他说愿意,于是我就留下来了,开始去研究基层政权是怎么运作的。正在这个时候“5.12”爆发了,我所在的地方距离灾难最深重的汉旺镇只有30分钟的车程,距离北川只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就在安县的边上。我当时也在夺命而逃,很快我没事了,就在废墟里面参与救人、参与扒砖,第二天不允许我们这些闲人去扒了,专业队来了,封锁现场了,我就参与记录,拍了大量的照片,我被灾难的惨状所震撼,就觉得我这时候如果跑回北京来享福,远离灾难,内心会不安,我应该为灾区做点什么,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为灾区募捐,我以个人资力募了1万现金,还有巨大的物资。 然后我开始写危机状态下的基层政权是如何运作的文章,我写了一系列的,这是社会学的调查。决定要做一本书,这是危机状态下的,常态下是怎么样的,于是我又继续留下来做常态下的基层政权运作调查,继续观察。我开始帮助农民演电视剧,让农民自己写剧本、演剧本,由县电视台来拍摄、剪辑,在县电视台播放,这叫乡村戏剧运动的实验,也非常有意思,每一个话题都可以写一本书,我简单地介绍这些。我是一个愿意做一些社会实验的人,如果问这种精神来自什么,它本质上承接了民国学者梁漱溟、晏阳初这些先辈的伟大传统,但我还做不到像他们那样终身致力于某一件事情,我顶多是想实验性地做这些事情。
问 :那您怎么评价当年晏阳初、梁漱溟先生他们的这个实验?
答 :是真正的伟大,这就是知行合一的一代楷模,中国的知识分子走出书斋参与社会改革的太少了,坐而论道、闭门造车的太多,西方的很多知识分子都是走出去的,参与社会实践的。
问 :但是除了实践精神之外,您觉得他们的那种思路对吗?
答 :思路当然是对的,因为中国,尤其在他们所处的民国时代的中国广大乡村,是那么愚昧、落后。比如说晏阳初到农村去,第一扫盲,教大家识字,识字对这个民族太有意义了,这个是必须要完成的事情,如果整个民族基本上就是由文盲构成的,那这个国家太值得怀疑了。第二,教大家刷牙,中国没有刷牙的传统,刷牙利于身体健康,利于文明交流,可能我们的爷爷辈都不会刷牙。如果更多的人早年都去做了这样的事情,今天农村的这些愚昧落后的现象就不至于还这么多了。我到西方农村去,整洁、漂亮、卫生,那就是公园,在农村任何一个地区都是公园,中国的农村,脏乱差这是普遍存在的问题。 2011年我到贵州石门坎去支持他们的小学教育,一走进苗族山寨,脚都不知道往哪儿踩,遍地各种粪便,苗族在那个山寨生活了几千年,今天的生活状况和一千年前的生活状况没有任何改变,就多了电线,这个社会进步体现在什么地方?这些都需要知识分子去建立。
问 :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抗战,梁漱溟先生那种实验还可以继续下去,您觉得他们的构想能够实现吗,中国现在的农村面貌会改变吗?
答 :历史应该说不能假设,但是每一点儿努力一定会带来一些好的效果,这是多年之后会慢慢呈现的,他们的构想是否能够在广大中国实现,这个谁也不敢担保,但是首先实验是必需的。
问 :现在可能由于网络的发达,微博越来越把很多人的声音包容进去,这种骂声越来越多,其实不是有一个词叫“审美疲劳”吗,我觉得这种评现在可能有时也造成了一种“批评疲劳”“批判疲劳”,这可能也是进一步导致“公知”这个词现在越来越成为一个眨义词的原因之一,我不知道您对这个现象有没有思考过。
答 :应该说这是我很愤慨的一件事情。首先我们要确定什么是公共知识分子,本来其实在西方,在法国诞生了“知识分子”这个词,这个词本身就叫“公共知识”,就包含了“公共知识分子”今天的含义。“知识分子”这个词,它不是工程师,不是某一个职业,它是一个天生就含有要担当社会良知,要担负社会道义,要参与公共话题,要敢于抨击时政、批评黑暗的意思的词,这是“知识分子”这个词在法国诞生的本意。这个词引进到中国的时候,是一个职业、是一个身份,是指受过大专以上教育的人,这是严重地把“知识分子”这个词歪曲地使用的一种方式。 到现在大家又知道了这个公共知识分子指的是,你是知识分子还要参与公共社会生活、公共话题,要敢于发出批判的声音,要敢于批判现实。在今天,应该是有一定独到见解,有一定的学养,有一定的知名度,参与公共话题,引导群众意见的人,叫公共知识分子。 这几年为什么突然这个词火了呢?因为海外的一家网站每年评选百名,它不叫中国公共知识分子,叫评选百名华人公共知识分子,其中一大批是海外的,包含余英时、龙应台,是整个华人世界的百名公共知识分子。连续三年我都被评在上面了,今年有没有,我也不知道。但是被评进这个阵容里面,我是以此为荣的,作为一个作家,能够荣幸地进入这样一个名册,我是很高兴的,虽然它不代表任何一个机构的任命,只是一个网站的评选。
问 :您刚才说您对于被评进这个名单很高兴,也就是说您认同这种定位,您觉得自己是个公共知识分子。
答 :我距离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还差得很远,但是被放进我是高兴的,我愿意站在这样一个阵列里面战斗,我并不认为这是耻辱,哪怕你几十万人嘲笑公知,我依旧觉得我愿意进入这个阵列。
问 :评价一下现在的年轻人吧,因为对于这些80后、90后,其实现在的评价还挺极端的,就是有的人说他们自私,没有历史感、没有责任感,也有人说这批人勇敢,有自己的想法、有个性、敢做、敢说,您怎么看这些年轻人?
答 :由于我没有做过充分的调查,虽然我认识的80后、90后也不少,但是也可能我认识的并不代表这个群体的总貌,所以我不像很多人否定这个群体,因为我认识的80后、90后里很多有觉悟的人,很多有正确价值观的人,很多有是非判断能力的人,我真是认识了太多,而且我乐于和他们交友,在现实生活中能举出很多优秀的这一辈人。但是也看到了很多,微博是观察社会的一个孔道,从微博上你也会看到很大一批年轻人的微博是从不关注社会生活的,是永远在秀服装、秀美食、秀风景、秀个人的情感生活,但是这个好像也无可指责,他就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也不是什么大的错误。 我还是觉得可能80后、90后,独生子的成长必然受到社会的拥簇要多得多,有些人生活在经济腾飞的这20年,他没有对苦难的体验,其中只有很少的贫家少年体会到那种寒苦,多数还是一帆风顺地走过来,哪怕是小市民家庭里出来的孩子。另外,也觉得现在这些孩子是不是求知欲有些问题,现在的网络社会要想了解什么东西是很容易的,百度、谷歌搜索一下,都能找到你需要的知识,但还是有那么多人蒙蔽于一些历史知识,那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可能从小就是玩游戏的一代,是从《魂斗罗》开始的,电游改变了这代人的兴趣。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还对历史真相有求知的欲望,他们能够觉悟,多数人无所谓,这个现象我没有经过充分调查,只能简单地评述。
问 :聊了这么多宏观的、理性的话题,我想最后我们还是回到您个人上,您下一步有没有什么计划?
答 :我的计划还是写作。我有写不完的东西,我想在十年之内写三部好的长篇小说,因为我觉得一个优秀的作家仅靠散文是不够的,还是要有真正能传世的小说,我想挑战自己,我当然可以一直写散文,吃这碗饭,就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散文家,向散文家努力。但是我觉得那就像我会写新诗不够,我一定要去学旧诗一样,我会写小说。
问 :那小说想写什么题材?
答 :有构思多年的一些题材,也是反映我这代人在这个国家的不同时期经历的重大的历史事件。比如说要写我的童年,我会写以“文革”为背景的一个小镇,这个小镇就是一个国家的浓缩版,写一个小镇在几年时间内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触目惊心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无疑不是这个国家的国史的浓缩,我的青年时代也有更大的事情发生,我也会写这个。现在我步入中年,我还要写这20年来的历史,大致是这样的。当然还会写戏剧、写电影、写话剧。
问 :您刚才说一个作家光靠散文不够,必须要有能留得住的作品,尤其是长篇小说,这好像也是每一个当作家的心理情结,就像王朔不也批评鲁迅先生不能算是特别一流的作家,因为他没有一部长篇。
答 :是,其实这是一种很古旧的概念,就是传统的文学观形成的一种观念,其实在网络时代应该打破这个观念。但是我们这一代,还多多少少受这种古典教育的影响,就觉得给自己一个期许吧,一个自我期许。
问 :但是如果说最古典的中国文学,实际上是不以小说而论的,因为小说在中国古典文学是没有地位的。
答 :对,那说的是古人,我们说的还是新时期以来的,“五四”以后的文学史,白话文学史的话还是看重长篇小说。
问 :余世存先生说您是一流的朋友、二流的情人、三流的丈夫,您同意吗?
答 :我非常同意,我事实上的生活也证明了这一点。
问 :那您下一步打算组建自己的家庭吗?
答 :不打算。
问 :如果说从心灵的角度,您觉得对于一个写作者、一个思考者来讲,孤独的状态是不是必需的呢?
答 :孤独状态并不意味着是一个个人的状态,一个人在万千人中间都可能是孤独的,孤独的精神境界并不意味着是一个没有情感生活的人,这个要区别开。
问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在您以后的人生当中,您有没有什么理想的生活状态?跟我们描述一下,因为可能您的这种理想的生活状态也是我们许多人所梦想的,或者所喜欢的。
答 :其实我今天的生活状态就非常理想,这种生活状态我要描述一下是会让很多人嫉妒的,我自由地在这个世界来去,无论是在各个城市、各个乡村,甚至各个国家,我自由地行走,不为衣食发愁,我靠自己独立的劳动,为自己换来基本够用够花的钱,过着自己最享受的生活,自驾到这儿到那儿。到不同的地方度假写作,结交各种各样的朋友,喝各种各样的酒,我觉得非常美好。
出处 : 老秦涂鸦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