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森根:委内瑞拉民粹主义模式的困境
编者按:近期,委内瑞拉局势引发全球广泛关注。2016年,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拉美系原主任张森根先生对委内瑞拉民粹主义治国模式进行了深入分析,今天来看该文依旧有着深刻启示意义。
民粹主义是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中产生的较为普遍的社会现象,既有政治含义,又是专属于特定地域和个别国家的历史范畴。本文评述的是委内瑞拉名闻遐迩的查韦斯主义;它既是一种意识形态,又是一种社会发展模式和治国理政模式。
拉美贫富差距大、收入分配极端不合理,是滋生民粹主义的渊薮。拉美的当代史常与民粹主义相伴,难分难解。民粹主义在拉美也叫民众主义。二次世界大战前后巴西的“瓦加斯主义”和阿根廷的“庇隆主义”,就是传统的民粹主义。但以乌戈·查韦斯(1954—2013年)命名的查韦斯主义,则被称为新民粹主义。查韦斯主义是迄今拉美地区最激进的民粹主义,推行17年之久,令世人瞩目。查韦斯连续四次当选总统,执政长达14年。他2013年3月病逝,由他钦定的公交车司机出身的马杜罗为接班人。马杜罗在治国理政上“查规马随”,忠实捍卫他的路线和政治遗产。但在经济寒冬和社会风潮的频繁冲击下,查韦斯模式已面临溃败。
委内瑞拉位于南美加勒比海之滨,面积约91.6万平方公里,人口不到3000万,各类资源齐全而充沛,石油储备超越沙特阿拉伯,堪称世界头号“油库”,理应富甲一方。然而,2015年的委内瑞拉却成为世界最严重的通胀国家之一、最严重的暴力犯罪国家之一,法治指数最差国家之一,世界最危险的投资目的地之一。
何谓“21世纪社会主义”
查韦斯是拉美的传奇人物。他发动过一次未遂兵变,经历过一次未遂政变,战胜过一次罢免性全民公投,连续赢得四次总统大选,还成功推动允许无限期连任的修宪公决。他留给委内瑞拉的最大遗产是以“玻利瓦尔革命”和“21世纪社会主义”为口号的查韦斯主义模式。
1999年2月就任总统后,他便开始推行“玻利瓦尔革命”。西蒙·玻利瓦尔(1783-1830年)是委内瑞拉、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和玻利维亚5国的解放者,反对西班牙殖民统治的民族英雄和政治家、军事家和思想家。他主张民族平等和废除奴隶制,并倡导美洲团结联合的一体化运动。查韦斯自诩西蒙·玻利瓦尔的忠诚继承者。为了完成玻利瓦尔当年的未竟之业,查韦斯上台后就宣布,他要以和平民主方式进行“玻利瓦尔革命”。他指出,这场革命的思想来源有三个“根”:西蒙·玻利瓦尔;西蒙·罗德里格斯(前者的老师,主张人民受教育、自由、平等);埃塞基埃尔·萨莫拉(委内瑞拉独立战争期间的将领,主张主权归人民)。他把1999年12月通过的新宪法称之为“玻利瓦尔宪法”,并把“委内瑞拉共和国”改为“委内瑞拉玻利瓦尔共和国”。“玻利瓦尔宪法”构建了查韦斯推进“玻利瓦尔革命”的法理基础。
2005年之后,他进而强调“玻利瓦尔革命”的目的是实现社会主义。是年2月,他首次提出“21世纪社会主义”。8月,明确指出要实现一场“21世纪社会主义的革命”。他强调“21世纪社会主义”是委内瑞拉独特的社会主义,是基督教社会主义、印第安主义、玻利瓦尔主义、马克思主义、托洛茨基主义和卡斯特罗主义的混合体。他说:“真正的基督比任何社会主义者都更加具有共产主义思想”;“耶稣是我们时代的第一位社会主义者”。
2009年11月20日,查韦斯在加拉加斯举行的“第一次左派党国际会晤”时,还力图把他“21世纪社会主义革命”推向全球。他率先在会议上倡导成立“第五国际”。但他心目中的“第五国际”,也只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思想与西蒙·玻利瓦尔、弗兰西斯科·莫拉桑(1830—1840年中美洲联邦总统、自由派领袖)、奥古斯托·桑地诺(尼加拉瓜民族英雄)、切·格瓦拉以及主张“解放神学”的卡米洛·托雷斯、智利的阿连德社会主义和莫利斯·毕晓普(格林纳达前总理、新宝石运动领导人)等人的拉丁美洲本土思想的联合体。
查韦斯的“21世纪社会主义”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社会主义。从主观愿望上说,查韦斯厌恶新自由主义,认为它是野蛮的、非人道的,因而冀图用“21世纪社会主义”来替代它。他在批判新自由主义的同时,却背离了市场经济法则和价值规律,只抓收入分配而不顾经济效率,更没有下决心去改革单一的石油经济体制。本来,他具备了其他拉美国家难以得到的客观条件:一是巨额的石油收入,石油每桶价格从1998年的约10美元、2000年的约34美元陡升至2010年前后约100美元。二是中国自2007年以来通过“石油换贷款”项目的融资合作模式,使委内瑞拉总共获得贷款510亿美元。据悉,委方已经以原油和燃料油等方式归还半数以上贷款,目前尚余233亿美元未还,部分欠款已在此前的3年还款期基础上延长。这么充足的石油资源收入和优裕的外部资金援助,在查韦斯主义的模式下却得不到合理的利用,令人惋惜。
查韦斯模式的特征
无论高扬“玻利瓦尔革命”还是“21世纪社会主义”,查韦斯模式的逻辑一以贯之,其本质是政治权力的独占化、经济的去市场化及社会政策的超福利化。
政治权力的独占化。打着反美主义、反新自由主义的旗帜,平民出身的查韦斯迅速崛起于政治舞台,迅速打破了由民主行动党与基督教社会党长期轮流执政的局面。查韦斯终身崇拜的偶像是玻利瓦尔,而政治集权则是玻利瓦尔所推崇的不二法则。为了彻底扫除集权道路上的障碍,他先通过两场公民投票创设了制宪会议。查韦斯主义者在128个席位的制宪会议中控制了121个。为了防止原来的议会和法院在制宪期间“捣乱”,1999年8月他授意制宪会议在制宪之前采取两项特别措施:设立“紧急司法委员会”取代原来的司法机构;宣布紧急状态,设立“紧急立法委员会”,取代原来的立法机构。同年12月查韦斯顺利制定了“玻利瓦尔宪法”。这部宪法,将1961年宪法规定的两院制改为一院制,同时大大削弱了立法权和司法权,巧妙地突破了分权制衡机制,将国家主要权力集中于总统和行政之手,实际上由查韦斯个人独占。新宪法通过一年后,查韦斯向新成立的全国代表大会提出“委任立法权”的法案,授权查韦斯以法令治理委内瑞拉一年。2001年11月11日,在该法案期满前一个月,查韦斯一下子颁布了49项法律,包括石油法、土地和农村发展法、合作社特别法、银行部门改革法、渔业法、科技创新法等有关国计民生的重要法律。在执政14年内,查韦斯四次获得国会授予委任立法权,时间长达四年半之久。不少备受争议的法律都是查韦斯利用这种权力颁布的。对于司法系统,查韦斯将最高法院法官的人数从20人增加到32人,从而任命了9名亲信。
很快,新制定的“玻利瓦尔宪法”也跟不上查韦斯集权的脚步了。最主要的障碍是总统任期限制。查韦斯及其同僚认为,只有让总统“无限期”地连任下去,才能确保委内瑞拉“21世纪社会主义”的胜利。同时,为了防止地方出现“考迪罗主义”挑战查韦斯的权威,州长、市长等行政职位不能是“无限期”的。然而,这场于2007年12月举行的修宪公投被选民否决。这是查韦斯执政期间唯一的一次选举和公投失败。为了争取官僚集团的支持,他改变策略,将所有由选举产生的公务员的任期都改为无限任期,第二次修宪公投终于在他的操控下反败为胜。从此以后,查韦斯就成为可以无限期连任的总统,也是权势最大的总统。他一手创建民粹主义的威权体制将委内瑞拉的民主法治逼到了悬崖边上。难怪有的学者指出:行动上,查韦斯是“乔装在21世纪的19世纪的考迪罗”。
经济的去市场化。查韦斯是高举反对新自由主义的旗帜上台执政的。他和马杜罗变本加厉将去市场化推向了极端,把政府权力的触角伸向了各主要经济部门,用国家干预主义全面整合经济,从而导致一系列严重后果。
其一,全面国有化。1999年通过的新宪法明确规定委内瑞拉石油公司为国营公司。2001年的新石油法还增加了矿区使用费,提高了所得税,增加一系列新的企业消费税,打击与反对党过从甚密的委内瑞拉劳工联盟,引发石油工人大罢工,石油生产和出口几乎瘫痪。其结果,2万多名石油技术员工陆续被政府解雇。为实现“石油完全主权”,查韦斯自2004年以来,分步骤采取一系列石油国有化措施,最终将委境内全部油田收归国有。除了石油领域外,查韦斯还对电话、电力、水泥、钢铁、大米加工厂、咖啡、银行、超市等实行国有化。大规模的国有化赶走了外国投资者,也降低了本国生产者的生产积极性,同时又产生了大规模的官商腐败和裙带交易。例如,2013年有8名委内瑞拉官员因从中委合作基金中挪用8490万美元而被捕,但该案至今悬而未决。新一届国会可能会对其进行彻查,以便对有关政府人员进行问责。
其二,价格管控。在查韦斯时代,政府为若干种基本食物制定了最高价格,严禁生产商涨价。马杜罗上台后,延续并强化了这种价格管控措施。政府对市场的价格干预破坏了资源合理配置,导致从黄油、咖啡、牛奶等基本食品到肥皂、洗衣粉、卫生纸等生活用品,再到药品和医疗器械,均出现物资供应短缺。当政府规定的鸡蛋和猪肉的价格远低于生产和销售成本时,商人们愤而摔破鸡蛋以示抗议。政府派出大量公务员和军人在全国范围内打击暴利经营的商家,占领多个大型家电、五金、汽车配件连锁店,逮捕非法涨价、投机倒把的商人。在有限价商品出售的超市,人们排起了长龙,商家不得不按身份证甚至指纹来定量配给。商店货架瞬间就会变得空空如也,政府则派遣士兵在主要市场把守,避免哄抢事件发生。由此也衍生了一个新生行业,人称“二道贩子”。二道贩子使用假身份证、贿赂商店保安、排队卖号等办法,每天如同工蜂一般,从一个商店到另一个商店寻宝、淘宝,然后加价售卖给没有时间排队的上班族。二道贩子是马杜罗最痛恨的敌人,将之称为“玻利瓦尔革命”的头号绊脚石,将倒卖物资的行为定性为有组织犯罪,予以严厉打击,但效果不彰。
其三,外汇管制。由于油价下跌、物资短缺,政府的外汇储备很快捉襟见肘。委内瑞拉政府对外汇实行严格的控制,使得一般老百姓和企业进口商品变得十分困难。马杜罗政府试图稳定货币,实施固定汇率并将汇率强行固定在6.3玻利瓦尔兑换1美元。但固定汇率需要大量的美元储备去冲销波动,提供兑换性和流动保障,委内瑞拉政府却没有足够的美元储备。因此,随着恶性通货膨胀加剧,黑市上的行情一路飙升,从最初的1美元兑换6.3玻利瓦尔发展到1美元兑换900—1000玻利瓦尔,仅2015年年内的涨幅就高达530%。政府也曾尝试推出中间汇率以遏制黑市汇率,但遭到惨败。
社会政策的超福利化。委内瑞拉由于长期推行传统的进口替代发展模式造成贫富分化严重,为查韦斯主义的成长提供了温床。查韦斯和马杜罗的执政基础是中下层民众,采取一些亲穷人的再分配计划本身是无可厚非的。问题在于,它们走得太远了,大大超出其国力与财力的限度。按照委内瑞拉国家统计局的数字(INE),查韦斯政府在12年间(1999年至2011年)的社会项目投资达到7720亿美元。在此期间,社会投资占政府支出的比重达到约60%,远远高于1986年至1998年期间几届政府所占的比重(约36%)。自2003年起,委内瑞拉政府制定并实施了名目繁多、形形色色的社会计划,包括“罗宾逊计划”、“里瓦斯计划”、“苏克雷计划”、“深入贫民区计划”、“瓜依凯布洛计划”、“食品商场计划”、“住房计划”等等。仅就住房计划而言,2015年底前已经交付了第100万套住房,到2019年将交付300万套住房。这些住房都是免费提供给穷人,但居住者拿不到“房本”。如果他们不积极参加游行,不支持政府,就随时将这些住房收回。作为欧佩克成员国中社会福利最好的国家之一,委内瑞拉国民享受着世界上最便宜的汽油——仅为成本的10%,比水都便宜。委人均燃油消费量是拉美各国平均值的3倍以上;平均每辆汽车的消费量约300公升。英国巴克莱银行此前发布报告称,按照官方汇率计算,委内瑞拉的汽油零售价仅为每加仑0.05美元;若按黑市汇率计算,该国公民仅需为每加仑汽油支付0.01美元。巴克莱预计,这一社会福利让委内瑞拉政府牺牲了近270亿美元的收入,相当于该国12.5%的GDP,以及超过90%的公共部门赤字。查韦斯和马杜罗曾多次尝试提高国内汽油价格,均因民众抗议而失败。
尽管查韦斯模式的社会计划短期内能够改善穷人的处境,但其负面效应非常明显。它只会让穷人不愿意通过个人奋斗摆脱穷困的处境,反而高度依赖政府慷慨的馈赠。更糟糕的是,要想持续获得穷人的支持,政府还必须不断维持并扩大这些福利政策,这从当前或长期来看都是不可持续的。正因为如此,弗朗西斯·福山一针见血地指出:“民粹主义的问题并不在于它刻意迎合民众的心理,而在于它所提供的短期方案实际上会损害穷人的长远发展。”
不仅如此,民粹主义也损害了中间阶层的利益。他们用移民的办法对查韦斯模式表示了强烈不满。1998—2013年,超过150万委内瑞拉人移民海外,约占其总人口的4%—6%。这些移民大多数属于中产阶级职业阶层,90%拥有学士以上学位,40%拥有硕士学位,12%拥有博士学位或是博士后。过去5年间,西蒙·玻利瓦尔大学有240名教授放弃教职出国,大约700名教职员工在2011—2012年离开委内瑞拉中央大学;到2013年底,苏利亚大学有1577个教师岗位空岗。目前这种人才外流的悲剧还在继续。2014年委内瑞拉民调机构“数据分析”的调查显示,有10%的委内瑞拉人计划在不远的将来离开委内瑞拉。
总而言之,查韦斯主义筑构长达17年的民粹主义治国模式已陷入困境,大厦将倾,恐难转圜。
尽管查韦斯派当下仍拥有数百万党员,在司法机构和地方政权中保持明显优势,操控着全国23个州中20个州长职位,但只要该国经济局面得不到基本改善,局势在今年的公投和2018年的总统选举中恐将进一步动荡。
出处 : 炎黄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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