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毅然 : 悼孟浪——「背着祖国」的诗人

2019-03-04 作者: 裴毅然 原文 #中國戰略分析 的其它文章

Image result for 孟浪 图片

编者按:诗人孟浪不幸于2018年12月12日在香港逝世,享年57岁。孟浪是中国战略分析智库创始董事,为智库的发展多有贡献。为表达对他的怀念,特刊发裴毅然教授的这篇文章。

很早熟悉这个名字了,也读过他的诗。但与他相识,则在我也成为流亡者。2017年11月18日,从普林斯顿东温莎张博树先生家将他领回新购敝宅。酒醇茶香,深谈一日,当他得知我文学出身,青年时代也写过诗歌、中年写过小说,来了激情:「我要重新激起你对文学的热情!」56岁的他还如此诗情洋溢,文学出身的我很惊讶,因为深知「将诗歌进行到底」的难度。一生追求「诗与远方」,长年保持诗情,一种非常痛苦的煎熬,无论童真与热情,上了三十岁,均已无可奈何花落去;上了四十岁,一个个都复杂得比一本书都厚,哪还守得住诗人的童真玉身?

那天,孟浪赠我一本诗集《愚行之歌》(2015年台版)。那天,他喝酒时几次昏昏欲睡,只以为他昨晚没睡好,万万没想到他脑血管有问题。

孟浪代表篇〈致从二十世纪走来的中国流亡者〉(2008-5-29)——

背着祖国到处行走的人/祖国也永远背着他/不会把他放下

是的,祖国/就是他的全部家当/是的,祖国/正是他的全部家当

在他的身上河流与道路一样穿梭/他的血管里也鸣起出发的汽笛和喇叭

祖国和他一起前行,祖国和他/相对一笑:「背着他!」「背着它!」

…………是的,祖国/正和他一起啜饮远方的朝露

是的,祖国/正和他一起挽住故园的落霞

背着祖国苦苦行走的人/祖国也苦苦地背着他,永远不会背叛他!

我明白了,这位须发花白的五旬翁何以还如此童真,还有信心「重新点燃你对文学的热情」,因为「背着祖国」,因为祖国伴他流亡,襟抱博大,留得纯真。很惭愧,他对文学对诗歌的热情,我已无可奈何花落去,无法似曾相识燕归来。

生平•活动

孟浪(1961~2018),原名孟俊良,祖籍 绍兴 ,出生 上海 宝山,1982年毕业于 上海机械学院 (现 上海理工大学 ),大学期间开始文学创作并投身 地下文学 运动,先后参与发起《MN》(送葬者Mourner)、《海上》、《大陆》、《北回归线》、《现代汉诗》等诗歌 民刊 ,1980年代「 海上诗群 」代表性诗人之一。1992年获第一届 现代汉诗奖

孟浪对文学的初心很纯粹:「心灵自由和表达的需要,与政治无关。」不过,现实最终教育他,「六四」迫使他关心现实关心政治,他清晰意识到诗人的使命——「抵抗对人的自由呼吸、自由想象的压迫与限制,都是诗人不得不去完成的文学与思想使命。」

「六0后」孟浪的青少年岁月与我们「五0后」大致一样,积极追求融入社会,只能从中国现实价值体系中追求寻找自己的生命价值,只能以中共的红色标准为标准,最初的稚气与混乱不可避免。但他的早期诗篇仍明显表现出一定的背叛意向。事实上,如果没一点反骨,没有背叛意识,当代中国诗人还可能获得时代价值、历史价值么?相对成熟后,孟浪既对共产极权严厉批判、坚决否定,又回身对先进的资本主义保持高度警惕,自称:「右派中的左翼,左派中的右翼。」青年孟浪的崇拜偶像中,有那位阿根廷人切•格瓦拉(Ernesto Guevara,1928~1967),一位不惜以牺牲生命换取认同「主义」的狂热赤角。

1995~1998年,孟浪为美国 布朗大学 驻校作家;1995~2000年 《倾向》人文杂志 执行主编;2001年参与发起 中国独立作家笔会 (即 独立中文笔会 );2008年〈零八宪章〉签署人;2011年天问联合学会创始理事;2008~2012年香港 晨钟书局 总编;2010年创办香港溯源书社;2014年中国战略分析智库创始理事;频繁穿梭港台美,2015年定居台湾;除从事写作,也从事编辑、独立出版,还积极参与海外各地人权活动。他为人豪爽低调,喜交四方朋友,敬业热忱细心。孟浪去世后,香港、纽约、巴黎、台北均有悼念集会。

诗人的纪念碑

诗人的纪念碑,当然是他的诗集。悼念诗人,当然是读他的诗——以他最高兴最愿意的方式。孟浪一生出版六本诗集——

《本世纪的一个生者》,漓江出版社(桂林)1988年

《连朝霞也是陈腐的》,唐山出版社(台北)1999年

《一个孩子在天上》,紫罗兰书局(香港)2004年

《南京路上,两匹奔马》,光明日报出版社(北京)2006年

《教育诗篇二十五首》(中英双语版),海浪文化传播(香港)2014年

《愚行之歌》,秀威出版公司(台北),2015年

主编: 《六四诗选》,黑眼睛文化(台北)2014年

参编:

《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同济大学出版社(上海)1988年

《诗与坦克——独立中文笔会会员作品选集/文学卷》 晨钟书局(香港)2007年

诗人走了,静静留下诗集。

「撒娇派」

耶鲁文学博士、台湾中央研究院文哲所研究员杨小滨(1963~ ),将孟浪列入「撒娇派」—— 致力于透过反讽和游戏来消解主流话语的语言实验,也颇具影响。无论从政治还是美学的意义上来看,孟浪的诗始终冲锋在诗歌先锋的最前沿,他发明了一种荒诞主义的战斗语调,有力地揭示了历史喜剧的激情与狂想,在政治美学的方向上具有典范性意义。

1980年代,中国大陆处于文革后「解冻」期,赤寒虽减,早春刚至,严寒仍劲,史学哲学无法直言,只有相对模糊的文学依托「形象思维」有一定发声空间。但直接的「嚎叫」仍不被允许,「撒娇派」以迂回方式觅得缝隙,形式虽温柔,底牌还是反抗——撕破伪君子的假面具!艺术上,「撒娇派」追求平民化。1985年2月,京不特(1965~ )、默默(1964~ )在沪发起「撒娇」诗社,创办民间诗刊《撒娇》,胡同和孟浪加盟。1986年12月,《华夏诗报》刊评〈撒娇的与并不撒娇的〉,引起广泛讨论。2004年,默默等在沪创办「撒娇诗院」,复刊《撒娇》。「撒娇」既是1980年代一批青年诗人的玩法,也是对抗文化专制的一种技巧——既然不准直着说,那就绕着说。与前辈「朦胧诗派」一样,不能明白着说,那就朦胧着说。

先锋派

孟浪真正的诗派还是先锋派,既文革后出现于中国讲坛的现代诗派,追求意象、否弃浅白,对五四白话新诗浅直诗风的「现代背叛」。

如意念错迭的——

流浪的国土,在白云里迷途。(〈无题〉)

诗歌需要「二象」——形象、想象,得用形象表现想象。这方面的能力既体现诗人的才情,亦决定作品的层次。孟浪另一首〈无题〉展示了他优秀诗人的想象力——

一个孩子在天上

用橡皮轻轻擦掉天上唯一的一片云

一个孩子在天上

像趴在一张属于他自己的图画纸上

移画入诗的〈完成〉——

谁在日复一日翻动田园诗的场景

弯下腰,又直起身子

她灿烂的头巾随手就摘成了夕烟

哦,一枝骄傲的花茎上

有人掐算正枯萎下去的蓓蕾

还剩下多少分秒弥留香气

掖藏•形象

起于19世纪中叶的西方现代派文学,也是诗歌打头阵。法国诗人皮埃尔•波特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用相对隐晦的「象征」打破传统的直白诗风,用含混意象取代传统诗歌的直抒胸臆。因此,从象征派一路走来的欧美现代派诗歌,相当意义上形成自己的特征——「掖藏的艺术」。中国现代派诗歌起于文革后,宗奉波特莱尔,否弃五四新诗的直白散淡,也玩起象征暗示、掖藏躲闪。一起身就是现代派的孟浪,自然也继承这一诗风。

〈新娘逸脱〉——

他在往信封上贴邮票/他往邮票上躺了下去

他等着来盖邮戳的人/他等着邮差把他捎走

邮票还是干干凈凈的那张/他说他身上有地方在痛

邮票是他赖住不去的婚床/邮戳让他在心里受伤

情书从他身上长了出来/情书带着痛在风中飞跑……

〈风筝挂在了树梢〉,用形象表达历史观——

风筝挂在树梢/这也是人类的一处坠毁

灰烬醒了过来/对自己火焰的前身愈加警觉

……

灰烬一再坚持醒着/再不把焦土梦想的无尽丰饶接上蓝天

掌握形象与思想的关系,自然也就把握住现代诗派的精髓。

政治关怀

对所有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来说,关心中国就必须关心中共、必须关心政治。能否直面现实、面对中共,也是衡量一位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必须握持的标尺。很简单,不面对严重左斜的中共、不面对「进行时」的暴力政治,你还怎么爱国?怎么可能爱国?

孟浪没有回避政治、没有「高蹈」,直接发出怒吼、给出思考,诗人用的当然是「形象思维」——

哦,北京再多的寒意都冷不过我的

内心,那里急冻起下一个春天——

……在中国,哭泣带着一百年的铿锵尾音(〈一阵急雪在波士顿上空舞过〉)

先锋派诗歌不仅追求形式新颖,还追求思想深度——

资本主义屹立,「塌陷」上升着

鹰架上的擦窗工,却要展翅而飞(〈行又唔系,企又唔系〉)

他还有一系列史论诗〈十月,上帝的笔误〉——

首先,人总是错的/首先呵,是人就总是错的……

〈十月〉——

末日,在引领着我们前进/全人类的金属泊遍晴空

〈莫斯科又冷了太阳一天〉——

革命,无主的无助啊/「重复」重复着自己,那些脸

学会了新词:拷贝虚妄/也拷贝激情,然后才有一脸的无辜。

〈切肉的人素食,切素食的人切人〉——

切肉的人素食,切素食的人切人/多么恐怖的两幕,并不对称

但引起了模仿与习得的不可能/继续的回忆里还粘着被撵走的狼皮。

对网络「五毛党」的讽刺诗〈他们不打算多动脑筋,还是……〉——

五毛钱捆起一个英雄/一个英雄捆起一个国家/一个国家把五毛钱多出

下午睡多了,晚上忙着点钱/点完五毛,再点十只手指

手指肚敲打指甲盖的琴键……

万万不能一个劲儿疯长了,五毛钱,五毛钱,能长到哪里?

英雄神秘兮兮拽出一张最长的纸团儿……

他对腐败的怒吼——

腐败呵,强烈的腐败/生出强烈的爱憎

感情的短暂处/肉体盘踞

道路,不顾一切地向冲去/冲散了需要走动走动的人们

麻木得太久了,人和人/面对面坐着,终于把对方忘却!(〈私人笔记:一个时代的灭亡〉31)

孟浪还有「六四诗」、「『占中』诗」,政治不断刺激他,历史也不断使他迸发灵感,我也最喜欢读到这一类有历史纵深感的诗句,形象与史事一色,思索偕灵感齐飞。艺术当然不是为政治,但艺术必须关心政治。

结语

无论思想倾向还是价值观念,孟浪都是我们天问联合学会、《中国战略分析》真正的「同志」,他有明确表述——

长期以来中国民间独立的反对和制衡的牺牲与付出,以及公民社会的成长与崛起,中国和平转型成长现代宪政民主国家的未来前景似乎正在不是很远的远方闪烁。

孟浪放不下他所熟悉的亲友,亲友也放不下他。孟浪放不下祖国,祖国也不会放下他。他写了那么多有关祖国的诗,他虽说自己有很多个祖国,但真正的祖国,当然只有一个。

裴毅然   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访问学者     2019年1月   普林斯顿

《中国战略分析》第10期   2019年2月号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