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章润：看那人间的太阳
春节返乡，适逢高堂米寿。南下膝前，絮叨家常，拼连起一段往事。己亥正月初三，作此短文，记述八十年前的这段云翻雨覆，为我乡民苦难作证。
家乡小镇，一河穿街，东边石桥，西边木桥，交通南北。一两百户人家，赶上时运，两天里，三颗人头落地。
先是日寇南来，一烧二抢三奸淫。临了将一年轻女子人头砍下，暗自塞进咸菜坛里。家人不知，待开坛取菜，惊痛晕厥。
后是国军北上，将日寇赶走。战斗断续半夜，国军多有伤亡。黎明时分进街，要吃要喝，索钱索粮。米店掌柜略有抵牾，那边厢手起刀落，人头咔嚓落地。行旅生涯，性命无常，有夜无明，小兵苦中作乐，将尸身搬进账房，人头拼接，佯作伏案熟睡状。几日后，妻女避难归来，摇唤亲人，才觉身首异处，心胆俱裂，留下终生不去的噩梦。
傍晚国军转移，游击队来了，号称姓共，唯马首是瞻，念的是斯拉夫经，宣讲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赊账买米，借锅做饭，满大街张贴标语。不料饭菜未熟，而枪声大作，说是国军又打回来了。领头的振臂一呼，遂一阵风无影无踪。张老汉欣然出门，赶紧将家门上的标语扯掉，以防万一国军回转发难。不料一个时辰不到，杀回来的依旧是游击队。果然发觉大红招贴没了，当下查问，杀一儆百，将老人五花大绑，押赴李家仓枪决。
我母亲的母亲，我的外祖母，也自作聪明，将窗上标语撕掉，论罪当斩。一众求情，念其尚有儿女嗷嗷待哺，乃以“陪斩”处罚。妙在事前并不说明，同样绑缚，靠墙站立，面对枪口。一声吆喝，连珠枪响，张老汉毙亡，“中年妇女”倒下未死，而人已瘫痪。
李家仓者，李合肥之家产粮仓也。当年庐州环湖，作坊千家，良田万顷，据说均为李家产业。鱼米之乡，承平时节，风调雨顺，百姓靠山临水，无虞温饱。一旦乱起，遂成轮番搜刮膏腴之拉锯地带，遭难最深，印证的是兴亡皆苦的千古定律。
四十年后，又一个料峭寒冬，海子徜徉萧瑟湖畔，却在咏叹辉煌夏日，那夏日的太阳，那太阳下的人间，那人间的爱情：
你来人间一趟
你要看看太阳
和你的心上人
一起走在街上
三颗人头，父经母血，天地造化。他们曾经看过太阳，他们曾经走在街上，他们也曾有过心上人，或者，还没来不及有过心上人。
絮罢旧事，正是晴天丽日，风急而寒，决意长街漫步，看太阳，晒太阳，唤着太阳。没准，画角西风，斜阳渡口，梅花岸曲，碰到我的心上人。
2019 年 3 月 6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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