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写作松公开讲座06|姜振宇:赛博朋克的洲际演变:吉布森,迪克,陈楸帆
科幻写作松公开讲座06|姜振宇:赛博朋克的洲际演变:吉布森,迪克,陈楸帆
2019年5月30日-6月2日,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网络社会研究所,举办了“科幻写作松--寰宇社交的故事”,网络社会研究所基于此前四次黑客松的经验,组织科幻写作松(sci-fiathon)的27位参赛者,在48小时内交流、组队、提案、创作、报告。
在写作竞赛之前两天(5月30日、31日),我们邀请了著名的科幻作家、人文学者,带来“科学硬科幻”(王晋康、刘洋)、“社会科幻”(于冰轮、飞氘)两个向度,“女性主义科幻”(赵海虹、詹玲)、“赛博格科幻”(姜振宇、陈楸帆)两个专题的论坛。31号论坛结束当晚,参赛者与工作人员以“寰宇社交”为主题的“世界咖啡馆”讨论会进行赛前热身。在写作松开始当天(6月1日),韩松带来近两小时的特别交流。
时间:2019年5月31日
地点:杭州市西湖区象山艺术公社
整理:娄天裕
校对:地球
编辑:叶V
(本文由姜振宇老师根据现场演讲修订)
演讲正文
听了一上午,大家现在都可能都比较困了。我们稍微轻松一点。开始讲之前先做一个简单的调查,大家先把嘴巴闭上,脑子里面想三个跟赛博朋克最为代表性的作家或者作品,一、二、三。有没有谁想到菲利普·迪克的?有没有谁想到《银翼杀手》的?
想到《银翼杀手》的举个手,基本上都想到了,恭喜啊,举手的基本上都是被资本主义洗脑了。赛博朋克这个问题非常复杂,这是我马上就会出的一篇小论文,可能很快会发出来。其实赛博朋克它的概念从80年代开始一直到现在发生了一个漫长的流变的过程,那么流变的过程最开始在美国,后来到欧洲,到中国到日本,所以它是一个全球演变。
在这个过程当中有不同的力量在里面发挥着作用。那么我大致上来介绍一下,刚才主持人小姐姐讲了一下赛博格,对吧?赛博格这个概念是两个词拼起来的。这个词被造出来的时间点是在1960年前后。为什么要造这样一个词呢?因为当时NASA美国宇航局里头有一些疯狂的科学家们,他们觉得把人类送到太空上去以后,毕竟是一个完全跟地球上不一样的环境,你要适应那样的环境是不可能的。你只能用宇航服或者用太空站造出一个跟地球上差不多的环境来,它是一种思路。
还有一种思路,现在的人体不能够适应那样的环境,我们怎么做呢?人体改造,我们把人体改造成一个不需要氧气,不需要这样那样的外部环境,在宇宙空间里面也可以生存的这样的一种生物。这个是赛博格这个词最开始提出来的应用的这样的一个背景。但是这个背景会有一个隐含的哲学上的问题。当你做赛博格做人体改造的时候,其实你是在把人的身体当成工具。而人的身体一旦被当进行改造,那么打破了第一块窗之后,所有的改造就没有尽头了,会一直往后面走。
改造到哪一步你就不是人了呢?这个是一直到赛博格这个概念被提出来大概十年之后,才有人意识到。这样一个科幻设定里面隐含着一种非常可怕的一种前景。那么在那样的背景下,从70年代开始,就是有大量的赛博格的小说出来,但是这些小说基本上都就只涉及人体或者说身体的改造,我们比较知名的是机械战警,有人看过吗?机械战警它讲的就是有一个警察,被资本家伏击了,然后把他的身体和大脑都做了一些改造,变成了一个机器人警察。
当时的赛博格基本上都是这样的一些故事。所以赛博格在整个到从60年代到80年代,都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作品开始出来。那么赛博朋克是什么呢?赛博朋克,就是赛博格推到了极限。刚才我们讲赛博格,主要是一些身体的改造,你的呼吸系统,你的肌肉,你的器官,但是赛博朋克他开始要求改造大脑。改造大脑,不是我们想的喝点什么三勒浆,喝点什么吃点什么药,让大脑更加灵活一点。而是说把我的大脑和你的大脑连连在一起,我和你共享记忆,我跟你共享一些信息。那么在这样一个空间里面,它有一个我们人类的智慧彼此联系的这样一个状态。
那么我们刚才讲赛博格就是在于身体改造,这在日本叫做“义体化”,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面,其实是要用人的身体作为市场售卖的一个对象,它有资本对身体的侵入,它有一些这样的主题,那么进入到赛博朋克的时候,把大脑联系在一起,这样就有一个叫做赛博空间的概念。赛博朋克的核心不在于赛博空间的存在,而在于赛博空间是被资本化的。我们的大脑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思考,总有些休息的时候,在那些时候我们可以把大脑空间给租出去,给大企业来跑一些数据,把我们的记忆给他们,因为有的时候有些数据,你要从一个地方拿到另外一个地方,太机密了,你放在U盘里面比较困难,有可能会被抢走,那你就放在别人大脑里面,你的大脑就变成一个肉体硬盘。
但总的来说,赛博朋克是在讲你的赛博空间,你的大脑相互之间联系起来以后,它仍然是一个可以被资本化的空间。那么最开始写这方面小说的作者并不是老作者,并不是阿西莫夫那个年代过来的,而基本上是一批60后。比较年轻的一帮作者,他们就在对资本的推演的过程当中发现,赛博格这个概念提出以后,资本对于人体的侵入已经开始了。那么把这个东西推演到极限,可能会造成一些非常糟糕的后果,而这个后果对于主流文学作家来说是不可以想象的。
就好像大刘经常说要让主流文学超越自恋,超越给主流文学一个机会。那么当时的这些美国的年轻的科幻作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最开始是野心勃勃地、但是比较松散地来开始写赛博朋克的。那么赛博朋克里面的核心的赛博空间,它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我们刚才有提到,赛博朋克这一类文学的基本的一个奠基之作,就是神经浪游者(Neuromancer),这是一个非常差的翻译。大家看一下死灵法师(Necromancer),这两个单词中间就差一个字母。我们翻译成神经浪游者,是因为它里面有两个词根:neuro-和-mancer,mancer基本上就是法师或者是流浪法师的意思,而neuro是一个神经学的意思。这两个词之间的这样的一个形式上的相似性,肯定是作者有意为之的。Neuromancer,这个词还是这么读,他基本上就是是“new”“romance”。Romance是什么意思?罗曼司,传奇故事,它本来是想要写一个新的传奇剧的故事。那么在这个小说最后成型的样子,就从文学文本上来看的话,它基本上是在讲一个在赛博空间——在资本化的赛博空间里面——作为一个死灵法师,怎么样活下去的故事。只不过这个时候死灵法不是靠魔法——我们有一个词叫做网络空间当中的大巫师,基本上就是从这个地方来的,这些大巫师,他们靠的是电脑技术。
那么在这样的环境下,之前大家有提到人类在进入到赛博空间里面以后,很有可能会失去身体,也就是以一个灵魂的形式存在。这个其实就是死灵法师在技术时代驭使灵魂的一种形式。那么大致上大家可以看一下,这个词本身所具有的来源是非常文学的,它是在一个民间故事的传统当中,然后再来写一个科幻小说的故事。吉布森后来就写了,包括这部作品在内的“蔓生”三部曲。蔓生是指大城市不断的扩张,比如上海不断地扩张,就像蔓藤一样,那么城市之间连接在一起,那么城市之间的空地就没有了,人类就生活在这样的城市中工作。
那么在这样情况下,小说里的主人公们就选择了高技术低生活的生活方式,这也是赛博朋克这个词的由来。我们有时候把高技术低生活解释成发非常发达的监控技术和暗街陋巷里面的生活方式。这个也对。但是对于吉布森从他文学创作的来角度来讲,在赛博朋克之前的科幻小说,主人公几乎都是什么样的?是一个大发明家,一个大科学家,或者是像那种这种所谓的异星战场里面,它可能是一个革命者的形象,外来的革命者。这样的话其实它是对社会本身是有推动力的,是一个英雄的主人公的形象。
那么在赛博朋克当中,它的主人公不要求颠覆现在的社会生活,不要求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他们只想生活,只想在这样一个系统里面生存下去。这个就是他所谓的,反英雄、低生活的一种状态。那么为什么这个东西跟朋克能够联系起来?我们知道朋克它是从英国开始,作为一种音乐的形式开始发扬,开始向世界流布。但是在美国它有一个自身的反文化的传统。我们知道68年,对吧?全世界的学生要上街头,但是68年的这种青年运动,这种风暴最后是走向失败了。
为什么呢?因为有热情,有行动力,但是没有未来的图景,它不能够提出一个关于社会想象未来的非资本主义的一个状态。我们知道在五六十年代,有非常多的所谓的历史已经终结,资本主义就是最后的文明的形态的论调,但他们没有办法去想象一个社会——抗拒这样一种军工共和体,抗拒资本对身体的全面入侵的情况,但是他们就不想同流合污,怎么办呢?他们就不得不选取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只好自己认为自己是朋克。朋克的意思基本上就是Junk,垃圾。我对于你们资本生产体系来说,我是没有用的,我在你们这个体系之外,靠我自己种点小菜,种点小粮食,搞点毛皮,来做衣服,这就是diy的来源。
但是我们会发现这样的一种朋克的生活方式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很快他就被纳入到资本体系之内,现在我们讲朋克的第一反应是一种着装的风格,在皮衣上打几个铆钉,然后在街头开着大马力的摩托车,它其实已经被纳入到它所反对的这样一个状况之内。赛博朋克跟它的那些前辈们——写赛博格小说的前辈们不一样的地方,是在于他们意识到了赛博格那样的机械战警,最后打死了资本家,这样的一种可能性基本上是不存在的。他们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朋克的活下去。
那么这样的一种写作的方式,对于当时已经日薄西山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来说是非常的振奋的。在美国的黄金年代之后,很快科幻小说转向了所谓的新浪潮。新浪潮因为太过文学化,这个不能被大众接纳,他又转向了女性主义,转向女性主义之后,又转向了所谓的生态主义,又转向了新的太空歌剧,这个时候他仍然是面向大众市场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是在美国和英国对于科幻研究非常重要的一个理论力量,但是在赛博朋克出现之前——就像我们所熟悉的詹明信,他对科幻研究比较多——他们很多人对于科幻能不能够用来做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一些社会批判这个问题,整体态度已经很丧气了,他们觉得基本上不可能了。就是说科幻小说在当时看起来要么只能拯救一个主人公,并不能真正改变世界,要么就是直接加入到女性主义当中。
突然一下子他们看见了80年代的这些赛博朋克,发现这样一些生活在富裕的北半球的,泡在电子海洛因里面长大的这样的一些作者们,对于整个资本环境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他们是非常振奋的,但是他们也还是不满意。为什么?因为他们只朋克不革命,他们没有像更早之前的科幻作家们一样,要求改变些东西。所以苏恩文的一个非常有名的一个说法,就是说赛博朋克他是一个顺势疗法,而不是一个对抗手段。
但是朋克本来是作为一种文化产品,对吧?赛博朋克本来也许可以像朋克一样,被纳入到资本主义的体系当中。后来发现西马上场以后,也许这里面开始有些问题了。所以开始有另外一股力量慢慢的出现。他们这种力量是怎么样来对赛博朋克发挥作用的呢?主要就是把它重新界定为一种审美风格。显然从社会批判到审美风格,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转变过程。转变的时间点大约是发生在92年到93年前后。那么它的基本逻辑就是这三条:
朋克是一种商品,跟资本主义什么的就没什么关系了;然后它是一种大众的、大众化的、面向市场的一种东西,不是那种关于思想的关于精英的批判;然后他也不仅限于美国的市场,因为当时赛博朋克他的阅读对象是非常有限的,你至少要有一点计算机的经验跟电脑相关跟网络相关的经验你才能读得下去。但是当它被定义为一种题材,一种审美风格之后,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来读它了。这其中非常精彩的一招棋,就是《银翼杀手》被界定为赛博朋克。并且有的时候在有一些榜单里面,你会看见《银翼杀手》是被放在和《2001太空漫游》并列的这样一个位置上面。
其实从科幻电影史的角度来说,它虽然也很好,但是没有那么好。那么首先我们在这稍微花点时间,对于《银翼杀手》它本来的样子做一下简单的还原,首先他的整体的叙事框架和美学风格直接来自于玄色电影。玄色电影从法国影响到美国,主要题材就是讲硬汉侦探的阴郁欲望,这个欲望基本上是跟性相关的。基本上它的具体框架大致上都是一个非常强有力的非常正面的硬汉,在追捕犯人的过程当中,发现了自己深处其实也有犯罪的冲动,这种犯罪的冲动经常跟性相关。
那么这一波电影经主要是在四五十年代形成了风潮,然后雷德利·斯科特作为一个欧洲来的导演,到了美国以后开始拍电影,他其实是在复古,它其实是在唤起30年40年之前的文化记忆,包括我们今天在赛博朋克里面看到的,《银翼杀手》里面看到那种阴郁、阴雨连绵的天气,暗街陋巷的风格,我们会发现这个非常适合硬汉侦探活动的场所。那么作为一个欧洲来的电影导演,他们对于当时的美国文化有一种先天的鄙视感。像菲利普·迪克,它其实是非常精英化的一个科幻作家,菲利普·迪克就是《银翼杀手》电影的原著作者,他一辈子都想写主流文学,他那些主流文学一直发表不了,所以转过头来写科幻。
他一写科幻,就用了一些主流文学的这种手法,这种创作方式反而就一下子大受欢迎。那么它的原著叫做——《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
我们有时候翻译成《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这同样是一个非常糟糕的翻译。仿生人这个词,大家所知的安卓手机,你们的操作系统叫就是安卓,然后梦见,dream of,它除了梦见这个意思以外,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叫做想要。所以这个小说标题的意思其实是你的手机会不会想要养一个电子宠物?这个显然跟大家对于《银翼杀手》这个故事的认知好像有一点区别,那么这个背景是什么呢?
这篇原著小说的背景是说,在一个未来的废土世界里面,大家基本上养不活动物了,那么人类为了要表达我还是人类,我还有人性,我就要去养一只宠物,这个宠物一定要是原生的宠物,不可以是克隆的,不可以是这种仿造出来的。不能是人工造出来的,一定要是原生的。我只有在人类只有在通过跟宠物建立联系,我才能够成为人类,这个就是小说里面的设定。
那么主角仍然是一个硬汉侦探,他要去抓一些仿生人。他突然间意识到,就是在追捕的过程当中,他意识到仿生人似乎也会用另外一些东西表达这种像人和人和宠物一样的这样一种关系。
那么这样的情况下,菲利普·迪克在这个地方,确实在讨论人性,讨论身份模糊、身份界限的问题。那么如果我能够跟其他的一个非人类的东西发生共情,我可以成为一个人类,那么非人类的东西跟另外一个非人类的东西发生共情,是不是也可以说他具有了人性?这就是仿生人会想要或者梦见一个电子羊这样的情况给我们提出的挑战。在这样一个故事当中,我们会发现它有大量的模糊的空间,大量的可以挖掘的空间。但是在拍成电影的时候,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首先仿生人还保留着,电子羊就没有了。
这个人跟人之间的、人跟动物之间的这种共情的感觉,被变成了一种机械化的人的测试,它被取代了,变成一些想象中的概念,比如你要不要去杀死一只宠物?要不要拍死一只苍蝇?而且非常糟糕的是,在菲利普·迪克这个地方,他很明确的知道我本来是人,但是我不一定有人性;仿生人他不是人,但是他也许有人性,它是有这样的一种对立关系在。但是在雷德利·斯科特他在拍《银翼杀手》的时候,他非常想要说去猎杀仿生人的男主人公,他就是一个仿生人。
这个其实就是把原来的那种模糊的可以挖掘的空间给消解掉了。所以从作为一个原著粉的角度来说的话,对于《银翼杀手》这个电影,至少他的逻辑框架,没有那么的爱。其实不但我是一个原著粉,就连它的男主人公,那个演员他本身也是一个迪克的原著粉,所以它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导演在上映的第一版里很明确地说主人公是一个仿生人,但主演的能量有限,到后面第二版第三版,后面你会发现每一次改版主人公的身份都在发生变化,最开始的时候是完全模糊的,后来第二版出来的导演剪辑版出来的时候,有一些暗示,到最后基本上就明示它就是一个人造人。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电影拍出来以后,在92年93年之前,所谓的电影评论界对于《银翼杀手》的判断里头,基本上从来没有提到过赛博朋克。他们对于《银翼杀手》的解读主要是一个后现代的问题。后现代意味着不现代,或者说它意味着美国式的那样一种对未来的对于现代化城市的想象是失败的。因为在我们之前的科幻电影当中,我们一讲到未来,就想到这样那样的高科技,那样的光鲜亮丽,对吧?但是在《银翼杀手》当中,他表现出的是一种九龙城寨式的,九龙城寨是什么?是一个殖民地,是一个发达最发达的国家和一个最不发达的本土文化之间的一种融合。
并且他的行为规则并不是说我一个强有力的第一世界的这种行事规则在这个地方就行得通了。他最后会发生一些混乱的交错。这种交错,包括逻辑上的,包括审美,这种美学风格上的,包括人物形象上的。那么我们会发现《银翼杀手》确实和赛博朋克这样一种文学的东西,它有一种内在的相似性,对于某种未来的整体的失望,这就使得《银翼杀手》可以被解释为我们今天意义上的赛博朋克。玄色电影那样一种老电影的风格,黑暗的风格加持了led以后,就有那种异域环境下面那种暴力那种感觉。
菲利普·迪克他一辈子都没有听过赛博朋克这个词,突然一下子就被变成了赛博朋克的一个精神先驱。虽然菲利普·迪克本身乐于讨论的那种身份和身份之间的模糊的东西,也变成了赛博朋克讨论的一个核心的问题。那么电影里面提到的后现代关于社会批判的东西,好像变成了一个反人类中心主义的话题,人的身份并不是一直在那个地方的这样的一个状态。
上面就是我说的,赛博朋克是怎么样变成我们今天理解当中的这样一个状态。
那么从这个过程当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的问题,因为我们在把我们的目光投向作品以及作品之后的整个逻辑框架的时候,毫无疑问的,资本的力量非常强大。在最开始的时候,在吉布森他们开始写作的时候,他们并没有认为对资本的批判是有效的,是会动摇根本的,他们反而会觉得在当时的文化市场上,如果你不批判几句资本,你可能是这个人都不够有良心。为什么?因为他们不害怕这样的批判,朋克虽然对于资本主义是有抗拒的,但最后一定会被成一种商品。
那么这样的影响一直到今天仍在发挥非常大的作用。《狩猎愉快》是《爱死机》里面的,由刘宇昆的作品改编的一个作品,它的美学风格我非常喜欢。这基本上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就是说在中国传统的深山老林里面有一个狐仙,他和一个道士,也是一个捉妖人的儿子发生了爱情,但是没有后续,因为捉妖人的儿子去到了香港,他在香港的这样一个混杂的后现代的都市里面打工。然后狐妖因为她的生活环境被铁路被这种工业化的东西所侵入,所以它的法力一点一点的丧失,到后来她就不能够自由地在狐狸的形态和人的形态之间进行切换了。
然后她就跟着道士的儿子一起来到了香港。那么男性在香港这样的一个环境里面,他们可以他求得生存的方式是去工厂里面打工。女性呢,出卖身体。那么在这个故事进行到高潮的时候,女性被一个西方来的白种的肥胖的性变态的这么一个人物看中,然后把她抓过去,一个外来的男性,他对于东方的这样的身体其实已经失去了欲望,它要把东方的身体进行改造,改造成一个机械人,然后她才能够激发他的欲望。所以等到道士的儿子下一次和狐仙见到的时候,他其实已经见到了一个赛博格,她身体脑子以下所有的部分基本上都已经变成了机械。
那么这样的情况下,有很多可以阶级斗争、压迫、入侵这样的话题可以讨论。但是刘宇昆在小说里面给这个故事安排的结局是道士的儿子,用他从他的主人那个地方学到的——他一直都在使用主人(Master)这个词——从他主人那个地方学到的科学技术,把已经变成赛博格的狐仙重新改造成了一个具有变形能力的,能够在人和狐之间切换形态的这样一个形象。所以这个故事的最后一个镜头是还是一群白人男性主人们在香港的暗街陋巷里面想要去侵害一个东方的女性,然后狐仙出现在路灯上,这个故事就结束了。
它的美术风格非常的好,然后它整个叙事的逻辑也非常的朋克。但是就像我们刚才说的一样,朋克意味着反抗的不可能。朋克意味着他的反抗必然是直觉式的,比较低水平的,个体化的这样的一种反抗。他的反抗,并不针对一整个关于殖民的叙述,并不反思关于技术本身的一些问题,关于理性本身的一些问题。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狩猎愉快》这一部片子在豆瓣上的打分非常的高,它既有东方文化,又有一些我们想象的关于未来图景的东西,还有一些蒸汽朋克的这样的一些叙述。
我们会发现随着赛博朋克的是影响力扩大以后,后面所有的朋克跟朋克已经没有关系了,跟所谓的朋克精神已经没有关系了,真的就是所谓的丝绸朋克也好,蒸汽朋克也好。
蒸汽朋克的起源和《神经浪游者》的作者,以及另外一个也是赛博朋克的大佬合写的一部小说叫做《差分机》有密切的关系。但是《差分机》这个书出来的20年之后,再邀请这两位合作者去写一篇回顾文章作为前言后记,他们就说现在所谓的蒸汽朋克文化,跟他们的作品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写的是这样的一种营造亚文化的商业形态的作品。
他们作为一个有理想的,要使得这种科幻小说的文化品位得到提升的这样的一种思路,其实并没有真正达成。那么里面的问题很多,在我的论文当中,我会做一些理论化的分析,今天我就暂时不做更深入的讨论。我要请大家注意到的是另外一股力量,就是在中国,中国跟60年代70年代80年代的那些青年们不一样,我们不朋克,我们对于朋克这样一种甘地式的非暴力不合作的这样一个状态,其实是比较抵触的,相对来说我们对革命叙事倒是非常熟悉的。
因为刘慈欣他可能是中国最早的一批程序员,这个身份可能大家可能没有想到,刘慈欣从河北水利水电大学毕业以后,然后自己去学了很多的跟计算机相关的这种知识。当时还是计算机,还没有网络这些概念。当时学的,可能涉及到网络相关的东西,主要还是一些局域网,一些小的单位里面的这样的一些局域网。所以在我们去看刘慈欣在80年代创作,后来没有发表出来的那些小说里面,其实是有跟网络空间相关的情节的。
但是后来我有一次采访他的时候,就说为什么你后来不写这些赛博朋克了,他说一方面赛博朋克本身已经写得很好了,另外一方面进入到赛博空间里面之后,刘慈欣觉得基本上是一个奇幻故事世界。他想写科幻,所以他后来他就不写跟计算机相关的小说了。那么刘慈欣他在包括中国2185,包括超新星纪元里面提到过,大量子计算机,提到过中国的网络在21世纪可能会发展成为一个有几十亿个终端的巨大的局域网。局域网这个词是刘慈欣他自己起的名字,他自己小说里面的。
那么在那样一个环境里面,刘慈欣从工程师的角度,对于赛博朋克的想象,并没有被后来的像星河、杨平这样的作者们所接纳。在星河、杨平他们在开始写中国式的赛博朋克的时候,基本上是把赛博朋克当成一个题材。刚才有老师提到了《决斗在网络》、《MUD黑客事件》。这两位跟我的导师吴岩老师关系非常得好,他们开始写赛博朋克小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两个经常跑到我导师的地下室里面,那时候他有台电脑,然后在那打游戏。打游戏嘛,有一个人在打,另外一个在看,看着觉得自己开始看不下去了,要开始写小说。
所以你会发现像星河的《决斗在网络》,他的背景基本上就是北师大的校园。你甚至可以分辨出各个不同的宿舍楼。他写的这个故事是发生在这个寝室里头,那个故事发生在那个寝室里头。那么在这样一个背景下面,中国对于赛博朋克的接纳主要是作为一种题材。
那么这样的一种题材,当它开始向社会蔓延的时候,它就把中国的社会经验纳入到其中。而这个时候,恰恰也是我们中国开始进入到网络时代的时候。网络小说这个概念,我们在今天看来是非常市场化的非常大的非常垃圾的,或者说垃圾和精英的东西并存的这样一个状态。但是在2003年之前,网络文学是一个非常精英化的东西,包括《成都请将我遗忘》,包括当时的江南今何在、俞白眉、李寻欢这样的一些作者,他们当时很多人多少是抱着一些弥补中国乡土文学的念头开始写作的。因为当时中国文学他们看够了乡土,他们看够了农村看够了改革,他们想要写一些关于跟城市相关的东西。
在那样的情况下,03年之前,大概在98年99年前后,网络文学里面的网络基本上是和咖啡吧和一夜情和这种城市生活经验相关的这么一种东西。在那样一些小说里面,我们会发现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赛博朋克,但是他们在书写网络经验。在这样的情况下,等于说网络和赛博朋克这两个东西,在美国的时候,本来应该是小说和现实是有一个差距的,但对于中国的当下的作者来说,他们是同时出现的。我们今天的网络小说基本上是不写网络的,这是个非常奇怪的事情。
那么在这样的环境下面,赛博朋克在中国有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发展道路。陈楸帆老师在他的《荒潮》出来的时候,写过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叫做《中国只赛博不朋克》。但是我的解读是我们没有一个朋克的基础。我们关于这种技术的对于人生的、对于社会形态的这样的一些影响,有着另外一套话语系统。但是在这方面今天我就先不继续展开,因为一会儿陈楸帆老师可能他自己来讲会更加比我更有说服力一点。
好的,我今天讲的内容主要就是这一些,希望能够大概给大家提供一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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