筛子角(guo)里的死死生生
最近我写文章的时候,脑子里常常涌出武汉话。所以说,这篇文章的标题不能念角(jiao,角落的角),而要按武汉腔念guo(这就变成一语双关了,你懂的)。正如昨天那篇“老子到去克说”,一删激起千层浪。各行各业的写手进行了汉语开打、错字大比拼。本来删文封号寻常事,这回点子背,转眼间涌出各种图文,花枝招展地刷屏。读者接力挖掘汉语书写的潜力,简直达到了妖性的程度。君不见,有盲文、篆书、文言、拼音、倒文镜像、摩斯密码、乱码、毛体、文徵明体、郑板桥体......各种续命版。今天上午,我看那删帖集团算是服了周,为制止各位魔症大转发;把它全须全羽地放了生。你看,发一篇文章就像过筛子,你以为百密一疏;它那厢严防死守。昨天那个进了嘴的鸭子,硬是被网友们拖出来了;也算一次小胜。
本文的标题,就是这么来的。
我的封城日记没那么好运,接连被连刪了两篇。我在公号上至少传了十多篇文章,一半不见天日。有关博客,我先后做了三个,早已去向不明。有的文章,连一个晚上都没有活过。不能得到众多的点赞就算了,这样耗费一个又一个白天黑夜,所为何来?本来已经想明白了,封城日记,那是人人能写的吗?再有,中国有个摄影协会,组织了诸多摄影家来武汉拍东西。可不是他们一伙的,几个小哥拍着拍着就没影了;这又是啥情况?
我家有个小平台,平时与客厅相隔的玻璃门都开着。有一天我不知门已关上,兴冲冲地闯过去。结果?倒退五步抱头歪嚎。
每天写公号的感觉,就是这么回事。你就算一身是胆,胸怀绝技,四面透明的玻璃幕墙罩着你。你去撞,只管撞......
有时我收到几位老前辈的私信,他们既鼓励又担心地说:写得好,不过,保护好自己。
我在写作时,就像看到一个人在玻璃墙内项庄舞剑;什么舞剑啊,夸张了;顶多是个八段锦吧。但看官或又会问,为啥你还要写?这次,我不想用我是神经病那种无赖口吻来回答。
谁都知道,像方方那样的日记作者,别说全国,湖北武汉都不知多少。不是说都能写到方方小说的水平,而是说写日记的水平。本来嘛,日记是一种个人文体,谁不能写?谁作为个人都有独特的经验、独一无二的价值;这不需要别人来证明,也不需要官方做认证。日记,根本就不应该有统一的调子、统一的套路、统统压倒在一个作家头上,形成大家翘首以待,群起转发的态势。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几亿人,要靠读一个人的日记来养活自己对疫区的认识,这是作家写得好;也实在是一个大笑话。
这里不是说方方可笑,方方也好,财新也好,《人物》也好,各自都很拼的。天天写,信息量要大,工作量更不小。我有一天是从白天写到晚上,辗转发出了,马上有人说事实不对,我接着写,坐到了早上三点钟(十点钟再起床,已经删了)。这就是说,光拼不行,有个基本事实大家不要忘了:宪法学专家张雪忠老师说到《财新》时讲过一个观点,大意是,我们希望看到的表达,不应只是持有特许证入场的。而是所有人都可以,这就叫言论自由。昨天,网友群起为“老子到去克说”一文树碑立传,可见所有人都不可小觑。墙倒须得众人推,这才能冲决罗网。如果人人都能参跑,那方方日记,也能写出新的水准。
而在目前情况下,既然出场要特许证,必然就会有见光死;这个分层还会长期存在。我家有位新上手公号的小哥,每到午夜发文,早上起床收尸。心有不甘,他又去搞什么删帖联发诈尸版。为此,他像那些房地产大集团打出的旗号,追求“活下去”。怎么活?
先到某个网页的筛子上去过滤一遍敏感词。我就对他说,你要活下去,先要定位你自己——你将是那种写手。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在小说《如果在冬天,一个旅人》里写了两种情形,那里,一位作家每天早上开始写作时,就看到远处一位读书的女子。他的思路就被引到两个截然对立的方向:
有时我觉得我的写作与她的阅读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不论我写什么都是舞文弄墨,与她阅读的东西毫不相干。如果我写的东西像手指在玻璃上划过那样出现在她阅读的那本书页上,那会把她吓得赶快把书本抛得远远的。
有时我又相信,她读的那本书才是我的真正小说,我长期以来希望写却未能写出来的小说。
让我们暂时想象一下自己是卡尔维诺吧,你是想直抒胸臆,畅所欲言,先把自己吓死,再把读者吓死呢?还是拿捏分寸保住你的写作特许证(无论这个是记者证、刊号还是你那个微不足道的公号),让读者连日追捧?
如果是后者,我明白了,你想的是在筛子眼里找漏斗,再蝎子掀门帘——露一小手。那一定拿捏好你的心火啊,撒火恰到好处,你就赢打赏,得点赞。撒得过了头,那你引火烧身。拿捏,这是个技术活啊,老中医不是一天炼成的。余生你老拿捏自己,也很容易炼成废品。
跑题跑了这么远,再说回为啥要写日记。其实我不是天天写的,我的写作如野草自生自灭,故也能置生死与度外。目前假装写日记,不过是蹭个文体热点。武汉不幸封城,要不是封城,谁要看你写日记!写作刷我们存在,不定哪一天,像常凯导演那样戛然倒下,你的快意恩仇、鸡毛蒜皮......没人细数。再还有,现在不是那么多人忽然成了窥视癖一样,假装爱读日记吗?有些事情,不妨乘着日记的翅膀飞一会儿。
第一件事是武汉有位老人家叫谌简,已经八十多岁了。目前没感染,但也朝不保夕。她不是想向政府要萝卜白菜,而是你拉一卡车猪肉也顶不了的东西。她要她家的老房子。
老人家的房子是父母留下来的,其父一生功劳赫赫,也血泪斑斑。概括来说,首先,他是中共创始年代党员,参与过建军伟业:“我父亲谌杰,民前三年1月15日出生,黄埔军校第四期,中共党员,参加过北伐。1926年受党的委派同文强(毛泽东表弟)一道随朱德去万县,协助改造扬森旧军阀部队;并一同组织创办军事政治学校,谌杰为第五大队大队长。1927年杨森投靠蒋介石叛变,谌杰接朱德紧急通知撤离万县,同年和刘伯承一道参加南昌起义。
”其后因战斗负伤,和党组织失去联系。在国民政府治下,“经黄埔同学介绍,任远安县长兼远安等四县联防指挥官,1947年任宜昌专区保安副司令,少将军衔。任职期间,释放解救了大批共产党人。”而在新中国成立之前,谌杰和中共党组织联系上,受党委派,投身到建国大业:“1948年到湖北武汉组织成立‘湖北省人民解放委员会’任主任,为策反国民党军队起义,保护城市,为人民解放军提供大量物资,迎接武汉和平解放做出了贡献”。
尽管如此,作为前国军将领,谌杰在1955年的镇反运动里过不了筛子。他被以“反革命”罪判刑7年,1961年死于狱中。文革结束后平反冤假错案,谌杰在1986年得到平反,次年家属得到一纸“起义人员证书”,终结此案。
谌杰的妻子何鲁珍是著名人士沈钧儒的外甥女,知书达理。然而在丈夫被冤判后,1956年,武汉市以“逃亡人员房产”的名义没收其房产,美名其曰“代管”。谌杰妻儿一家从此流离失所,血泪艰辛可想而知。平反后,谌杰妻子开始要求归还房产,9年无果,死不瞑目。谌杰之女谌简继续申诉,16年未有中断,然母亲遗愿始终未能实现。
值此疫情横行,谌简老人忧心忡忡。她再次写下给市政府的求助信:为了父亲和母亲的荣耀,为了祖孙三代的权益和公道——她坚持要求,尽快返还谌杰的房产。这处房产,原是在武汉市汉正街上河街16号。
一处私房,三代人还没有索还到手。我这儿不是想讲老武汉的故事,而是要说,不要动不动就抒情:“武汉是一座英雄的城市”。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样的事情年深月久。无论是过去的冤魂,还是今天被疫情吞没的无辜者,争取正义的路还漫长得很。
还有一件小事,一位老人并不想让我转为众所周知。可是,我知道老人一直到今天都在为之悲愤,我也不知如何安慰他。
说的是现在重庆的郑汉生先生,老人家是重庆五七年长寿湖改造的幸存者之一,今年已高龄八十九了。他生于武汉,从名字可知。他也是一位啤酒标志收藏者,去年还曾来武汉参观世界邮展,与啤标收藏同好欢聚。郑老离开时暗自许愿,还要再来武汉。疫情发生后,郑先生一直为故乡父老躭心,难过,悲伤,哭泣,为逝者遥送远行......
却万没料到,自家的爱犬俊二(英俊的二货)某日在防疫严控的小区走失。我去过郑老家,位于一楼,郑老与女儿独居。发现小狗失踪后,父女俩白天深夜在小区内外呼叫了三天三夜。最后,经派出所允许查看监控录像,得知狗狗被BAO’AN赶出了大门。“半小时内,曾两度返回;铁门紧闭,未能进入。时间定格于当晚7点41分,俊二遭汽车撞飞遇害。”
郑老给我传来女儿在美篇上做的小视频:《俊二的幸福狗生》,俊二与父女俩相依为命,一家三口,在海边,在路旁,在花间树丛,不分老少,不胜憨萌。
又不禁想到被疫情关闭在佳欣酒店的人们,几分钟里灰飞烟灭。
生命如此美好又脆弱,悲伤会长留,语言显得苍白。
然而早上还看到一个抖音视频,据说是昨夜武汉长江大桥在放烟花;真是绚烂缤纷。我们群里武汉乡亲看了都在骂,这不是加油是惹火。中午得知原来是误会:一位摄影师以长江大桥的图片为背景,做了场“云焰火”,几可乱真。
说话间那篇“老子到去克说”的《人物》专访,已经出来了韩文、英文、希伯来文、德文、权游七国争霸精灵语+克林贡语......等各种译本,眼见是结成了“老子非说不可”的人类共同体。作为一个光明的结尾,我的冒牌日记写到这里,也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归宿。
2020年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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