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也说方方日记
沈明:也说方方日记
我不是方方的粉丝(从前叫“忠实读者”,现如今这个词显得土气十足了),几乎没有读过她的作品。国内新冠疫情发生之后,方方因其武汉疫情日记而在文学圈之外的普通公众中暴得大名,可我仍旧没怎么关注。偶尔在“朋友圈”看到别人转发的她的日记,也不过浏览过只言片语。完整读过的唯一一则,是其日记的终结篇。喜欢就阅读、转发;不喜欢或不感兴趣就忽略;如果觉得她哪里说得不对也可以作文批评——这些都是完全正常的。
然而,随着方方日记在媒体上的广泛传播,某些所谓左派知识分子对其冷嘲热讽甚至人身攻击、上纲上线的批判都出现了,比如前几天见到几位学界朋友转发并热捧的这篇:余亮《 把方方日记埋在春天里——谈当代中国“良心”戏 》。
这位作者先是写到:
我对方方本身没什么大意见,写日记是她的自由,别人赞美或者嘲讽她也都是自由。
这话说得挺得体,我简直要相信作者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了。可是,紧接着,连一丁点儿的过渡都没有,作者就笔锋突然一转:
只是她已被粉丝们架上了英雄和“最美女神”的位置,那就不是个人自由的事了。方方日记是一个文学事件,也是一个舆情政治事件。
这就是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语言和逻辑了。被粉丝捧为英雄和女神的人可多了,我不知道除了方方及其日记之外,还有哪一个人因为被捧为英雄或女神,就使其作品不再是“个人自由的事”,而成为“舆情政治事件”?而且,什么叫“舆情政治事件”?这个术语在文中仅此一用,作者未作解释,但无论如何,所谓“舆情政治事件”在作者眼中不会是什么好事了。换句话说,由“日记是她的自由,别人赞美或者嘲讽她也都是自由”急转直下而成为“舆情政治事件”,进而需要劳烦这位余亮先生润笔批判方方做“良心戏”,其堂而皇之的原因,竟然是“她已被粉丝们架上了英雄和‘最美女神’的位置”。这叫什么话?简直有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意味了。
有些所谓左派学者,不论政府的作为有多么大的错误和问题,都不仅不愿意张口批评一句,而且还会对其他人的批评声音感到浑身不自在,仿佛受批评的是他本人或他的神圣偶像一样。要我说,这些人只是伪左派而已,他们玷污了左派的光荣传统和使命。真正的左派,是愿意为民声言请命的人。而千方百计为权贵粉饰辩护的,那叫右派。当代中国学术界的一大迷思是某些隐藏很深的右派学者自诩为左派,而且是爱“国”的左派。我曾经跟朋友开玩笑,戏称这种人为“隐深右”,他们的思想与主张实际上跟呼吁“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进步左派是背道而驰的,事实上是站到了对立面:他们拥护的党和政府在今天根本不可能允许《共产党宣言》这样的文章出版——因为里面的敏感词太多了。伪左派还有一种常见的可笑论调,就是当你批评政府某种作为(比如压制言论自由)的时候,他说美国也这么干啊——这个时候他又拿美国当作标杆了,仿佛美国是他心目中的模范,美国的做法可以给他拥护的党和政府提供正当性似的。——这叫不学好啊。人家的长处你怎么不学呢!?小时候,父母和老师没教育过你吗?——要学好,不要学坏。而且,伪左派学者似乎认定,他们眼中的右派(读作“公知”——他们眼中的人大约只有两种:跟自己一伙的;公知以及被公知“洗脑”的群氓)跟他们一样,对比如说美国是不肯说半句坏话的。恰恰相反,美国政府压制言论自由或任何其他反动行径同样是应受批判的,怎么能成为你嘴里的正当性基础或辩护理由呢!?让我再说一遍,学者应该做的事情是社会批判,谁不对就批谁,哪儿不对就批哪儿,任何根据所谓“爱国主义”(实为爱党/爱政府主义)预定其立场的人,都不配学者这一名号。
一种庸俗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已经在某些伪左派人士的头脑中深深扎根,成为他的大部分思考的出发点和归宿。祖国不等于党,也不等于政府,这难道是很深奥的道理吗?学者的重要职责之一是社会批判;歌功颂德(党和政府当然也有做得好做得对的地方)和辩护之类属于宣传部(及其喉舌)、外交部的工作,这难道是很深奥的道理吗?
很少有人能被说服并因而改变自己的立场。我们处在一个思想分歧极端化的时代,也是理性的力量与功用大可怀疑的时代。之所以还是敲出了这几段文字,一方面是因为,方方日记虽然已经终篇,但因为其外语版本即将在国外出版的消息(据美国亚马逊网站的信息, 电子书 将于6月30日出版, 纸书 将于8月18日出版),近日又引起了某些“爱国者”的心理不适,争论再度浮出水面;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因为闲读鲁迅,偶然看到如的下文句触动了我,发现它们居然可以恰当地应用到方方日记及当下语境:
说话说到有人厌恶,比起毫无动静来,还是一种幸福。天下不舒服的人们多着,而有些人们却一心一意在造专给自己舒服的世界。这是不能如此便宜的,也给他们放一点可恶的东西在眼前,使他有时小不舒服,知道原来自己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美满。(《坟·题记》)
就在同一段文字里,他老人家还写到:
君子之徒曰:你何以不骂杀人不眨眼的军阀呢?斯亦卑怯而已!但我是不想上这些诱杀手段的当的。……假如 遭了笔祸了 ,你以为他就尊你为烈士了么?不,那时另有一番风凉话。倘不信,可看他们怎样评论那死于三一八惨杀的青年。
这说的难道不是李文亮乃至 任志强 吗?
鲁迅从未离开过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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