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 青年胡適:胡適的三種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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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胡適的神話
欲識金銀氣,
須從黃白遊。
一生癡絕處,
無夢到徽州。─湯顯祖
胡適是安徽徽州人。上海是他出生的地方,但因胡適祖先是徽州人,照中國傳統的習俗他是徽州人,縮小一點來說,他是徽州績溪人。徽州在哪地?在安徽省的最南端,在黃山與白嶽之間。白嶽亦稱齊雲山。徽州北部,即是名滿天下的黃山,往南是天目山,徽州就在這樣的萬山之間。可是攤開中國地圖來看,長江就像一條長長彎彎曲曲的青藤橫亙中國大陸:從青海、西藏直流而下,過了重慶往上向東北流,流到湖北宜昌、武漢向東南流,過了武漢又流向東北,到了下游即是安徽省。長江把安徽切成兩段:在長江北邊,淮北與巢湖四周及長江沿岸均屬平原。在長江以南,地勢推高,多是丘陵山地。岡巒疊嶂,盤鬱大江以南,在上古蠻荒時代丘陵一直不斷上升,最後隆升到最高峰海拔一千七百公尺,這就是秀麗的黃山─終年雲蒸霞蔚,煙霧繚繞,景色幽絕,遠近馳名。從黃山往南即是峰巒複疊名聞遐邇的天目山,這一帶區域一般人統稱為徽州了。徽州是一片盆地,具體一點來說,徽州是在安徽省的東南部。唐德剛譯注的《胡適口述自傳》第一章開宗明義即說:「我是安徽徽州人。」(這幾個字在英文本原本裡是沒有的,這七個字是唐德剛自己加上去的。)徽州位於長江下游(安徽最南),在新安江上游,故原稱新安,宋徽宗宣和三年(一二一一)改為徽州。徽州在舊時稱徽州府,自宋、元、明、清以來轄有歙縣、黟縣、休寧、婺源、績溪、祁門等六縣。從地理位置上來說,胡適的故鄉績溪在黃山山腳下,績溪是徽州最北的一縣,在徽州府內人口最少,最窮、最落後的一縣。
關於績溪人文地理,山川河流,我認為績溪縣副縣長周小紅於二○一一年在南京舉行的胡適一百二十年冥誕大會上演講,講得很好,這是一篇很出色有趣的講稿。有興趣的讀者可找來一讀。他說績溪可用五個特點來形容,那就是「小、秀、厚、靈、暢」。第一個特點就是「小」,績溪是一個玲瓏精緻的「袖珍小縣」。他(我不知道這位副縣長是男的還是女的)說蘇東坡的弟弟蘇轍曾做過績溪的縣令,巡視績溪回來後寫了一首詩,其中有一句「指點縣城巴掌大」,可見績溪幅員之「廣」,當可思之過半矣。第二個特點是「秀」,績溪是「山川秀美」之地,它「既有黃山的雄奇,又有天目山的俊秀」。第三個特點是「厚」,績溪是人文厚重之地。周說:「安徽的『徽』字源自徽州則大家都知道。卻很少人知道徽州的徽字源自績溪的徽山、徽水和大徽村。更不知績溪是徽商、徽劇、徽菜、徽墨的發源地。」他又說自古以來績溪文風昌盛,人傑地靈,民間有諺:「山中茅屋書聲響,放下扁擔考一場」,還有「一門兩尚書,一族開三府」的說法。龍川一村明清兩朝就出了十一個進士,二十個舉人。最後一個特點「暢」則是指績溪現代化後交通發達,成為南京、上海、杭州三地的長三角的後花園。
從績溪向南便是歙縣和休寧縣,從休寧向西北邊即是黟縣,從黟縣向西南便是祈門縣,從祁門往南就是朱熹的故鄉婺源,婺源是徽州最南的一縣,靠近江西。因為婺源一縣具有三面最突出的地形,抗戰前國民政府為了剿除紅軍方便起見,把婺源劃給江西省,但婺源與徽州有長久的歷史淵源,徽州人豈肯隨便把朱夫子的出生地劃出母省(胡適當然也反對),所以全徽州居民,群起反對,組織了一個「婺源返皖」運動。勝利後幾年還在鬧。一九四七年國民大會在南京開會期間,他們(這些徽州代表)寫好呈文準備向蔣介石請願,胡適看到了,就說:「給我吧。」胡適沒有把請願書交給蔣介石,他把呈文交給國大主席團代表張厲生。那時張厲生是內政部長,胡適說:「他就照辦了。」可是一九四九年中共柄政後,又把婺源劃給江西省。
徽州境內多山地,甚是貧瘠,可耕地很少,所以當地居民都出外謀生,大都是做筆、墨及茶葉生意,賺了錢寄回家,養家活口。徽州地雖貧瘠,但文風很盛,在中國歷史上出了很多有名的大學者,如南宋朱熹(大家都公認朱夫子是孔夫子之後最有學問的人),在朱熹之後,清初有婺源的江永(1681-1762),休寧的戴震(1724-1777),中葉以後有黟縣的俞正燮(1775-1840),歙縣的淩延堪(1757-1809)和績溪的胡培翬(1782-1849),都是有清一代頗負盛名的巨儒。也許因為這樣,胡適成名後常有人把他的家世張冠李戴。最著名的例子是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於一九一八年在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序言中說:「適之先生生於世傳『漢學』的績溪胡氏,稟有『漢學』的遺傳性。」翌年在他〈答林琴南函〉中又說「胡君家世漢學」。那時蔡元培對胡適相知不深,只知這位新來的年輕教授是安徽績溪人,他就誤認為胡適是績溪「解經三胡」的後代。「解經三胡」就是指胡匡衷、胡秉虔及胡培翬三個人。他們都是乾嘉時代望重士林的大儒,又都是極其深邃的漢學家。胡匡衷是胡培翬的祖父,胡秉虔是胡培翬的堂叔。這祖孫三人後人稱之為績溪三胡,都是著述甚富的大儒,對三禮《禮記》、《周禮》、《儀禮》的研究甚是精到。胡匡衷的《儀禮釋官》、胡秉虔的《說文管見》、胡培翬的《儀禮正義》著稱於世,獲譽為「張皇幽眇,闡揚聖緒,二千餘歲絕學也」,所以世稱「禮學三胡」。因為《皇清經解》裡收了這三位績溪胡氏的經解,故又稱「經解三胡」,蔡元培及梁啟超等人所說的「績溪諸胡」及「績溪三胡」即指他們三人。
除了蔡元培外,世界書局的楊家駱也把胡適上世弄錯了,他說:「漢學亦稱樸學,漢人所治訓詁考證之學也。適之為績溪漢學家胡培翬之後,故云家世漢學。」此外日本學者諸橋轍次在他所編的《大漢和辭典》中「胡適」一條載:「胡適,民國安徽績溪人,胡培翬之子。」胡適說他識此君。胡培翬是世居績溪城內,為書香世家,胡適與他非同支。現在看起來,這些錯誤有點離譜了。諸橋轍次是根據《現代中華民國滿洲帝國人名鑑》來編的,因為根據的材料錯了,所以他也就跟著錯了。梁啟超在一九二○年《清代學術概論》一書裡說:「而績溪諸胡之後有胡適者,亦用清儒方法治學。有正統派遺風。」後來任公在一九二四年寫的〈清代學風之地理的分布〉一文中又說:「績溪胡樸齋(匡衷)生雍乾之交,其學大端與雙池慎修相近,以傳其孫竹村(培翬)、子繼(培系)。竹村與涇縣胡墨莊(承琪)同時齊名。墨莊亦自績遷涇也。時稱『績溪三胡』。竹村善治《儀禮》,集慎修、東原、易疇、檠齋、次仲之成作新疏,曰《儀禮正義》。墨莊亦治禮,有《儀禮古今文疏義》。最有名者則《毛詩後箋》。績溪諸胡多才,最近更有胡適之(適)云。」
對這種錯誤的記載,胡適稱之為「胡適的神話」。這種神話始作俑者為蔡元培。到了晚年胡適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做口述歷史時,曾對「胡適的神話」有所匡正:「現在我要更正一項過去錯誤的記載,常有人說我家與績溪縣城內家世漢學的胡氏望族是同宗。這是錯誤的。」他說:「這個錯誤源自前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為拙著《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所寫的序言中說,績溪胡氏是有名的漢學世家,特別是十八世紀及十九世紀出了一些有名的漢學家(classical scholars)如胡培翬(1782-1849)及他的先人(如祖父胡匡正和堂叔胡秉虔)。這個胡家與我家並非同宗。」胡適又說:「在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初葉出了很多有名學者的那家胡氏望族,其遠祖可以追溯至宋代的一部名著《苕溪漁隱叢話》著者胡仔。不僅那個胡家與我家非同宗,而且我家與績溪另一胡氏望族─那位於十六世紀在中國沿海抵抗倭寇的名將胡宗憲也不是同一支。胡宗憲與績溪城內的胡氏也不是同一家。」最後他說:「我的祖先世居績溪縣城北約五十華里鄉下。我家主要是做小本生意。」在這裡胡適說得非常明白,城內的胡家是讀書人家或是官宦世家─家世顯赫;但是與他家不是同宗。照胡適在其口述歷史上的說法,那麼胡培翬一族是屬於績溪「金紫胡」,「金紫胡」一系最為顯赫,因為他們先輩胡舜陟封爵而得名,胡舜陟為宋代名臣,官拜至監察御史、鎮撫史、按撫史等職,並有金紫光祿大夫等稱號,故這一系後世稱為「金紫胡」。「金紫胡」人才輩出,「經解三胡」的經學大師全是「金紫胡」的後裔。而胡宗憲則是「遵義胡」。「遵義胡」因這一系的先人胡松(承庵)曾官拜明代工部尚書,這一支又稱為「尚書胡」。還有一支是「明經胡」,胡適即屬於這一支。這三支並不同一族宗,也不同譜,「明經胡」或稱「李改胡」。關於「李改胡」,其來歷又是「胡適的神話」一種了。二○○二年六月一日在紐約皇后區聖若望大學,李又寧教授召開了一個紀念五四及胡適的學術討論會,在這一盛會中,有一位籍隸績溪的江連海先生講「績溪三胡的歷史」,即講「金紫胡」、「遵義胡」及「明經胡」的歷史淵源,講得非常好,很明白清晰。在他認為,這「三胡」各不通譜,也不是同支。在績溪鄉里是盡人皆知。但外界知道的人不多,蔡元培弄錯了,而胡適卻效金人三緘其口,直至晚年在口述歷史中才做了更正,江先生對此稍有微詞。
據傳胡適遠祖本姓李,為唐朝昭宣帝的一支,昭宣帝於西元九○八年被朱溫所殺,他的兒子逃了,宋太祖賜姓胡封明經公,初居婺源考水,到第二世延政公始遷績溪,這是「明經胡」的來由。「明經胡」又稱「李改胡」。績溪《上川明經胡氏宗譜》上的〈始祖明經府君傳〉中說:「始祖諱昌翼字宏遠,號眉軒,本唐昭宗子。」但不見正史。胡適一九五四年第二次從美國到臺灣,於二月二十三日在臺北臺灣大學校長錢思亮寓所,對他以前的學生、後來在中央研究院裡做他祕書的胡頌平說了一個「李改胡」的故事,他說:「《皇清經解》收了三位績溪胡氏經解。這個績溪胡氏是另外一宗。我在兒童時代曾經參加過始祖昌翼公一千歲的祭典。從前宗法社會裡是『同姓不婚』的,因為『李改胡』的關係,所以族譜上規定胡李兩姓不通婚。那時有一位族人娶了李姓的女子為妻,不許上譜,結果乃將『李』字改為『季』字。」因此胡頌平認為「李改胡」是可信的,因為族譜上有這樣記載,且胡適看過的。大陸學者顏非認為胡適對這個傳說不置可否,似乎也默認。
胡適是否相信或「默認」?筆者認為這要看胡適對中國譜牒的看法。美國第十六任總統林肯(Abraham Lincoln)因為出身微寒,是故當他競選總統或當選總統後,每當人家問他的家世或譜系(family tree),林肯對家譜並無多大興趣。一般美國人講到家世時,總喜歡攀龍附鳳,不是說祖先是坐「五月花號」來美國,就是說上世參加過獨立戰爭。故當林肯於一八五九年競選總統時,幫他助選的人希望他也寫一篇類似這樣的自傳,以資宣傳。但林肯對家譜沒有多大興趣,只說他有一個不識字的母親,父親是一個農夫。像林肯一樣,胡適對中國傳統的家譜沒有多大興趣。他於一九一九年為績溪旺川曹氏顯承堂族譜作序時說的話,為我們做了一個很好的解釋,他說:「中國的族譜有一個大毛病就是『源遠流長』的迷信。沒有一個姓胡的不是胡公滿之後,沒有一個姓張的不是黃帝第五子之後,沒有姓李的不是伯陽之後。」胡適乃問:「家家都是古代帝王和古代名人之後,不知古代那些小百姓的後代都到那裡去了?」他又說他希望以後各族修譜,把那些「不可深信的遠祖一概從略。每族各從始遷祖數起。始遷祖以前但說某年自某處遷來,以存民族遷徙的蹤跡就夠了。各族修譜的人應該全副精神貫注在本支本派的系統事蹟上,務必信本支本派的家譜有『信史』的價值。要知道修譜的本意是要存真傳信;若不能存真,不能傳信,又何必要譜呢?」由上述胡適在曹氏族譜序中所言,我們可以得一結論,胡適對於他的祖先為李唐之後是不相信的,因為正史無記載。是故在他的《四十自述》及晚年的《口述自傳》裡對「李改胡」均隻字未提。
除了上述學術性及歷史性的「神話」外,還有一種「胡適的神話」是政治性的。那就是一九四九年中共柄政後,於一九五○年在學術界發動「胡適思想批判運動」。最顯著的例子,是胡思杜、顧頡剛及朱光潛等人對胡適的批判。胡適幼子思杜一九五○年九月二十二日在香港左翼的《大公報》報上批判胡適時說:「我的父親出身沒落的官僚仕紳之家。」顧頡剛曾是胡適在北大時的學生,他於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在一個批判胡適思想的座談會,以〈從我自己看胡適〉為題來批判胡適時說:「我和胡適都是生長在累代書香的人家,階級成分是相同的。」(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大公報》)還有北大教授朱光潛寫過一篇〈澄清對於胡適的看法〉中有一段,他說:「胡適出於績溪『世家』,父親在臺灣做過官,家裡在上海還有生意。論出身,他屬於資產階級和封建統治階級。他一向以他的家世自豪,就證明了他的封建骨骼。」(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十三日《大公報》)胡思杜批判老子的文章,可能有人捉刀,文中所用詞句均是流行的黨八股,即當時很時髦的共產黨術語。顧頡剛說胡適「生長在累代書香的人家」,是想當然耳,乍聽起來沒有錯但實際上似是而非。那個時候,在大陸上不僅沒有言論自由,也正如胡適所說的「沒有不說話的自由」。朱光潛像胡思杜、顧頡剛等一樣是被逼迫出來曲解胡適的。胡適的家世,談不上是世家,他家高祖、曾祖父在上海開茶葉店,只能算是小本經營,而說成「資產階級」則太誇大了。他「父親在臺灣做過官」,但官做得不大,到死時也只是一個縣令。胡適的母親像林肯的母親一樣,是一個不識字的農家女。如果我們說胡適有門戶之見、重鄉土觀念是可以的,他的確是如此。但如果說他「一向以他的家世自豪」,則與事實不符。他的家世並不顯赫,沒有什麼可以自豪,自豪亦非胡適的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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