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论中国传统政治

2020-08-18 原文 #火光 的其它文章

张鸣论中国传统政治 ——

张鸣:皇权不确定性下的统治术——传统中国官场机会主义溯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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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点摘录

  • 机会主义这个概念,指政坛中那些没有定见、没有操守、随机应变的政客行为。自古以来,中国官场机会主义盛行。无论儒家怎样强调士大夫道德操守,都未能遏制“墙头草”式的机会主义。草随风摆,而“风”就是凌驾于官场之上的皇权。
  • 中国自秦汉以来一直是官僚化的帝制结构,虽然皇帝最终要凭借官僚这个中介才能统治国家,但官员的权力来源和合法性依据都是皇权。官僚机器只是帝制的“车轮”。所以,皇帝要怎么样,官员只要迎合,就能获利。只有在皇帝明显违反常识道理、造成重大灾祸之时,官员才可能凭借儒家伦理对皇帝提出批评。理性选择的结果使得官员更多地趋向于顺从皇帝
  • 中国尽管有两千多年官僚制的传统,但守规矩、遵法制、走程序的现代理性官僚制度却一直都没有建立起来。考试取官的确是理性官僚制的一个重要因素,但中国古代官僚制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然后就再也不走了。隋唐科举制建立的初衷也并非建设官僚体系,而是防止贵族垄断官职,强化君权。科举制度越来越严密,选拔出来的人才也愈发精英化。但是,官僚的行为却没有程式化和规法化。官员的个人行为偏好往往直接影响一地的发展。
  • 官员的行为模式往往以皇帝的喜好为风向标。一般来说,皇帝喜欢什么,一个朝代就兴什么。汉初皇帝喜欢黄老,臣子们就清静无为;东汉皇帝喜欢儒生,则臣子们多为经学家;唐初皇帝喜人上书言事,则多诤谏之徒;到晚唐,皇帝喜欢佛教了,则多礼佛之士;清代嘉庆之后,皇帝提倡节俭,带头穿补丁衣服,则满朝文武衣服上都打了补丁,有的补丁比衣服本身还贵。
  • 皇帝行为的不确定性,势必导致官员行为无法程序化、规范化,而皇帝行为的不确定往往是由统治术决定的,属刻意为之。多数王朝都外儒内法,崇尚权术,甚至迷信权术。秦始皇和丞相李斯之间,有过一个小故事。李斯随从车马过盛,很是招摇,皇帝看了不高兴。随行的宦官就把这事告诉了李斯,李斯于是轻车简从,低调起来。秦始皇马上知道身边有人泄密,又审不出来,于是把当时在身边的人都杀了。因此,官员要看皇帝的喜好行事,而皇帝却偏偏不想让官员知道自己的喜好,刻意让他们去揣摩、迎合、争宠,以便控制、操控他们。这就是为什么一向为人看不起的阉人,始终是中国王朝政治中不可或缺的成分。其目的很简单,就是官僚需要通过宦官了解朝中的信息,掌握太后和皇帝的动向。
  • 帝制还会有一些特别的制度安排,刻意强化皇帝行为的不确定性。比如明清两朝都实行低俸制,但绝大多数官员都可以通过政务上下其手,获得大量的灰色收入。对于这些,皇帝一清二楚,但就是不肯加以改变,即确定性地增加官员白色收入。这样做,实际上就是把绝大多数官员都置于违法犯罪的状态,进一步扩大了皇帝操控官员的空间。
  • 君主制的近代转型,都是从限制君权(具体地说,是限制君主行为的不确定性)开始的。英国的大宪章运动,就是英国的贵族和新兴资产者通过跟国王签订宪章,限制国王无度的征税,逐渐限制国王的其他权力,最终发展为君主立宪制。清末预备立宪,其钦定宪法大纲、成立准议会资政院,主要比照日本,因为日本立宪体系中君权比较重。但是,预备立宪一旦进入行动程序,各省的准议会谘议局和中央的准国会资政院一成立,君权包括代表君权的各省督抚之权,还是被大大地抑制了。督抚想增加点税,居然怎么都不行了。资政院居然多次提出议案,弹劾代表君权的军机处。后来,就自然有了当家的满人亲贵执意收权,得罪了全国的士绅,以致于辛亥革命发生,皇帝被推翻。
  • 对于传统中国而言,官场的机会主义无疑是一种强腐蚀剂。小官迎合大官,大官迎合皇帝。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大兴土木,横征暴敛。只要摸准了意图,确定上面有这样的偏好,下面就会玩命地推行,即使惹出民怨,官逼民反,也在所不惜——有时甚至等于挖坑埋了上司,但这个坑当时却非挖不可
  • 如果是在一个传统的农业国度,这样的机会主义危害还小点。因为中国农村基本上是自治的,官场只要不大折腾,农村都能自己运转。但是,在一个走向城市化和现代化的国家,恰好这个国家的政府权力还超大,官员迎合式的折腾,小则危害地方,大则坑害国家。一个政策出台,没有修正剂,没有刹车装置,动辄上千亿、几万亿砸出去,等到发现错了,已经铸成大错,无法挽回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刹车的只有一个人或者最高层的几个人,而车轮启动恰好是迎合了最高层的偏好,指望来自最高层的刹车制动,显然是不可能的。
  • 只要最高统治者的行为没有纳入法治之下、接受制度的约束,官场机会主义就永远消除不了。权力集中在一个明君身上,的确可以高效地实现很多大目标。但是,今天的世界,对政治领袖的要求不是雄才大略、英明决策,而是不犯或者少犯错误,尤其不犯大错误。规范领导人行为,减少领导人行为不确定性,才能最大限度地遏制官员的机会主义倾向,使其眼睛向下,以民众的利益为政治的出发点。

张鸣:从科举制到市场经济转型——官本位的源流及滥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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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点摘录

  • 以文官为核心的庞大的官僚体系,是中国制度的核心成分,台湾著名学者许倬云甚至称之为中华文化的“三元色”之一
  • 秦朝实行的是“以官为贵”的国策,官吏不仅是法令的执行者,而且是教育的唯一实施者。秦二世而亡,秦制在汉朝遭到了修正,汉朝实际实行的是贵族和官僚的双轨制,但总的趋势是官僚的份额在增加。尽管由于用于选官的察举征辟制度的副作用,官僚本身也出现了世袭化的倾向(门阀),以至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官僚贵族化的普遍现象。但此时的门阀世族,世袭已经不是采邑和爵位,而是做高官的特权。当然,任何形式的世袭,对于皇帝而言,都不是好事。所以,当再一次统一到来之际,皇帝选择用科举制度削平门阀世族。
  • 从科举实行的1300多年的历史来看,科举制的确是一把锋利的斧子,对于削平门阀世族有着奇妙的作用。皇帝对科举的重视,是因为这样的选官途径可以保证最高权威的畅通无阻;宋代之后,进士考试的殿试又极大地强化了皇帝对科举的控制。而民间对科举的看好,是因为考试意味着公平和公正,意味着平民的机会。官位的获取,由于跟科举考试的结合,在民间获得了极大的合法性。高官的后代,一般也不屑于走门荫入仕之途,有志者,一定会走科举的“正路”。无论朝政混乱到了什么地步,只要科举尚在,就始终是人们入仕的第一选择。
  • 科举对于王朝的好处,还保证了朝廷可以从民间不断地汲取人才。虽然后来的八股取士,被有识者多加抨击,但人才会屈就八股而实现自己做官的梦想。美籍华人学者何炳棣统计了明清之际12000多位进士和23000多位举人的家庭出身,发现出身于此前未有功名的寒门小户之家的人,占了差不多一半。明代寒门的比例高一点,约在55%左右,而清朝稍低,也有37%左右。白衣致卿相,在那个时代,不仅仅是一个普通士子的梦,而且是某种程度的现实——虽然实现的可能性并不大,却能保证把多数优秀的读书人都拴在科举上
  • 历朝历代,能通过科举考试的人都不多,但由于科举实际上存在三级台阶(秀才、举人、进士),每个台阶,都有相应的政府优惠和社会荣誉。所以,读书人还是会尽力争取踏上这些台阶。这样,众多的读书人,都聚拢在科举的台阶上;社会的金字塔,就按照官僚制度的理路搭建起来。社会地位的排序标准,人们首先认可的是科举的功名,依照童生、考过试的童生、秀才、资深秀才、贡生、副榜、举人、进士这样的台阶递进。其次才轮到官阶——做过官的人,依照官阶的大小,文还是武,其士绅的地位高低有差。最后才排到财产。
  • 按今天政治学理论的标准,中国古代的国家,都属于小国家,国家政权不下乡,基本上不提供公共产品和公共服务。但是这样一个自治的社会,却跟官僚制有着血肉联系。由于读书人都在围绕着科举制的金字塔活动,而他们又是乡村自治社会和宗族的领袖,所以,在古代中国,实际上不存在国家与社会的二元对立,在官本位的价值体系上,它们是统一的
  • 官本位深入骨髓的魅力,在很大程度上托庇于科举制。没有科举制,官吏的选拔势必会充满乌烟瘴气和任人唯亲、任人唯钱的肮脏。人们每每痛恨官吏,但因为有了科举,人们对官吏的感情有了很复杂的两面,既痛恨,又艳羡。通过考试做官的人,就变得令人钦佩。凡是正途出身,尤其是两榜进士出身的进士,不仅上司高看一眼,连百姓也高看一眼。中国古代政治,一般不讲政府合法性的问题,但官员的合法性,往往就在科举上。
  • 自1905年废除科举,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一阶段从晚清到民国,无论是北洋时期还是国民党时期,科举制度全面没落。中国这个时期掌握国家权力的人,都是军人,而新生代的绅士和商人以及新式知识分子,也作为社会精英,登上历史舞台,官吏则谈不上是社会精英。
  • 1949年以后,尤其是1952年高等教育改革之后,实行高校全国统一考试,事实上把高考变成了新的科举。考上大中专院校的学生,毕业之后,都是国家干部,由国家统一分配工作,就像过去由吏部统一分发各省候补一样。这样的制度在实行13年之后,被“文革”中断;改革开放后恢复了不到十年,随着大学毕业不包分配的改革,高考科举复辟的性质,悄然褪色。科举的光环,现在被公务员考试和高考分担着,但色彩越来越黯淡
  • 当代中国的改革,实际上是政府拉动的。在整个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建立过程中,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政府实际上是最大的获益者。政府不仅握有市场上无所不在的审批权,而且可以直接操控司法,干预经济,或者利用面目不清的国企,参与经济活动。结果,即使没有腐败,政府官员也变成了操控资源的香饽饽
  • 在这样的转型过程中,对官僚体制的改造有两种路径可以走。一是建立一个理性、廉洁、高效的官僚制,重建科举,使官僚制的入口公平公正,保证这个制度起到不断从民间汲取人才的作用。二是缩小政府,放弃多数目前的政府职能,实行西方式的文官考试,让社会大于政府,抹掉公务员职位的光环,让多数人才都进入商界、科技界以及学界。可惜的是,我们现在是两者皆弃。既没有走理性官僚制的路,也没有走小政府大社会的路。公务员考试学的是西方,但公务员却成了社会上最受欢迎的职业。官本位的价值还在,而且依旧得到制度的支持。庞大而且日益扩张的官僚体制,已经日益成为中国现代化道路上的障碍。

张鸣:权力边界何在,实话空间几许?——论中国政治传统中的权力与真理关系

论点摘录

  • 中国有2000多年的帝制历史。历史,就是支配者的历史。也就是说,历史的叙事,只是权力支配的叙事。中国历史上历代统治者的权力来源都是强力,或者说暴力。“马上打天下”是一个通则,任何人不能例外。但是,马上打天下,不能以马上治之,也是一个统治的通则。以武力运作的方式统治,无一例外都是短命的。这个严峻的现实使得权力的拥有者懂得,使用权力要讲道理,要有所节制。
  • 讲道理,第一是大道理,按孔子的说法,是仁政。就是说,民是统治者的最大资产。第二是有什么说什么。首先是把事情应该怎么办的道理原原本本说出来,其次是不对上级搞信息封锁,尤其是不能蒙蔽皇帝。没有一个皇帝喜欢被人蒙蔽,但是,现实的王朝政治,实话实说,还真是个难事;完全不被蒙蔽的皇帝,还真的就不存在。不仅皇帝如此,每个上级,也都如此。一级蒙一级的可能性,永远都存在。
  • 在帝制时代,君主或多或少能够纳直言,听得进意见,是因为他们的权力受到一些有形和无形的限制。第一种限制,是大道理的限制。后世皇帝“独尊儒术”的选择,等于承认在最高权力之上,还有一个更高的道理的存在。“皇权接受一个更高的意识形态的指导制约,士人官僚的‘规谏’构成了制约皇权、调节政治的重要机制”。第二种限制,是制度。权力的行使,要按制度的轨道走。后世史家公认汉唐的制度有其优越性,很大程度上在于它的集体决策机制。任何重大决策,必须经过朝廷重臣的集体讨论,朝议和廷争之后才能拍板。即使形成了决策(诏令),某些专门的机构,比如门下省,也可以封驳,即打回去重议。而御史台的谏官也可以提意见,让皇帝回心转意。最后,对皇权最大的限制,是士大夫官僚群体。汉朝之后,官僚基本上由儒家士大夫担任,而儒家士大夫一向自以为有引导、规劝君主的使命;君主一般也以“与士大夫共天下”为信条。
  • 这三种限制之所以能成为限制,关键是皇帝本身还有所忌惮,担心自己做了亡国之君,也担心因自己的行为不当留下万世骂名。即使像汉文帝和唐太宗这样千古称颂的明君,他们的明智,他们的从谏如流,也是建立在对亡国的忌惮上的;而且在骨子里,对犯颜直谏的人,都不喜欢。
  • 在整个帝制的历史上,尽管君主们知道实话实说对他们的统治有莫大的好处,但他们却一直在做一种反向的努力,尽力削减人们说真话、说实话的空间。从盛唐到晚唐,皇帝也一直在降低宰相们的官衔,好让他们没那么大的资本跟自己争吵。进入宋代,一直在皇帝身边坐而论道的宰相们忽然之间就没有了座位。到了明代,一身流氓气的开国皇帝把宰相也给废了,而且开创了帝制国家特务政治的先例,锦衣卫、东西厂,走法外的轨道,口衔天宪,随意迫害群臣。御史只对下,不对上。而到了清代,传统的士大夫对儒家经典的解释权,也被皇帝收去,文字狱一个接一个。在这种根本不让人说话的政治气氛里,乾、嘉、道三朝元老曹振镛的名言“多磕头少说话”成为清代臣子们必须遵行的准则。很多臣子,把磕头当成了健身体操,每日练习。皇帝要求臣子的,只是做事,别妄想做大臣,只能做奴才。
  • 君主的专制程度越高,人们说实话、说真话的空间就越狭窄。君主如此,坐镇一方的高官也是如此。被马屁灌饱了的人,一般来说,都会出现两种病症:一是自我膨胀,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二是不大能容忍与自己判断不同的意见,至于刺耳的实话,则更是要暴跳如雷,继而大张跶伐。有了这样的病状之后,一般来说,无论是臣子还是下属,都不会在他们的耳边说他们不喜欢听的话了。反过来,这些有权的“猛人”,也就特别容易被人包围,根本无从了解下面的真实情况。如果还有人想挽回时局,想方设法说点实话,也只能走迂回路线。把真话和实话,变成一种变相的马屁,迂回地灌进去。
  • 一个国家的政治,若是到了实话不能实说,非得绕着弯子说,迂回地说,把实话变成马屁来说,才能于时局有所小补的时候,政治空气就已经相当恶劣了。这种时候,我们看到,有责任的热血之士,如果还想在体制内做点事,就非得把自己变成八面玲珑的“琉璃蛋”,变成特别会说话的“巧嘴八哥”。否则,就只好投身反叛队伍,致力于推翻现实政权。这是实话的扭曲,但从根本上说,是政治的扭曲。这样的扭曲严重了,离政权垮台也就不远了。
  • 权力是要人来行使的,而人则是有人性的弱点的。古往今来,人们一直期待有权者通过自身的道德修养实现自我约束,不再放纵权力。但是,迄今为止,无一成功。所以,对权力的约束,才是良好政治所必须具备的条件。古今世事大变,可是,人性的变化其实并不大。人性的弱点,是超越国界,超越地域,超越信仰,超越时空,也超越意识形态的。对人性恶的防范是人类永恒的课题,对权力的约束亦未有穷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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