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北泽三院往事

2020-09-14 原文 #火光 的其它文章

下北泽三院往事 ——

作者:八千九百六十四

1

“这个engineering drawing,我们就有几年用鸭嘴的笔,旁边一个小盒子。最痛苦的,就是鸭嘴笔把这个水弄到里面,描图的时候一下子就……然后就用刀片刮,这个就是描图里最痛苦的!”

饭桌上,下北泽国机三院的老总苟利国端着茅台信口胡诌。李田所心想瞎几把扯,你个党校毕业的老王八,会个屁的工程制图,能爬上这个位置,无非靠的左右巴结。稍微有点进展,就开庆功会铺张浪费。那是零几年,22岁的李田所刚进三院实习没多久,就被苟利国拉去腐败了几回。这次是跟他所属的研发项目组,为了庆祝A型机床的研发进展。在李田所看来,这点进展完全没必要庆功,苟利国无非是想公款吃喝而已。

李田所看向身边的席位,身为机床总设计师的贾笙一言不发。李田所不敢对她讲话,毕竟两人之间隔了好几级,今天在饭桌上却莫名其妙地挨着坐。李田所只是在贾笙手下打杂的,而她是这桌上职位仅次于苟利国的人。

苟利国喝高了,张牙舞爪地唱起革命歌曲:“待到签下大单子,一人一个女博士……”害得旁边的男同事不停戳他,边戳边用目光示意贾笙。然而后者并无反应,不仅对苟利国的兴奋无动于衷,目光也并没有注视着谁。苟利国似乎急了,忽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小贾啊,今天你是大功臣,怎么还一滴酒没喝呢,这不是看不起我苟总吗?”

李田所觉得自己不能沉默了:“贾经理是开车来的,不能喝酒。”

苟利国撇撇嘴:“你个实习的毛孩子,插什么话。”

李田所血气上涌:“谁说我是毛孩子,我能喝得很,苟总你有本事,就跟我拼酒。”

苟利国哟呵一声:“好啊,来啊,敢跟我拼酒,今天就让你吐在胸上。”

李田所没吐在胸上,但刚出饭店就走不动了。苟利国一边哼唧“一人一个女博士”,一边指使他的司机去开他的红色法拉利了。李田所几乎失去了意识,不自主地哼唧:“车站在哪,车站在哪……”

这时他听到一个很轻的声音:“你家住在哪里,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哎呀,救世主来了,李田所有气无力地报了地名,然后就被扶到了车上。他已经支撑不住了,上了车,就在后座上缩成一团,昏睡了过去。朦胧之间,李田所感觉车开了很远很远,路灯如同飞扬的幻影,扑朔迷离地划过他的脸颊,仿佛从天堂到地狱,又路过人间。

李田所家住在很破的老城区,这时快过年了,车窗外红灯一片,还下起了小雪,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车在他家的破楼前停下来,他又听到了那个很轻,却很温柔的声音:“到家了,下车吧。”又补充了一句:“辛苦你了。”

李田所看到父母在车外面等着,母亲抱怨道:“田所这孩子,怎么又喝多了。”父亲说:“年轻人啊,就该吃点苦。”然后他就被父亲扛了起来,背进了破房子幽暗的楼道。年久失修的楼道灯忽闪忽闪。在这明灭之间,他看到贾笙默然地伫立在外面,微风轻轻地扬起她的短发,又把点点雪花点缀在她的发丝上。那些雪花融化成水珠,折射着她身后的灯火,让她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影子。

2

李田所毕业于下北泽某名牌大学,上大学时,就听说他有个叫贾笙的学姐,当年16岁上大学,比同学都小两岁,毕业后直接去美国某名牌大学读博,全额奖学金。24岁博士毕业后,她婉拒了美国几家大公司的橄榄枝,毅然回国,进入父亲曾效力的三院工作。那时三院还在起步阶段,风雨飘摇,贾笙的博士工作正好对口,完全是雪中送炭。于是她不到两年就晋升为项目经理。这个都市传说般的学姐让李田所很自卑,毕竟他是个要强的人。

天蒙蒙亮的时候,李田所从水泥地板上爬起来,才意识到自己在自己家里,没喝酒喝死,没掉进饭店厕所,没被苟利国从窗户扔出去。不过昨天喝高了,记忆肯定有问题:自己的父母明明在三年前被城管打死了,怎么可能把他扛上楼呢?看来是自己爬上来的。这么看来,昨天肯定也不是被贾笙送回来的。酒劲还没完全下去,他迷迷糊糊抓起手机,没想到有两条新短信,都是齐因霍发来的。

齐因霍是带李田所实习的前辈,也是贾笙的手下。齐因霍说:“昨天你喝醉了,是贾经理开车送你的,你识趣点。”又说:“哦对了,她父亲几年前去世了,现在她家只有她和她妈妈两个人。”

李田所一个激灵醒了,本来还有点沉浸于自己父母的悲伤,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识趣”。李田所虽然是学理工的,却不是书呆子:既然要识趣,送礼就不能出偏差。齐因霍的意思是现在贾笙家里没有男人,那送烟送酒就不合适。李田所虽然不是书呆子,却连女生的手都没牵过,根本不知道送什么好。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记起一句广告词:“阿胶蜜枣,美容养颜”。他爬起来,从抽屉里掏出存折。虽然隐约感觉送蜜枣有点寒碜,但自己也想不出别的选择,就去专卖店买最贵的好了。

李田所提着阿胶蜜枣,一路上跟同事打电话。事情还算顺利,因为去过几次饭局,认识了不少人,他没费多大力气,就打听到了贾笙的住址,还知道了她的母亲叫曲芝。曲芝看到李田所上门,连连说,哎呀,贾笙她不能喝酒,这次是你帮她挡了酒,我们谢谢你还来不及呢,你来送啥礼啊。李田所以为曲阿姨是客气,扯了很久的皮,她依然坚决不收。最后李田所说,这蜜枣美容养颜,他一个男生用不到。没想到曲芝听完呵呵笑起来,说小伙子你看起来皮糙得很,比我女儿还需要美容呐。说得李田所一怔。曲芝又说,看你小伙子人挺好的,进来坐坐吧。

曲芝说贾笙不在家,周六了还在加班忙工作。李田所感到愧疚,说要不我也去加班吧。曲芝连忙摆手,说你看起来酒还没全醒,把仪器参数调错了怎么办。接着就要跟李田所聊家常。聊家常,自然免不得谈起父母。李田所看着曲芝真诚的面孔,心里也不太介意,就说三年前他父母被城管打死了,还上了新闻,闹的沸沸扬扬。于是几个城管都被判了,他也拿到了足够的赔偿,得以读完大学。说完这些,李田所叹了口气,说这个社会总的还是好的啊,只是自己命不好。

“我啊,也是这么想的。”曲芝点点头,又摇摇头。

李田所没听明白。面对长辈诚挚而莫测的眼神,他本来想问问贾笙父亲的事情,却突然如鲠在喉。李田所听说他是积劳成疾而死的,那时为了赶项目,他作为总工程师彻夜不眠,奈何年纪大了没熬住。本来现在的三院老总应该是他的,结果被苟利国窃取了果实。一想到苟利国那张肥肿的脸,李田所心里就不是滋味,凭什么最后苟利国当了老总,长得跟个包子似的也能当老总。

3

李田所把阿胶蜜枣拆成小包,周一带着去上班。心想买都买了,既然曲阿姨不收,就跟同事分而食之得了。李田所分完蜜枣,回到工位上,打开工程制图的CAD软件,正准备开始工作,忽然听见一个甜甜的声音:“田所哥,人家最近来那个,能不能再给我一包蜜枣啊。”

李田所听了一阵反胃,头也不回地扔过一包:“拿去。”

“谢谢田所哥!”那个甜腻的声音又嚷了起来。

李田所感到心烦意乱,那个甜腻的声音来自福碧,是齐因霍带的两个实习生之一。福碧总是谄媚地叫他田所哥,一出事就装傻卖甜找他帮忙。李田所虽然很烦,却没法拒绝,因为福碧是他的高中同学,逢人就说李田所是当年的年级第一。也因为这个原因,福碧当年还给他写过情书。李田所当时拿过情书不知道是什么,拆开一看内容下巴都掉了,旁边几个男生立马吹起口号,李田所感觉老脸都丢光了,最后以不能影响学习为由拒绝了她。李田所的哥们说福碧就是个婊子,今天你甩了她,她明天立马去找下一个目标。后来福碧果然没再骚扰李田所,也不出意料只考上个二本,结果大学毕业后风水轮流转,两人居然来到同一家国企实习,还都归齐因霍管。李田所感到愤愤不平,齐因霍就跟他说,福碧是苟利国的侄女。这一说李田所感觉更奇怪了,以福碧高中时的品行和作风,怎么也不像是大老总的亲戚。

李田所在帮贾笙写专利,因为只是实习,所以也干不了什么重要的事,顶多对一些细节进行二次检查。这个专利很重要,据说是她进三院以来写的一系列专利中最重要的,也涉及她博士论文的核心部分。当初贾笙告诉李田所时,李田所满心狐疑:“你这是剽窃美国人的技术啊,不太好吧。”

贾笙听了淡然一笑:“所谓剽窃,是剽窃别人研究出的技术,而这个技术,是我博士期间自己研究出来的,所以不能算剽窃。”她的声音中有点骄傲,似乎掺杂着从美国带回来的自尊。当初李田所心中有些嫉妒与不甘,以为她在耍大牌。但多年以后,当他自己也浸染了美国的色彩时,才明白那种自尊是烙印于每个自由人的本性,而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却是罕见而珍贵的人格。

李田所忙完工作已经九点多,赶不上末班车了。正当他收拾东西走人,准备毅然割肉打车回家的时候,不防在走廊里跟贾笙打了个照面。贾笙问李田所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李田所连忙回答,这不听说您周六还加班吗,我学榜样呢。贾笙听了眉毛一挑:“谁告诉你的?”

坐在贾笙的车上,李田所心里疯狂宇宙,心想都这么晚了,怎么今天又让人家开车送了,自己连残忍拒绝女孩的好意都做不到,果然还是太嫩了。又一想这女孩还是自己的上司,他又冷汗直冒。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前面的贾笙开口了:“之前开会让你们背单词,你背了吗?”

李田所吓了一跳,连忙说背了。贾笙听完就要考他几个单词,李田所不负期望,全答了上来。贾笙说很好,看来你是在真心努力,不像有些人只会开小差,又说:“那最后考你一个,adorable是什么意思?”

李田所懵了:“Adobe?软件公司?”

“不,是‘很可爱’的意思。如果你的美国朋友给你看他的小猫小狗,你就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这是在美国聊天很常用的单词。”

李田所心想原来是这么少女的单词,怪不得自己没背,不过还是不甘心被打压:“一口一个美国的,你那么喜欢美国,为什么还要回国?”

这个问题引来了长久的沉默。李田所问完也觉得有些不妥。他默默看着前方,那是晚间灯火通明的公路,公路后面是渐远的繁华科技园,前方则通往自己所在的破旧老区。在那渐近的破楼和破电线杆子之间,他从后视镜中看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炽热而明亮,仿佛是即将划破这暗夜的锋芒。从暗夜尽头的光明彼端,他听见了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四个字:“因为理想。”

4

你见过美国的医药企业吗?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实验的吗?那里有最先进的数控仪器,只要点点鼠标,就可以同时测试96甚至384个样品,一天能够测试几千次,而且流程全部标准化,出错的概率是几万分之一,甚至几十万分之一。这是什么概念呢?在我们国家的实验室,还在依靠人工手动做实验,一次只能测试几个的样品,个位数哦。而且很容易出错,一旦出了错,之前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而且这个效率……

贾笙说完停顿了一下,李田所感觉她在叹气。他计算了一下这个效率,计算了一下这个倍数,这就是中美两国在工业工程方面的差距吗?真是不敢想象。

“我们国家有这么多优秀勤奋的科研人员,他们为了科学,为了人类,却不得不把宝贵的时间花在重复的劳动上。你问他们为什么坚持这么做?还不是因为所相信着的东西。因为你知道他们相信着,所以你忍心让他们的努力白费吗?”

为了人类?这主旨又升华了。李田所有些发愣:“不……当然不能。”

“那就是了。制造先进的仪器,需要先进的机床,而这就是我,不,我们在做的事。等我负责的A型机床投产后,往远了说,能让我们国家制造出世界先进水平的仪器,能帮助成千上万需要的人;往近了说,可以为三院创造上亿的产值。虽然这么说有些自私,但这是我对自己最骄傲的地方。你能理解吗?”

原来自己在帮忙写的专利那么重要,李田所心想,这下他肃然起敬了。说起来,贾笙只比他大三岁,他觉得就算自己再虚长三年的岁月,也无法达到她心中那种理想的高度。可惜后来他才明白,所谓理想,用洋文讲不过是“illusion”,既然是“illusion”,最后的结局就只能是disillusion。

几个星期后,李田所上厕所路过贾笙的办公室,看见门关着,里面有个男人在大喊大叫——那是苟利国的声音。李田所的神经骤然紧张起来。苟利国仿佛吃了炸弹,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你你你……你目无领导!”贾笙则依然不卑不亢地小声说话,李田所在外面听不清楚,只听到苟利国宛如长坂坡的张飞,猛然一声震吼:

“在中国,一切都是要讲政治的!”

5

苟利国跟贾笙争专利的事,李田所之前就有所耳闻。不过他俩之间的矛盾激化还是最近。因为专利即将完成,提交的事也逐渐提上日程,那么署名权就成了问题。苟利国说要“讲政治”,什么是政治?政治就是说公司是国家的,成果是集体的,那么苟利国作为集体的领导,自然也是集体的代表,有权利代表集体为专利署名。而且他说贾笙这个人,“不排除离职单干的可能性”,如果专利署名给她,然后她离职自己开公司去了,岂不是抢夺了集体的成果。在李田所看来,这简直匪夷所思,在他的记忆里,苟利国就没掺和过项目,代个屁的表,无非是觊觎这块价值几亿的肥肉而已。这种事在国企很常见,但对从美国回来的贾笙来说,“知识产权”是不容逾越的底线,尤其项目还是她一手包揽的。就算把项目组所有人都署上名,也轮不到苟利国——当然署这么多人的名是不可能的。

苟利国在贾笙的办公室里,指着她说你“不服从集体”、“不遵循社会主义的制度”、“玩资本主义那一套”,说几句就打几个嗝,脸也紫得像茄子。最后贾笙说,改革开放快三十年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死了,您就别给在这贴大字报了。苟利国一听火冒三丈:你说什么?你敢看不起毛主席?然后就夺门而出,去厕所解裤带了。李田所躲在厕所隔间里瑟瑟发抖,听见苟利国边解裤带边哼唱他的革命歌曲:“一人一个女博士……”完事又嘟哝了一句:“在中国要讲政治,在三院,我就是政治!”

专利署名的事一直僵持着,苟利国和贾笙都不肯让步。又过了几天,贾笙给李田所打电话,说她在跟苟利国谈话,让李田所去她的办公室,用她的U盘拷贝几篇论文,去打印室打印,然后送到苟利国的办公室,快点,很急。于是李田所挂了电话,站起来就走。这时又听到福碧甜腻的声音:“田所哥,你要去贾经理的办公室吗?我来帮你的忙吧!”

后来李田所回忆这件事,认为自己当初之所以没拒绝福碧,是因为中了她的“话术”。这女的很精,没有用疑问句“用不用我帮你忙”,而是用了主动句式“我来帮你的忙吧”。这样李田所就没法一下子拒绝,只能顺水推舟,让福碧跟他去了。

“这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李田所对我说,“但我觉得,就算那次没成,他们也有别的……”他摇了摇头,仿佛在甩掉不想面对的心事,“我到美国以来,每次在深夜辗转反侧,三院的经历一直折磨着我,每件小事都像无情的刀子,剜着我的心,拷问着我——你真的问心无愧吗?你真的确信,自己一点也不是帮凶吗?”

贾笙说U盘在她的抽屉里,李田所对她办公室几个柜子的结构有点迷惑,福碧就帮他找。还是福碧很快就帮他找到了,李田所把U盘插进主机,听见手机里贾笙告诉他解锁密码“j0404”,便在键盘上输入。福碧歪过头来看,李田所呵斥道:“看我输密码干什么。”拷完文件打印完了,李田所让福碧把U盘送回去,自己带着论文,奔向苟利国的办公室。

贾笙接过李田所手里的论文,轻轻放在苟利国的桌子上:“这是我博士期间的论文,你把它们和我写的专利对比一下。这个专利就是我博士期间的工作,您肯定没有参与,公道自在人心。”

苟利国说:“我说过,我代表集体,集体参与了,就代表我参与了,而且,”他眼珠一转,“小贾啊,你不要在学术界呆久了,就把学界的经历照猫画虎地搬到工业界。学术的东西,和工业的实践,是有很大区别的。你的论文发表了,只能说明你的工作得到了学术界的认可,但把它工业化,还是靠三院集体的功劳!”

贾笙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才说:“但是它的工业化项目……也是我过来之后才开始的,领导人和负责人都是我,要说代表集体的,也应该是我。”

苟利国哼了一声,表情似乎在说:你官大还是我官大?又转向李田所:“小李,你来平平理,在三院,是谁代表集体?”李田所的注意力被桌子上的论文吸引了,听到苟利国的问题,啊了一声没答上来。苟利国又问:“三院除了我,还有副总、工会干部、党委书记,你觉得你比起他们,谁更能代表集体?”

见贾笙愣住,苟利国又说:“我说过,在中国,是要讲政治的。小贾啊,你有严重的思想问题,我警告你一下,要识趣,不能有才无德啊。”说完从兜里掏出一支录音笔,按下按钮,李田所听到了贾笙的声音:“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死了……”

“你偷偷录音?!”贾笙几乎惊叫出来。李田所气的不行,又犯了过于冲动的毛病,扑过去就要抢苟利国的录音笔,不料胳膊突然被贾笙抓住,贾笙拉着他就往外走,他踉踉跄跄地被拖出了办公室,又听见后面苟利国悠悠的声音:“其实吧,也不是完全没得商量,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

6

李田所是我的房东,来美国打拼十年,在市中心有稳定的工作,在我眼里是典型的成功人士。我来美国上大学前,在华人网站上搜到了他的广告。当初CSSA的学长说华人房东普遍坑,但李田所不坑,租房价格公道,房子很不错,人也随和善良,我刚来美国的时候,他帮了我不少忙。我把他说给CSSA的学长,没想到学长说,你不能完全放松警惕,这种华人虽然表面上不错,但多半有“严重的思想问题”,不要跟他多说话,不然会被和平演变。十八岁的我完全不懂,不知道什么是思想问题,于是有天实在忍不住,就跟李田所问起来了。

李田所听了没有生气,但表情也不算高兴,不如说有些凝重而呆滞,仿佛我的话揪起了他悲伤的回忆。“严重的思想问题啊……当年在国内实习的时候,公司老总也这么说过我来着,不,不是说我……我记不太清了。总之你要知道,这是……啊,是共产党的话术,共产党的手段。”

听到共产党,我一愣,问:“什么手段?”

李田所瞥过眼睛,仿佛要刺穿我一样:“毁掉你的手段。”

我那时不知道共产党有什么手段,只知道李田所是新一代移民,生在红旗下,吃着党的粮。这个年代移民过来的,多半享受了改革开放的红利,怎么他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李田所听着我的质疑,也没生气:“你们00后啊,是不是见不得共产党的不好。但我告诉你,它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它有一万种方式去毁掉你,而其中最狠毒的刀,不会一下子把你刺死,而是慢慢折磨你、堕落你,让你不知不觉地,毁掉你最珍贵、最引以为豪的东西。”

李田所被拖出苟利国的办公室,贾笙带着他往前走,李田所问你去哪?走到一个角落,贾笙放开他的手,轻轻地叹了口气:“对不起……先让我冷静一下。”

李田所不知所措:“刚才苟总好像提出条件了,要不你考虑考虑?”

“那不可能,我不可能接受那种条件。”

“什么条件啊?”

“……”

“那怎么办呢?要不你瞒着苟利国,偷偷提交专利?”

“你觉得这可能吗?而且,现在三院从上到下都是他的亲信,他还盘算着拿了这个专利,就跟上面叫板要调到北京去,所以他不可能这么容易放手……”

李田所没话说了。两人在角落里沉默许久,又是贾笙提议:“要不一起去楼顶走走吧,老在楼里呆着,心情就容易闷。”

李田所就这么跟着她走到楼顶上。初春的微风轻轻吹起贾笙的短发,李田所在后面看着,有些捉摸不透。这时太阳快落山了,从楼顶看去,较近的地方是科技园的楼宇,几台起重机依然在忙碌着,仿佛宣告一座科技重镇即将崛起。再远处,金色的阳光均匀地洒在河面上,泛出阵阵淋漓的波光。贾笙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李田所在后方看不到她的表情。她在想什么呢?为这座城市发生的一切感到骄傲吗?毕竟这可是她理想中的风景,或者还在思考怎么对付苟利国?李田所感到心仿佛被掏走了一块,顾左右而不知言何,又看向四方寻了寻勇气,终于说出口:“要不……实在不行就走吧,苟利国在北京有人?那就去广州,去深圳,或者去香港……凭借你的能力,在哪里都能闯出一番天地的。”

“能力?你说的能力是什么?”贾笙问。

能力——李田所又语塞了。凉风让他打了一个激灵。他听见贾笙又说:“在中国,有些很重要的能力,是在外国锻炼不到的。”

她好像是在苦笑,“而且,这里是我父母奋斗的地方……我并不是说走就能走的,虽然听起来可能很可怜,但是你能理解吗?”

李田所默默地想,能,但终究没说出口。贾笙回过头,笑着看了看他:“你放心,我不会妥协的。”

啊,这样啊。不知为何,李田所忽然感到如释重负。他想了想,真是太沉重了,要不换个话题吧:“刚才看了你的博士论文,就看了看摘要都觉得很厉害……我真的,很佩服……唉,我太蠢,很多单词都不认识。”

“没事,你只要每天坚持背单词,总会一天天进步的。”

李田所感觉贾笙的声音很温柔,“你的努力我是看在眼里的。你经常加班,回家还要努力学习吧?等你转正了,如果还在我手下的话,我准备送你到美国去交流,你觉得怎么样?”

“那真是谢谢经理……”

“就不用叫我经理了。”

“啊?”

“我们应该是朋友,不是吗?我很讨厌中国长幼尊卑这一套,在美国,哪怕是对最大的领导,我们也会互相以名字相称。”

“以名字……”李田所仿佛脑袋被锤了一下,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从楼顶走下去,进入大楼里了。眼看就要分别,李田所心里仿佛乱麻搅动,最后又问了一句话:“对了,4月4日是你的生日吗?”

“嗯。”

“那不到一个月了啊。”

“这不重要,在那之前有件更重要的事,正好需要告诉你。”贾笙说。

“下个星期是机床的最后一次试运行,如果这次运行没有问题,就要准备正式投产了。我已经核对了很多遍设备参数,所以很有信心。”她的眼睛亮了起来,“那之后将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你准备好了吗?”

7

《孙子兵法》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宝贵文化遗产,是中华民族流传千年的人生经验。虽然是兵法之言,但苟利国的经验证明,此术对官场政治也同样适用,尤其是“伐谋”即攻心。毛主席说:“决定事物发展变化的是其内部矛盾,而外部矛盾只起到辅助作用”。所以瓦解一个人的最好方式,就是在外部施加影响,让他从内部瓦解自己的内心。贾笙的父亲名叫贾思义,当年是三院的总工程师,经验丰富,和技术人员打成一片,在决定领导班子的时候,他是苟利国最强力的竞争对手。而党校出身的苟利国想要战胜他,也只有依靠党校特有的“权谋之术了”。贾思义业余喜欢画国画,苟利国知道后,便打点三院的一些合作商,让他们贿赂贾思义。当然,贿赂不能太明目张胆,苟利国让他们给贾思义送一些字画,说他们也是爱好者,这些字画都是自己临摹的。贾思义心想遇到同好了,便欣然收下。然后他就被举报了。

原来那些字画都是名人真迹,合起来价值几十万。苟利国让行贿人把真迹的题名剪掉,藏进画框的隐蔽位置,又找了修复师把剪掉的部分补上,伪装成临摹的赝品。贾思义是典型的理工思维,不知道苟利国会这么陷害他,被举报后据理力争,说自己没有主观受贿的意愿,不知者无罪。然而中国法律是有罪推定,更何况“主观意愿”这个词有相当的操作空间。最后贾思义虽然赢了官司,但传出去就变成了他搞暗箱操作,名声是回不来了,也因此地在权斗中输给了苟利国。苟利国当上老总后,便四处安插自己的亲信,贾思义逐渐被排挤,郁郁寡欢,成天酗酒,没多久就因为肝癌去世了。那时贾笙还在美国,曲芝并没有把父亲被陷害的事实告诉她。

“为什么不告诉?”后来李田所问曲芝。

“我太天真了,”曲芝无力地说,“我也以为苟利国那种只是少数人,贾笙还是能以实力证明自己,最终胜过他的……我不想让她放弃希望,我以为这个国家是好的,是在不断进步的,只要每个人用心去建设,总有一天……”她说不下去了。

李田所想起曲芝是小学老师,还是省级模范教师。教师嘛,接触的大都是小孩子,而且也是师医公铁饭碗之一,所处的环境还是比较温和的。温水煮蛙久了,就会对社会的险恶失去实感。贾思义的事是中国官场的一个典例,但还不是苟利国最狠毒的地方,他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一星期后,齐因霍负责机床的最后一次试运行,李田所和福碧在场帮忙。贾笙也过去监察,毕竟这是最关键的一次。试运行前一天,苟利国召集项目组开会,不点名批评了“某些同志”,说某些同志“不服从组织”、“口无遮拦”,还“见钱眼开,打着学术的旗号,为了自己的利益损害集体利益”,随后旁敲侧击了一星期前在办公室的谈话。最后苟利国打了个嗝,说有些人啊,别看今天你恃才傲物,今后都要拉清单,头上三尺有神灵,不要干这种事情。这指向就很明显了。如果不是正式会议,李田所肯定要站起来破口大骂。

“你紧张吗?”测试的工厂里,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李田所问贾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出来,他觉得贾笙应该足够自信的。

回答他的,是福碧的一声惊吼:“糟了!”这一吼,把前面在操作计算机的齐因霍吓了一大跳。只见福碧拿着写着参数表的文件,左摇右晃地大吼大叫:“停机!快停机!!”现场其他三人都吓了一大跳,首先喊出来的是李田所:“停机干什么!”然而在这之前,齐因霍已经开始敲键盘了。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听机床忽然发出吱嘎的怪声,正在加工的钢板忽然崩了出来,直接向李田所和贾笙的方向飞了过去。李田所眼疾手快,把贾笙一把推开,钢板擦着李田所的胳膊飞过去,哐的一声撞到了墙上。李田所看到后面火花四溅,福碧已经抱着灭火器跑过来了。贾笙顾不得帮福碧灭火,疯了一样跑到齐因霍的计算机前,拿起旁边的参数表,像着了魔一样死盯着,仿佛要把纸张穿透似的。她看了一会,忽然朝李田所跑过来,拉着他就走:“回总公司!”

8

1967年8月23日,因为一个小数点的疏忽,苏联的联盟一号宇宙飞船在返回大气层时,突然发生了恶性事故——减速降落伞无法打开。宇宙飞船将在两小时后坠毁,电视现场直播中,宇航员科马洛夫镇定自若地向母亲和女儿告别,他对女儿说:“你学习时,要认真对待每一个小数点。联盟一号今天发生的一切,就是因为地面检查时忽略了一个小数点……”

机床的结构不如宇宙飞船复杂,但也有上百个运行参数。一个参数错误,便会导致单点故障,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我搬进李田所的房子时,他做中餐给我吃,桌上有宫保鸡丁、煎饼卷大葱、还有驴肉火烧。我说田所哥你厨艺真好,让我尝到了家乡的味道。李田所人很随和,让我不用称呼他的姓,称呼他为田所哥。田所哥给我倒了杯可乐,问我:“大学学的什么专业啊?”

我说:“计算机,计算机好找工作。”

李田所听完我的话,砸砸嘴想了一会,最后对我吐出五个字:“好好学计算机。”

后来我和田所哥讨论贾笙是怎么被陷害的。我们想出了几个可能性,其中最有嫌疑的,就是福碧跟李田所去帮贾笙拷论文那次。可能福碧偷看了他输密码,然后在测试前溜进贾笙的办公室,在她的电脑里改了参数;或者福碧拿给李田所的U盘是调包的:她可能比李田所提前得知机床测试的时间,然后在U盘里写入在那之前修改软件参数的脚本病毒。至于病毒是谁写的,恐怕我们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贾笙手下有不少IT达人,其中说不定也有出色的黑客。“如果那时我计算机技术再好些,能调查得仔细点,说不定就能真相大白……”李田所叹着气说。

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多年以后觉得无比简单的问题,在一片混乱的当事之时,可能是无比错综复杂的案件。尤其对被冲昏头脑的当事人来说,可能完全经受不住打击而丧失理智。贾笙开车带着李田所,近超速地从工厂奔回总部。她下了车就跑,跑进大楼,去她的办公室,发疯似的启动电脑,打开她的参数文件——然后便在桌前跪了下来——李田所跟在她后面,只看见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嘴里发出细若游丝的声音——“不可能,不可能……”

那时太阳快落山了,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发丝上,金色的闪光随着她一起微微颤抖。李田所想起了一星期前在楼顶交谈的情景。那时她还是希望着、憧憬着的。但谁知道,仅仅一星期的时间,希望就能变成绝望,高峰就能落入深渊。

后来天黑了,贾笙还是趴在桌子上不动。李田所不知道做什么好——他毕竟只是个22岁的理工男,可能连安慰女孩子都不会吧。李田所只听见贾笙对自己说:“你回去吧。”

“如果那时候我贴心一点,没有直接听话离开,会怎么样?”李田所对我说,他的目光迷离而悠远,仿佛看着某个不存在的地方,“甚至如果我说,这一切都没有关系,我们可以一起走,去一个没有苟利国、甚至没有工业工程的地方……只要有心,无论在哪里,无论干什么,都可以幸福……不,我想她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吧。”

9

那次重大运行事故之后,苟利国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搞批斗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真的开批斗会,而是把事故先压了下去。只是先透漏了点风声,表扬了应急能力强的福碧,说要不是她及时灭火,怕是还会有更大的事故。然后以“责任人尚在调查中”为由,搪塞半懂不懂的围观群众。刚开始,那个“尚在调查中”给了李田所虚幻的希望,却也让他感到自危,害怕冤大头的帽子扣到自己头上。正在这时,曲芝出事了。

曲芝出事之前,李田所去拜访了她,谈及事故的事,说出了其中的奇怪之处:福碧是苟利国的侄女;苟利国似乎在三院各处都有安插亲信;齐因霍这个人见风使舵,也很可疑;苟利国跟贾笙抢专利,提出她不能接受的条件……曲芝开了瓶酒,说苟利国这次是动真格了,“这老王八,不择手段的恶棍,害完我丈夫还要害我女儿吗。”她喝了几口酒,脸上泛起红晕,对李田所说:“要不你把贾笙带走吧,我看你是她相信的人,我给你们一笔钱,应该足够某个西欧小国的投资移民……”李田所吓了一跳,心想曲阿姨的酒量果然真小,怎么喝了几口就迷糊了。他又看看这个家,墙壁是简朴的白色,家具也是简单的风格,虽然面积不小,看起来却空落落的。大概这家人一直很节俭吧——说不定他们真的有很多钱。但李田所怎么能接受呢?曲芝说:“对女孩子来说,比起“理想”这种空泛的东西,幸福还是最重要的。”李田所想你这是搞偏见啊,幸福这个词太小家子气了,女孩子就不能有理想吗?

“田所哥,没想到那时你就思想前卫。”我对他说。

“但是,这两个东西……应该不可兼得吧。”李田所没有回答我。

曲芝出事是在事故之后,贾笙也觉得自己是被害了,奈何自己的部下早就被苟利国渗透成筛子,纵然有李田所这样不妥协的后生,也没法扭转大局。因为女儿的事,曲芝感到无力而烦躁。正在这种情况下,那天她在学校上课,刚下课,就有个叫刁迈乎的差生上来挑衅她。刁迈乎是个小混混,留过好几次级,二百斤人高马大。刁迈乎说有问题要问老师,把曲芝引导到走廊一个角落里,然后就满嘴喷粪,满嘴污言秽语。曲芝因为女儿的事正烦,刁迈乎又不断地挑衅她,当场就控制不住踹了他两脚。曲芝狠狠地扇了刁迈乎一巴掌,刁迈乎也不还手,只是嗷嗷哼叫。曲芝感到不对劲,结果当天下午,刁迈乎的家长就找来了。刁迈乎的家长似乎挺有背景,说你模范教师体罚学生,这可是个大新闻,你私不私了,不私了的话,我就叫媒体记者来,让你上新闻,声名扫地,下辈子就别想混了。

李田所听说这件事之后,就感觉跟苟利国有关,四处一打听,果然刁迈乎在三院有亲戚,那亲戚还是党委干部。李田所感到一阵恶心,胸口瑟瑟发抖——没想到党校老王八能做到这种地步,他究竟是要干什么?

“苟利国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我问李田所。正是腊月寒冬,这座美国北方城市的窗外大雪纷飞,虽然屋内有暖气,我还是感觉窗外的寒气丝丝渗入,从看不见的地方,渗入我的骨髓。

“这,应该算,苟利国的‘双保险’吧。对于他来说,手里的筹码越多,他的赢面就越大,不是吗?”李田所说,“你想想,就算你再怎么发誓never surrender,就算你再怎么坚守底线,你面对的是一群人,是一个体制,是一个系统。只要他们看不惯你,就有无数种方法毁掉你。就算你愿意放弃你所有利益,愿意舍掉你的性命,去和他们斗争到底,他们也可以把刀子伸向你亲近的人、你在乎的人。”

“啊,这……”我说不出话。

“更何况,假如你已经被逼到绝境,敌人握有你的无数把柄,这时候他们再在你的亲人身上补一刀……”

“田所哥,你别说了。”

李田所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从柜子上拿出一个播放器。这个播放器可以直连手机,是美国的先进玩意。他点开一首歌,悠长而哀伤的歌曲便响了起来,那似乎是一首进行曲,歌词是我听不太懂的粤语。李田所也跟着唱起了这首歌——

何以 这土地 泪再流
何以 令众人 亦愤恨
昂首 拒默沉 呐喊声 响透
盼自由 归于 这里

“我现在已经无牵无挂了,所以无所畏惧,”他又看向我,“但是,如果你,你想和他们对抗的话,不光要考虑你自己,也要想想你的家人。”

10

李田所来美十年,最开始忙于留学,工作后又忙于绿卡,好不容易安稳下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养成了政治冷感,而且与国内脱节很久了。桂敏海被捕、港人最初抗争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关心。那时他的美国朋友想去香港旅游,就问他香港好像乱了,你怎么看?李田所想了想,发现想不起什么,只是糊弄地说:“I don’t know, I don’t care.”

但是,只要经历过一些事情,就无法永远装得与我无关。初秋的某个周末,李田所去市中心的公园散步。公园绿草如茵,几只旅鸫在悠闲地觅食。李田所忽然看到一支队伍,队伍人不多,举着几条横幅,上面仿佛写着什么香港,撑港人,反修例。李田所好奇地上前盘问,那些人给了他一本小册子。李田所看了小册子,才知道了桂敏海,才知道了抗争的港人,才知道了那首《愿荣光归香港》,才知道了这些年国内翻天覆地的一些事——当然,天是倒着翻的,车是倒着走的。李田所和曲芝都以为未来会变好,如今看来也是想多了。

而十多年前,二十二岁的李田所得知刁迈乎碰瓷曲芝的时候,满脑子只有两个字:报仇。那时贾笙还没死,李田所以为还有希望,就决定把刁迈乎打一顿,不管怎么说,也得出口恶气,说不定也能成为惩恶扬善的英雄——虽然如今看起来很蠢很天真。他跑到小学,才发现不知刁迈乎是何许人也,只得四处盘问。一个人高马大的小学生看到李田所,就问,你找刁迈乎?那是我大哥。

有人想找大哥麻烦,小弟当然不能坐视不管。那个小弟一声河东狮吼,顿时几个社会人就围了上来。李田所只感到被一阵拳打脚踢,丝毫没有还手之力。一个社会人飞起一拳,打在了他的鼻梁上,李田所当场就背过去了。

李田所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发现福碧在病床前看着自己。

福碧说,苟利国帮他垫了医药费,还说只要你不瞎掺和,之后就能转正。李田所的头还在疼,心想什么叫“瞎掺和”?他忽然想起什么,努力瞪起眼睛问福碧:“苟利国是你什么人?”

“苟利国?啊?我是他侄女。”

“你说,我是他侄女?“李田所挣扎着坐起来,”我问你苟利国是你什么人,如果你是他侄女,你的回答应该是‘他是我舅舅’吧?”

以为我注意不到这种细节吗,李田所心想。福碧顿时失声,“给我滚,”李田所咬牙切齿。

“不是,我是来照顾你的。”

“给我滚,你个,”

“田所哥,你不能这样,还记得高中的时候……”

“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我……我,我对不起你,我,我是为了弟弟……”

李田所狠狠地抓起床单,仿佛要撕碎眼前的一切:“如果你不想跟我一起死在这里,就给我滚!”

李田所踉踉跄跄地下了床,心想那帮混混还有点良心,胳膊没打断,腿没打折,虽然鼻梁和腰还在隐隐作痛,但今天应该能出院。李田所叫来护士,让她带自己去办出院手续,收拾东西的时候,他无意间瞥了一眼墙上的挂历,看到了今天的日期:4月4日。

11

何以 这恐惧 抹不走
何以 为信念 从没退后——

李田所今天看起来很开心,又开始哼着那首香港歌,还非要拉我去市中心吃饭。我问田所哥今天怎么了,涨工资了?李田所说,今天联系国内老友,他说苟利国保外就医了。这老王八蹲了几年大牢,蹲出了结直肠癌,烂菊花的病,以后就要带着粪包过日子了。不过老天不长眼,为什么让他烂的是菊花,不是鸡巴。开完这个不太干净的玩笑,李田所仿佛没感觉似的,回过头来就问我,你想吃什么?中餐?法餐?还是意大利面?我被他说得没了胃口,就说还没想好,还是先开车出发,路上再想吧。不知怎么的,听说苟利国倒了大霉,我也感到有些开心,大概自己已经跟李田所有些共情了。对他喜欢的“反动歌曲”,我也不太介意了。这就是学长说的“被和平演变”吗?

老王八苟利国的媳妇不争气,打了三次胎才给他生下一个儿子。这宝贝苟儿子也不争气,上了小学还不会算1+1,上了中学作文都写不利索,最后被苟利国勉强塞进个大专,大专毕业后被苟利国安排了个闲职,每天吃喝嫖混日子,苟利国就算拿皮带抽他,他也只是哼哼,不往前走一步,自然也没女的看上他,哪怕他是三院老总的儿子。苟利国心想这样他老苟家就绝后了,而且这逼儿子智商这么低,就算这辈没绝后,下一辈也要绝后。那么如何才能产生高智商的后代呢?苟利国就把目光看向三院,打起了歪主意。三院这些年刚起步,吸引了不少海归博士,奈何其中没几个女的,年轻漂亮的就更罕见稀少了。于是苟利国决定“精准扶贫”,先是利诱,再是威逼,最后双管齐下。“我跟你说过吧,他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老王八。”李田所对我说。“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吗?”我感到一阵恶寒,仿佛被车外的寒风冻住了脊梁骨。“我之前也觉得不可思议,”李田所说,“但是你知道吧,中国就是个魔幻现实的国度,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

“比如,”李田所说,“你知道港人抗争,它的导火索是什么吗?还不是桂敏海被抓,桂敏海被抓又是为什么?是因为他的书店卖一本习近平的黄书。既然是黄书,内容自然一分真九分假。然而这就惹得习皇上龙颜大怒,非要斩草除根不可。最后事情越闹越大,港人不妥协,习皇上也不让步。你说他这种不择手段也要毁了香港,究竟至于吗?我一开始也是不相信的。”

“但是啊,”李田所对着方向盘叹了口气,“当年苟利国的对手只有区区几个人,现在它共产党的对手可是七百万港人,还有全世界数以亿计追求自由民主的人。十年前我输了,但我相信这一次,他们一定不会再赢。”

十年前,李田所在贾笙的生日那天,拖着疲惫疼痛的身体来到曲芝家,拼命地敲门。然而没有回应。李田所感到冥冥之中有些蹊跷,仿佛心脏突然被阴云包住了。他连忙下楼打车,急火火地奔往三院总部。总部大楼门前人头攒动,李田所听到了曲芝的声音。人群的噪杂声中,李田所拼命往前去看,曲芝揪着苟利国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喊着:“你赔我女儿,你赔我女儿……”李田所全身的伤口痛了起来,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样,身体仿佛不受控制,踉踉跄跄地偏离了人群。仿佛有上天的旨意似的,他不知不觉绕到了大楼后面,双眼就看到了一片红色。那片红色静静地摊在地上,离大楼很近,除此之外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李田所甚至不知道它在那里已经存在了多久,只感觉有一个世界已经消失了。

那一天天气晴朗,几只喜鹊飞过大楼之后的丛林,发出喳喳的叫声,仿佛这一切都毫不相关。与大楼之前的吵闹相比,大楼之后寂静无声,只有李田所跪在那里,颤抖着缩成一团。

“何解 血在流 但迈进声 响透
建自由 光辉 中国——”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田所又唱起了那首歌,他说如果不唱点什么转移注意力的话,怕是要心痛地昏过去。不过他唱的跟原版有些不同,最后应该是“建自由光辉香港”,而他唱的是“建自由光辉中国”。可能后者跟他更有共鸣吧。

“十年了,我依旧没有走出来。”李田所说。

后来曲芝执意要送李田所去美国留学,李田所本来觉得不能接受,毕竟他跟这家人还没有如此深厚的关系。只是曲芝泣不成声地说:“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李田所心想,大概是这样吧,可能她只能把自己看作唯一的亲人了。李田所又看了看这个简朴的家,贾笙死后曲芝并没有歇斯底里地砸锅摔碗,而是照常把家打理得一尘不染,仿佛丈夫和女儿还会回来一样。

曲芝说李田所去美国留学很有优势,首先毕业于下北泽某名牌大学,成绩不错,英语也凑活,再脱产几个月学托福GRE,估计也能考出个好分数。“更何况你有在国企实习的经历,申请博士不是要推荐信吗,推荐信的话就找……”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了,仿佛记忆突然被挖去了一块。总之,就算申不了博士,只能申请硕士,曲芝也会全力资助他,钱不是问题。“毕业以后就在美国找工作……”曲芝说。李田所听出了曲芝的言外之意,那意思就是:“不要回来了。”

“所以你答应了,是吗?”我问李田所。

他说:“是,我怎么能不答应呢?她估计也只剩下钱了。我不答应的话,难道事情就能变得更好吗? ”

12 结局:高山与瀚海之间

“在晚星 坠落 徬徨午夜
迷雾里 最远处吹来 号角声
捍自由 来齐集这里 来全力抗对
勇气 智慧 也永不灭——”

2020年1月,李田所带我去市中心吃饭,讲完最后的故事,他又哼起了这首歌。那时苟利国在医院烂菊花,曲芝已经去世,我是个懵懂无知的小留学生,刷着手机看新闻,从热搜的角落里刷出一条不起眼的消息:“武汉发现不明原因肺炎,8名散播谣言者被查处”。正想点进去看的时候,李田所对我说:“到了,下车吧。”

我们最后还是选了一家中餐馆。从地下停车场走出来,我们坐电梯上楼顶,中餐馆的门店就在这里,外面摆了几张桌子,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风景。冬日寒风凛冽,但天空中仍有海鸥在飞,一只白头海雕从摩天大楼边穿梭而过,翱翔于喧嚣的群鸥之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美国的国鸟,它们在这座北方城市并不常见。旁边有美国人也注意到了它,指指点点地大喊:“Look!Look!”还有年轻人吹起了口哨。“你知道吗?”李田所问我,“白头海雕表面上威严凛凛,但它们的叫声却很可爱,像小麻雀一样。而且它们是一夫一妻制,不到死不分开的。我啊,很喜欢这种鸟。但是,”他话锋一转,“自由的鸟,只有在自由的国土上才能飞翔吧。如果他们跑到中国,他们的鸟蛋就要被掏走啦。”

他又开起了不厚道的玩笑,但好像觉得要把歌唱完似的。在进入饭店之前,他又轻轻哼唱了起来,那也是篡改过的,那首歌的最后部分:

“祈求民主与自由 万世都不朽,

我愿荣光归中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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