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加缪 – 鼠疫

2020-09-14 原文 #火光 的其它文章

阿尔贝·加缪 – 鼠疫 ——

内容简介

《鼠疫》是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加缪的代表作,被认为是加缪深具影响力和社会意义的作品。小说讲述了以里厄医生为代表的奥兰市居民,面对突如其来的瘟疫和死亡的威胁,同仇敌忾、勇敢反抗的故事。书中以丰富的细节,生动展现了小城中鲜活的日常生活,也清晰刻画了鼠疫爆发之时普通人的挣扎与抗争,展现出困境中的人们奋力拼搏的态度和他们对真理、正义的追求。

作者简介

阿尔贝•加缪(1913—1960)是法国声名卓著的小说家、散文家和剧作家,“存在主义”文学的大师。1957年因“热情而冷静地阐明了当代向人类良知提出的种种问题”而获诺贝尔文学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诺奖获奖作家之一。

加缪在他的小说、戏剧、随笔和论著中深刻地揭示出人在异己的世界中的孤独、个人与自身的日益异化,以及罪恶和死亡的不可避免,但他在揭示出世界的荒诞的同时却并不绝望和颓丧,他主张要在荒诞中奋起反抗,在绝望中坚持真理和正义,他为世人指出了一条基督教和马克思主义以外的自由人道主义道路。他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他“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大无畏精神使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不仅在法国,而且在欧洲并最终在全世界成为他那一代人的代言人和下一代人的精神导师。

书籍摘录

选自最后一章

这时,里厄看见格朗正朝他走过来。格朗也是一问三不知。有人不让他通过,他听说子弹是从他住的那幢楼房射出来的。从远处望过去,那幢房屋的正面正笼罩在没有热度的太阳的最后一道金色的霞光里。房屋周边是一片空旷的场地,一直伸展到对面的人行道。在街道中央,可以清楚看见一顶帽子和一块肮脏的布片。里厄和格朗远远望去,只见街的另一头也有一道警戒线,和挡住他们的这根绳子平行,有几个本街区的居民正在绳子后面匆匆走来走去。他们再仔细一看,又发现一些手持左轮手枪的警察蹲在这幢房屋对面一些楼房的大门内,而这幢房屋的所有窗户都关上了,只有三楼的一扇百叶窗似乎还半开着。街上一片沉寂,只能听到从城中心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音乐声。

刹那间,从那幢房屋对面的一幢楼房下面传来两声枪响,那扇半开的百叶窗立即破成碎片四处乱飞。接着又是一片沉寂。里厄在白天目睹了远处热闹非凡的场景之后,眼下的一幕于他似乎有点似梦非梦。

“那是柯塔尔的窗户!”格朗突然说道,看上去激动万分,“但柯塔尔早就不知去向了呀。”

里厄问警察:

“为什么开枪?”

“这是在转移他的注意力。我们正在等汽车运来必要的装备,因为这人朝想进那幢房屋的所有人开枪,已经有一个警察被击中了。”

“那个人为什么开枪呢?”

“我不知道。当时大家正在街上玩儿,听见第一声枪响,谁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二枪一响大伙儿就叫起来,有一个人受伤,其他人全逃了。是个疯子,就这么回事!”

再一次静下来时,一分一秒似乎都拖得很慢。突然,他们看见从街那头跑出来一条狗,那是好久以来里厄见到的第一条狗,一条脏兮兮的西班牙长毛猎狗,大概是主人们一直窝藏到现在才放出来的吧。只见它沿着墙根一路小跑,来到大门前时犹豫片刻,然后蹲在地上,仰过头去咬跳蚤。警察吹了几声哨子唤它,它抬起头,然后下了决心,慢慢穿过街道去嗅那顶帽子。就在这一刻,从三楼传来一声枪响,只见那条狗像翻烙饼一般翻倒在地,爪子猛烈地晃动,最后侧身瘫在地上,浑身抽搐了很长时间。作为还击,从对面大门里射出五六发子弹,把那扇百叶窗打得粉碎。接着又恢复了平静。太阳更偏西了,夜影开始爬上柯塔尔的窗户。在里厄大夫身后传来轻轻的刹车声。

“他们来了!”警察说。

几个警察在他们背后下了车,手上拿着几条绳子、一个梯子、两个狭长的油布包。他们走进一条围绕这片房屋的小街,在格朗那幢房屋对面停下。片刻过后,大家与其说看见,不如说猜出那片楼房大门内有一些响动。接着,人们开始等待。那条狗已经不动弹了,它躺在一摊暗黑的液体里。

突然,一阵冲锋枪射击声从警察们占据的那排房屋里传出来。随着射击声,那扇仍然被瞄准的窗户不折不扣地彻底粉碎,从而露出一个大黑洞,但里厄和格朗从他们的位置辨不出黑洞里的任何东西。这边射击一停,从隔一幢楼的另一个角落又射出一排子弹。子弹显然已经进入那扇窗户,因为有一颗子弹已打下一块砖头的碎片。就在这一刹那,三名警察跑着穿过马路,冲进了大门。另外三名警察几乎同时冲了进去,射击戛然停止。大家又开始等待。从格朗那幢楼里远远传来两声爆炸声。接着是一片喧闹。只见一个穿衬衫的大喊大叫的矮小男人被人半抱着拖出楼房。全街紧闭的百叶窗奇迹般同时打开了,窗前站满了好奇的人,还有些人干脆走出大门,去封锁线后面挤来挤去。片刻之后,那矮小男人来到街道中央,脚终于着了地,胳膊仍然反剪着。他还在叫喊。一个警察走到他身边,稳、准、狠地给了他两拳。

“是柯塔尔,”格朗嗫嚅着说,“他成了疯子!”

柯塔尔倒在地上。只见那个警察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腿朝躺在地上的东西踢了几脚。接着,一伙人吵吵嚷嚷地朝里厄和他的老朋友这边走来。

“别停在这儿!”警察说。

那伙人经过他们面前时,里厄转过眼去。

格朗和里厄在苍茫的暮色中离开了那里。这个事件好像把整个街区从昏睡中惊醒了,狂欢的人群重又闹哄哄地挤满了僻静的大街小巷。格朗走到自己住房门口时,向大夫告别说,他还得工作。但在上楼时,他又说已经给让娜写了信,他现在活得很滋润。接着,他又背了一遍他的句子,说:“我把所有的形容词都删去了。”

他随即调皮地笑笑,摘下帽子,过分隆重地向里厄鞠了一躬。但里厄还在想柯塔尔,在他朝老气喘病人家走去时,那铁拳打扁柯塔尔面孔的重浊声音一直回响在他的耳际。也许想到罪人比想到死人更令人难以忍受吧。

里厄来到老病人家里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从房间里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欢呼自由的喧嚷声,老头的脾气没有变,仍在倒腾两个小锅里的鹰嘴豆。他说:

“他们做得对,该玩玩了。样样都有才成为世界呢。大夫,您的同事呢,他怎么样啦?”

一阵阵爆炸声一直传到他们耳里,不过那是祥和的爆炸:是孩子们在放鞭炮。

大夫一边用听诊器听他呼噜呼噜响的胸部,一边回答说:

“他去世了。”

老头“哦!”了一声,有点发愣。

“死于鼠疫。”里厄补充道。

愣了一会,老头似乎意识到什么,说:

“是呀,最优秀的总活不长。这就是生活。他可是个明白人。”

大夫边收拾听诊器边问:

“您为什么这么说?”

“不为什么。他从不说废话。总之,我喜欢他。不过,事情就是这样。别人说:‘那是鼠疫呀,我们经历过鼠疫。’再进一寸,他们就得要求授勋了。可鼠疫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就是生活,如此而已。”

“您得按时熏蒸呼吸道。”

“啊!别怕。我的命长着呢。我要看见那些人一个个死光。瞧我,我可会活啦。”

作为对他的回答,远处传来了欢乐的尖叫声。里厄走到房间中央。他说:

“我去平台,不打扰您吧?”

“当然不。您是想去上面看他们,是吧?随便去吧。不过,那些人跟先前没什么两样。”

里厄往楼梯走去。

“您说说,大夫,他们要为死于鼠疫的人立碑,是真的吗?”

“报纸上这么说过。一座石碑,或一个金属牌。”

“我早就相信会这样,还有人演讲呢。”

老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在这儿就听到他们演讲了:‘我们那些死者……’说罢就去大吃大喝。”

里厄已经在上楼梯了。

寒冷的星空悠远而深邃,俯瞰着房舍闪闪烁烁。山冈那边,星星像坚硬的燧石散发着冷光。今夜与他和塔鲁到此暂时忘记鼠疫的那一夜十分相似,但今天的大海在悬崖之下却比那时更为喧嚣。淡淡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它已卸去了温暖的秋风带来的咸咸的气息。不过城市的闹声却像波涛击岸一般冲击着平台的墙基。然而,今夜并非反抗之夜,而是解放之夜。远处,黑红相间的闪光标志着灯火辉煌的林荫大道和广场的所在地。在这摆脱了桎梏的夜晚,欲求像脱缰的野马,正是它低沉的吼声传到了里厄这里。

第一批显示万众欢腾的官方的礼花从黑暗的港口升腾起来。全城的百姓争相观赏,欢呼声经久不息。柯塔尔、塔鲁以及里厄失去的所有他爱过的男人和他的妻子,无论是去世的抑或犯罪的,此刻都被遗忘了。那老头说得对,人永远是一个样。但不变的是他们的精力和他们的无辜,而正是在这里,里厄超越了一切痛苦,感到自己和他们心心相印了。这时,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持久的欢呼声在城市回荡,一直传到平台脚下,空中的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千变万化。里厄大夫正是在这一刻下决心编写这个故事,故事到此为止,编写的初衷是不做遇事讳莫如深的人;是提供对鼠疫受害者有利的证词,使后世至少能记住那些人身受的暴行和不公正待遇;是实事求是地告诉大家,在灾难中能学到什么,人的内心里值得赞赏的东西总归比应该唾弃的东西多。

不过,里厄也明白,这本编年史不可能是一本最后胜利的编年史,它无非显示了人们在当时不得不做了些什么,并指出今后如遇播撒恐怖的瘟神凭借它乐此不疲的武器再度逞威,所有不能当圣贤、但也不容忍灾祸横行的人决心把个人的痛苦置之度外,努力当好医生时,又该做些什么。

在倾听城里传来的欢呼声时,里厄也在回想往事,他认定,这样的普天同乐始终在受到威胁,因为欢乐的人群一无所知的事,他却明镜在心:据医书所载,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绝,也不会消失,它们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几十年;在房间、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有一天,鼠疫会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它们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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