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 催生美麗島雜誌《臺灣之春:解嚴前的臺灣民主運動》
[書摘] 催生美麗島雜誌《臺灣之春:解嚴前的臺灣民主運動》 ——
催生美麗島雜誌
一九七七年,以臺中為基地的《臺灣日報》,因大幅報導省議會新聞,報量激增,甚受囑目。一九七八年,國民黨為了消音,索性高價向報老闆傅朝樞買下報紙,由軍方接手,《臺灣日報》變成官方傳聲筒。
被解聘的省政採訪主任吳哲朗、《中國時報》前省議會記者陳婉真,和臺中黨外人士陳博文(高中時因思想問題坐牢三年),要讓省議會新聞繼續發聲,一九七九年四月創辦地下刊物《潮流》。八開大小,雙面手寫,鋼版油印,不定期出刊。這是媒體游擊隊,在全臺各地或發或賣,甚為搶手。
姚嘉文隨後跟進,六月創辦小型單張的《消息》報,提供國內外情勢,用自己的觀點寫黨外消息,類似快訊。這兩種短小精悍的媒體,已無法滿足黨外及其支持者的資訊需求。
四月十日,美國《臺灣關係法》頒布。隔兩天,黨外人士討論如何因應,決定發表聲明,主張重返聯合國,把黨外的目標提升到國家前途的層次,爭取維護臺灣安全。黃華說:「國民黨是空間的敵人,中共是時間的敵人。」說明了當時黨外陣營和國共之間的三邊關係。
針對這個議題,許信良、張俊宏、姚嘉文、施明德、林義雄五人小組,經常聚會,逐漸形成黨外決策核心。張俊宏和許信良從《大學雜誌》就開始共事;姚嘉文協辦《臺灣政論》,為郭雨新助選,和林義雄並稱黨外兩大護法;一九七七年林義雄和張俊宏同時當選省議員。
張俊宏形容五人小組的決策模式,是「幫會型合議制」。沒有嚴密組織,各人有各人的事業,唯一全職的,是政治狂熱者施明德,全天候推動大小事務。
三月開始,五人小組商議,延續選舉期間的助選團,並轉型為常設組織。六月一日,「臺灣黨外民意代表聯合辦事處」(簡稱黨外總部)成立,眾人拍照留念。按下快門之際,張俊宏有感而發說:「這些人,以後不是坐牢,就是上斷頭臺。」
關於延續和轉型,許信良堅持兩個原則:掌握宣傳工具,擁有組織工具。前者,許信良等人找康寧祥合辦雜誌,被康婉拒,因為他正在籌辦《八十年代》雜誌 。
《八十年代》有臺大教授鄭欽仁、李永熾、林鐘雄、李鴻禧等自由派學者,組成顧問團,記者出身的江春男(筆名司馬文武)擔任總編輯。江春男報界關係好,記者不敢寫給報社的稿件,直接寫給江春男。他也透過外國記者、航空公司職員、神父、觀光客,攜帶國外資料稿件回來,突破資訊封鎖。
一九七八年四月,國民黨禁止新雜誌登記。隔年三月解禁。黃信介去新聞局申請,原本用《聖國》、《臺灣正論》的名稱,都被駁回:「你們黨外是正論,那我們是歪論嗎?」許多刊名申請都不過關。後來在姚嘉文家開會,周清玉一邊炒菜一邊命名,靈感一來,取了《美麗島》三個字。
《美麗島》雜誌如火如荼開辦。發行人黃信介,發行管理人姚嘉文、林義雄,社長許信良,副社長呂秀蓮、黃天福,總經理施明德,總編輯張俊宏,實際執行編務的是陳忠信和魏廷朝。魏廷朝輩分高,為人客氣,只訂正錯誤,潤飾文字,不太決定稿件用不用。許信良把陳忠信從《八十年代》挖角過來,陳忠信初生之犢不畏虎,大膽約稿用稿,大膽做主。他認為《八十年代》是知識分子的辦誌,他想讓《美麗島》雜誌兼顧草根特色和反對運動的理論水平。施明德說,《美麗島》雜誌第一期出刊,已經確定領導時代風騷了。
八月十六日創刊號問世,轟動全臺,僅僅是臺中市公園路的一個小書攤,一晚就可賣出五百本。創刊號一印再印,總銷售量七萬本;之後節節攀升,第四期高達十四萬本,創下政論雜誌的空前紀錄。
隨著雜誌社的發展和雜誌的熱賣,各地分社、服務處和「基金管理委員會」紛紛成立,美國也成立了「全美聯絡處」。「美麗島」成為民主戰場上的閃亮旌旗,引導反國民黨的聯合陣線,各路隊伍色彩斑爛,左右統獨光譜並陳。
鷹派的全面反撲
九月八日,《美麗島》總社在臺北市中泰賓館舉行創刊酒會,賓主約千人參加。酒會前三天,中泰賓館接到恐嚇電話,揚言要放定時炸彈。酒會當天,勞政武、沈光秀等《疾風》雜誌的極右分子,帶領一群中學生聚集馬路,持麥克風大聲叫罵,當面辱罵黨外人士是「賣國賊」、「臺獨分子」、「妓女」,並投擲石頭硬物。數千名警察布置人牆阻隔,對暴力現行犯視若無睹。
朝野對立升高。國民黨指派政策會副祕書長關中和黨外人士溝通,請吳三連出面,分批宴請黨外人士,私下也展開接觸。黨外人士不滿國民黨把溝通的層次局限在治安問題,要求以對等地位展開政治談判;關中不滿黨外人士互推責任。另一方面,國民黨鷹派認為政府太軟弱,黨外人士只不過是一小撮陰謀分子,通通捉起來就好,溝什麼通?他們認定黨外所要求的國會全面改選、取消戒嚴,全都是叛亂言論。
總之,溝通派原地踏步,沒有進展;鷹派對黨外不斷挑釁,不斷抓人(詳見左表)。一九七九年,政治迫害之頻繁,為六○年代以後所僅見。
首先是挑起矛盾進行分化,查禁統派刊物《夏潮》、《鼓聲》、《富堡之聲》,逮捕統派人士陳映真、洪誌良、李慶榮。梅心怡的「擁護臺灣人權國際委員會」(CDHRT;International Committee for the Defense of Human Rights on Taiwan)如此分析:
據本會日本總部人士指出,這是國民黨有意使臺灣的黨外人士分裂。因陳映真與李慶榮比較傾向大中國主義,其他黨外人士則強調臺灣本土的民主運動……國民黨的目的,在分化他們的合作……也同時考驗海外的臺灣人,是不是全力搶救大中國主義的擁護者。
其次利用暴徒製造恐懼。十一月以後,這類事件發生多起。特務機關策動右派分子和幫派分子,在公開場合施暴,或登門入戶,侵入服務處和住家。
更嚴重的是軍警介入。在各種黨外聯誼、餞行、慶生、服務處成立等非示威場合,出動大批軍警,荷槍實彈封鎖現場,甚至以坦克、機槍嚴陣以待。
局勢至此,圖窮匕現。朝野雙方的街頭對決,如箭在弦上。
街頭對決的美麗島
《美麗島》雜誌社預訂十二月十日晚上,在高雄市扶輪公園舉行「世界人權日」演講會。十二月九日,《美麗島》高雄服務處義工姚國建、邱勝雄兩人,開車外出宣傳隔天的活動。宣傳車行至鼓山分局附近,被警察攔阻,雙方發生衝突。姚、邱被押入分局,遭十幾名警察圍毆。消息傳回服務處,紀萬生、蘇治芬、蔡有全等人,率眾包圍鼓山分局討人。分局拉下鐵門,隔鐵窗對峙。僵持至深夜,才得知兩人早已被密送警總南警部刑求,要具保才可領人。當蘇秋鎮律師和蔡有全把姚、邱兩人帶回服務處時,據蘇治芬目擊形容,兩人的臉都被打得腫大變形,「幾乎認不出哪個是姚國建?哪個是邱勝雄?」
鼓山事件迅速傳開,群情激憤騷動,宛如火藥桶,空氣的任何摩擦,都可能爆出火花。就這樣,鼓山事件為高雄事件敲了邊鼓,點了引信。俗語云,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為了反制人權日活動,警總高雄區戒嚴司令部九日宣布,冬令宵禁演習提前自十日開始,演習期間禁止任何示威遊行。
十日上午,憲兵、保安大隊、新型鎮暴車,全面部署待命;臺北市配備卡賓槍的忠勇大隊四百多人連夜南下。警總南警部司令和憲兵司令部成立「後方指揮所」,南警部副司令和高雄市警察局副局長成立「現場指揮所」。保警大隊排成鎮暴隊形,封鎖活動現場。
下午六點,黃信介抵達高雄火車站,南警部司令常持琇來交涉,常答應「可以演講,不可遊行」。協議達成後,黃信介和常持琇來到《美麗島》服務處時,天已黑,遊行隊伍齊齊站妥,高舉火把熊熊燒。黃信介向遊行總指揮施明德、副總指揮姚嘉文詢問狀況,施說扶輪公園的演講會場已被封鎖,常持琇的承諾是個騙局。
這時已超出預定出發時間,群眾早就按捺不住。黨外人士左肩斜披三色彩帶,右肩斜披書寫姓名的紅布條,高雄及屏東服務處義工組成「安全組」,維護現場秩序。一如往例,陳菊、艾琳達、曾心儀、蘇治芬等女性站第一排。隊伍前的橫幅是「國際人權日,全國黨外人士演講大會」;後面「還我語言自由」、「廢除戒嚴令」、「停止剝削農民」、「保護工人權利」等標語牌,隨人群緩緩前進。
施明德、姚嘉文的計畫是,隊伍遊行到服務處附近的大圓環,演講後就地解散。但大批憲警已迅速抵達,一排排的鎮暴部隊,叭叭叭踢正步前進,二十四輛新型鎮暴車分不同車隊,封鎖道路,把大圓環內千餘群眾團團圍住。在扶輪公園等候演講的群眾,聞訊欲趕赴大圓環,被憲警阻擋在外。
施明德和姚嘉文獲悉,前往圓環邊的新興分局,和坐鎮的南警部副司令張墨林交涉,要求開放一個出口讓民眾自由出入,以舒緩現場緊張氣氛,演講完就解散。張墨林不肯,要求立刻解散,否則立刻逮捕。分局裡站滿荷槍實彈的警察,和拿照相機、錄影機蒐證的人。
司儀王拓在大圓環依序請周平德、邱連輝、范政祐等人上臺演講,蔡有全帶領群眾合唱〈咱要出頭天〉。此時,中正三路後面,國民黨政府新添購的大型鎮暴瓦斯車初登場。彷彿科幻電影的場景,鎮暴車打出強烈的探照燈,施放白煙,逐步逼近圓環。群眾往中正四路方向移動,和封鎖線上的憲兵發生幾波衝突。
群眾中,某些理平頭、衣服有特殊記號的「暴徒」開始喊衝喊打。黨外人士不願事態擴大,引導現場群眾繞回服務處。封鎖線外的群眾也趕來會合,擠爆服務處前的馬路。張俊宏上臺宣布解散,但群眾熱情激昂不肯散。張春男、紀萬生等人輪番演講,並帶領群眾唱歌。
輪到呂秀蓮上臺,她分析臺灣前途、臺灣地位未定,暗示國民黨非法統治臺灣,侃侃而談三、四十分鐘,全場靜聽,連警察都安靜聽講。十點左右,鎮暴車出現了,像科技化的恐龍,強光照射,施放催淚瓦斯,轟轟然而來,強力驅散人潮。被催淚瓦斯驅離的群眾,隨後又回到現場,並開始反擊,石頭磚塊棍棒齊飛,警民衝突持續不斷,打游擊戰似的你來我往,民眾直到半夜才散。十一日凌晨一時二十分,鎮暴部隊撤離現場。
那一夜,國家暴力和群眾暴力在街頭對決,史稱美麗島事件。日後,作家陳若曦為那一夜的事件定了調,她對蔣經國說了八個字:「未暴先鎮,鎮而後暴。」
無論如何,那是波濤洶湧的一年,詭譎的十二月,魔幻的一夜。對許多人而言,命運在這一夜扭轉了。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