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向的犬儒
逆向的犬儒 ——
人民對政治的漠不關心,對政治人物的高度懷疑,通常都被認為是民主政治的致命傷。假如人人都覺得公共事務與己無關;都認為枱面上的政治人物只會說謊,誰做都一樣,那麼;從而導致投票率長年偏低;那麼公民的參政權又該從何談起?這種政治冷感正是許多學者反省代議民主政治的起點,他們通常把它形容為犬儒主義的表現。這裡所說的犬儒主義,不只是價值上的虛無,對一切價值判斷和選取都抱著懸擱態度,更是一種行動上的無能,不相信自己的一票可以改變甚麼,也不相信自己的言行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所以有學者認為西方發達國家的民主政治已經淪為「選主政治」,來來去去都是一幫精英權貴在輪流換莊,普通老百姓的權力微乎其微。活在這樣的體制之下,人又怎麼不犬儒不冷漠呢?
這幾年,我在大陸參加過的論壇、演講和沙龍起碼過百場,幾乎每一次我都會碰到一些有備而來的聽眾,藉著提問的時間發表一場迷你演說。他們的目的不是發問,他們所說的話也可能與活動主旨沒有太大的關係,但是他們的神態激昂,言論鏗鏘,一股氣勢磅薄而出。儘管主持人有時候會要求他們長話短說直達重點,儘管其他聽眾有時會不客氣地以噓聲要求他們中斷看似冗長的發言,可他們還是可以面無愧色地滔滔不絕。也許是在香港住得太久,習慣了港式冷淡,我總是震懾於這些聽眾的熱情,同時又不得不感到一絲困惑。
為甚麼大陸會有這麼急切的聽眾,一心一意地想要在公眾面前發言?尤其是當話題涉及到時政的時候。近乎本能的回答是他們發表意見的空間太少了,平常沒人理他,所以一定要把握機會盡情發洩。可是再想深一層,便知這個答案還不夠仔細,因為這是個網絡的時候,人人都能在論壇、博客和微博上一吐心聲,這些聽眾又何必去人家的論壇舞台上唱自己的戲呢?思之再三,我只能想出兩個理由:一.網絡匿名和隱身的性質無法達到這種公眾目光下力陳己見的肉身實感,他們只有到了名副其實的公眾場所才能感到「公共」的具體存在。二.在公共論壇上發言是比網絡發言更進一步的動作,也許他們覺得在互聯網上說話沒用,想透過面對面的言說去追求更直接更有效的成果。
我曾在一場研討社區營造與公民參與的研討中,又碰到了這麼一位聽眾,他對台上所有付出過心血力氣的實務操作者冷嘲熱諷,批評他們發動公民參與社會規劃的實驗「沒有用」,「只是空談」。然後他慷慨激昂地痛批中國種種怪現象,覺得比起那些更巨大更「根本」的末節,並且注定失敗。坦白講,類似的言論我聽得太多太多。
不只是公開論壇,就連你寫一篇文章,也總會有人罵你「空談」,指斥你看不到「根本」的問題。無論你在談甚麼,都有人認為那還不是最「根本」的重點。究竟甚麼才是「根本」的呢?很難說。於是一場談建築和規劃的論壇會有人說教育才是重點;當你們在談教育,又有人說醫療才是重點;當你們終於談到醫療了,就有人說貧富差距的問題最重要;說貧富差距,則有人鄭重告誡政治體制的改革方是本質的問題。這種思維的特點是,一方面不能切割問題,總要把所有事情都看成是牽一髮動全身的整體問題;另一方面則是想在這系列的問題中排出優次秩序,相信某些問題要比其他問題更根本更重要。
沒錯,社會是個複雜的動態結構,沒有任何一條綫索是可以完全孤立的;但是具體的社會政策討論也不可能就此得出一個一籃子的總體解決方案,我們只能在了解了事實的複雜脈絡之後,具體而微地針對一點下手。至於「根本」,我很懷疑有誰能想像神一樣俯瞰全局,全知全能地定出甚麼才算根本問題。我們更不可能無視現實地叫教育和醫療的改革先等一等,要上不起學的孩子和看不起病的病人先熬一熬,好讓我們集中全力先解決據說更根本的體制問題。然而,這都還不是我最關心的;最讓我不解的是,在這一通言論之後的那句「沒有用」。無論是實體的論壇,還是虛擬的網絡,那些有點「根本」問題的評價往往沒有導向更精微更理性的辯析,反倒得出了「說這些話沒用」的情緒結論。很明顯,這是一種情緒,近乎文首所說的種政治犬儒主義,否定一切人家提出來了的建議,懷疑一切有人正在實行的行動方案,因為這都還不夠「根本」。如果你追問下去,甚麼是根本?怎麼對付根本問題?你自己又對根本問題做了些甚麼?得到的答覆也許就是那句「說了也沒用」。
那一天我終於按捺不住脾氣,斥責了那位聽眾,因為我覺得他對台上那些正在實際努力著的講者不公平;他怎麼能夠自己甚麼都不幹,卻把手指指向他人呢?但一回頭我就後悔了,因為我又何曾對他公平過?他的情緒我一點也不陌生,那是種逆向的犬行心態。與西方代議政治底下的犬儒不同,這些人非常熱情,非常關心公共事務,在網上逢帖必跟,在報告裡一定舉手,可他的結論卻是犬行的「一切都是空談」與「甚麼都沒有用」。看起來很矛盾,但我是懂的。要是沒有巨大的悲情和沮喪,那位聽眾又怎會拿著麥克風不放?他看到的問題雜多,而且一條串一條,他的無力感如此深重,乃至於他要激情地宣告「說甚麼都沒用」。當然他知道自己也是說甚麼都沒用,但他必須洩出心頭的重壓。
(注:本文首發於am730,2009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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