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选背后的拉丁裔保守主义

2020-11-13 原文 #萬有引力之蟲 的其它文章

美国大选背后的拉丁裔保守主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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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国媒体对美国大选结果的盘点中,一个逐步被人关注到的现象是部分拉丁裔选民的右倾。拜登尽管赢了多个摇摆州的选举,却丢失了拉丁裔聚集的佛罗里达和德克萨斯。与4年前的希拉里相比,拜登在关键区域收获了更少比率的拉丁裔选票,在德州西裔聚集的边境地区甚至遭遇被翻红。尽管拜登和特朗普均得益于拉丁裔投票率的上涨,后者分到的蛋糕却更大。主流舆论中,拉美移民被视作终结共和党统治,对冲白人工人阶级保守派选票增长的关键。尤其在预测佛州等地的选举结果时,人们往往预设稳定流入的拉丁裔将为民主党带来更大的赢面。 

但事实却一次次打破观察家的预设。被自动归类为少数族裔的美国拉丁裔,比近年来同样趋向保守的亚裔群体更多地支持共和党。诸多数据都显示,2016年后,拉丁裔选民对共和党的支持更稳固而非松动。2018年中期选举中,知名共和党人Ted Cruz和Rick Scott就分别获得了35%和45%的拉丁裔选民支持。今年拉丁裔对特朗普的支持率也回弹到了历史高点。疫情中少数族裔更高的死亡率未撼动特朗普的拉丁裔基本盘,有三分之一的选民认同他针对疫情的一系列举措。拉丁裔非但没有成为民主党蓝潮的一部分,反而经常成为政治版图中令人困惑的搅局分子。 

拉丁裔给人出其不意的困惑,部分来源于其复杂破碎的族裔认同。美国的拉丁裔来自于20多个政经背景迥异的国家和地区,包括墨西哥、古巴、波多黎各、萨尔瓦多等,近些年来自中美洲的移民增长最快 。在人口普查和主要社会统计中,拉丁裔并非与白人、黑人、亚裔、原住民并列的种族,而是一个单独罗列的祖籍和文化归属选项。很多看似属于拉丁裔的选民并不认同拉丁或西班牙裔(为囊括巴西裔,本文主要使用拉丁裔的称呼)的标签,也不认为自己属于美国已有的种族类型。更多认同为拉丁裔或西班牙裔的人又同时隶属于其他种族,比如高达四分之一的人是黑人拉丁裔Afro-Latinx(Latinx是社运人士倡导的Latino的性别中立版本),他们平均的意识形态比其他拉丁裔要激进许多,在族裔内部也常遭受种族歧视。拉丁裔社区的意识形态光谱宽广,既有顽固的福音派基督徒,也有the Young Lords以降的左翼反美激进主义传统。近年来,BLM等议题的发酵,让拉丁裔社群内部更加撕裂,也提升了分析预测拉丁裔政治的难度。 

和亚裔类似,抛开内部的异质性和对同一性标签的质疑,拉丁裔事实上已经成为一股可以被集体动员的政治势力。全美范围内,拉丁裔已经超越非拉丁裔黑人成为最大的少数族裔选民群体,他们将在未来决定进步政治的走向和前进速度。  

拉丁裔铁票仓的迷思

在美国的政治史里,拉丁裔并无统一的政治诉求和意识形态,而总是依据历史情境而做出更利于自身族裔的选择。1930年以前,和非拉丁裔黑人类似,绝大部分拉丁裔都是共和党支持者。1930年到1960年代,共和党逐步成为富人的代言人,大部分少数族裔,包括西班牙裔因为罗斯福新政后新政联盟的建立而转投民主党。但60年代政党重组后,拉丁裔和黑人的投票趋势出现了奇异的政治分野。黑人不断逃离共和党的同时,拉丁裔共和党数量却因为保守派的不懈动员而稳步增长。自尼克松开始,尽管两党轮流执政,拉丁裔共和党支持者的数量一直都保持在三分之一上下。 

拉丁裔对共和党的稳定认同,源于六七十年代民主党的策略失误和共和党的乘虚而入。二战后,一小批由于入伍而获得更高社会地位的拉丁裔男性精英开始组建最早的西裔共和党组织Republican National Hispanic Assembly。RNHA在尼克松当选上发挥了重要作用,也为全美拉丁裔保守派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同时,二战时期的军工联合体振兴了加州、德州、佛州等地的经济,人口的净流入让这三州的选举人票超过了纽约。由于拉丁裔恰恰聚集在这三个州,拉丁裔在选举政治中的重要性一下子被放大。 

相对民主党的傲慢,共和党面对黑人选民流失的挑战,花重金对西裔进行了针对性的宣传,栽培出一群具有草根动员力的拉丁裔共和党。这些人声称民主党予取予求,利用拉丁裔的忠诚。这种逻辑不无道理,只有两党都视其为摇摆选民而竭力争取时,拉丁裔才能得到最多的好处,因此,拉丁裔必须同时参与两党的政治。共和党成功的动员策略还让拉丁裔内部出现了极化。一方面,民权运动让不少西裔和黑人、亚裔、原住民建立起了种族团结,另一边,一些出身精英的拉丁裔共和党则开始美化西班牙殖民,通过强调自己西班牙后裔的身份来贬低其他少数族裔。另有拉丁右翼则强调对美国的认同基于其独立战争的历史,成为美国人就要铲除自己族裔身上西班牙旧帝国的残余。 

七十年代后,随着拉丁裔总人数的上涨,共和党做了大量吸纳拉丁裔精英的工作,比如七八十年代美国财政部司库有三个都是拉丁裔女性,可谓史无前例。拉丁裔与共和党的蜜月期出现在里根和小布什时期。80年代中移民政策虽然收紧,却同时给了无证移民合法化的途径,提高了里根在拉丁裔中的声誉。在小布什任下的八年,拉丁裔的支持率又一次冲到了四成多的顶峰。布什家族在德克萨斯、佛罗里达和拉丁裔建立了稳固深厚的关系,其小政府的理念,以及911后对国家安全的重视,都得到后者的青睐。 

奥巴马主政时期,出于对其团结有色人种的信心,拉丁裔重新开始拥抱民主党,但即便是他表现最好的2012年大选,拉丁裔的支持率也只是区区71%。2016年大选期间,特朗普对墨西哥移民的种族主义攻击也未能显著降低拉丁裔对保守派的支持,近三成选民依然把票投给了共和党。日益种族主义和反人性的移民政策并非没有刺痛到拉丁裔,但移民一个维度并不足以撼动已然坚固的政党认同。今次大选中拉丁裔的“反动”表现,更多只是其保守主义历史的延续。所谓拉丁裔是民主党铁票仓的论断,其实并不成立。 

拉丁裔的政治倾向与投票选择

吊诡的是,尽管拉丁裔政治认同分化严重,不论是进步派还是保守派,都习惯了采用本质主义的话语去描绘拉丁裔的政治倾向。早在八十年代,与里根在初选相遇的西班牙裔保守派总统候选人Benjamin Fernandez就信誓旦旦地断言,拉丁裔将是天然的保守主义者,因为他们“信奉个人主义,几个世纪以来都不信任中央政府,还从自己母亲身上学到了财政保守主义。”里根本人更是有过名言:“拉丁裔是共和党,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这与同期美国共和党把富裕的东亚裔视为天然的保守派一脉相承。 

政客们的本质主义倾向也强化了公众对不同拉丁裔的刻板面貌,比如人们认为西班牙裔中投共和党的要么是反堕胎的天主教徒,要么是冷战背景下古巴反共移民后代,逢民主党必反。事实上,天主教也可以和左翼劳工运动有机结合起来。美国为移民农工维权的农业工会United Farm Workers (UFW),就是西班牙裔天主教徒于60年代建立,组织的运动纲领中也常见天主教的元素。拉丁裔的保守主义也不能都由古巴裔来背锅。早在古巴革命前,纽约的波多黎各人就已经大规模支持共和党州长,墨西哥、尼加拉瓜、委内瑞拉裔中也有数量众多的保守派,不少在拉丁裔保守派组织任职。 

拉丁裔的政治倾向也确实和拉美政治有极大的关联。除了反卡斯特罗的古巴流亡者外,每个拉美移民都自带了故土政治斗争的印迹,透过对这些斗争的记忆和重构来确认自己在美国的立场。20世纪初墨西哥和波多黎各等地的左翼运动塑造了早期拉丁移民对美国的灯塔主义,这种亲美倾向甚至反过来强化了对出生地右翼政党的支持。例如80年代,支持里根的墨西哥共和党人基本都同时拥护墨西哥的右翼基督教政党国家行动党(PAN),后者被拉丁裔保守派亲切地称作“墨西哥的共和党”。 

但拉美左翼政治也没有成为拉丁裔投票时的决定性因素。一般来说,第一代移民对出生国的记忆更深刻,更容易将拉美问题带入投票考量。相反地,已有数据显示,在美国出生的、千禧一代的和说英语为主的拉丁裔尽管价值观更开放,认同共和党的比例相对老一辈人反而更高。这一来显示其他美国本土的因素,比如经济利益在党派认同形成中发挥着作用,二来也说明在拉丁裔身上,进步、保守的标尺和美国民主、共和的党派界限并非重合。 

已有的政治学和历史学研究显示,影响拉丁裔投票倾向的因素错综复杂,这不仅表现在拉丁裔多元的人口特质,模糊的身份边界,多重外部因素的相互干扰组合,还在于不同历史时期的主导因素不尽相同。比如著名的2004年大选中,布什以41%-44%创下了拉丁裔共和党支持率的记录。这源于布什家族本身对西裔的亲和力,其在维护美国国家安全上的强硬态度,和拉丁裔对当时民主党推行同性婚姻和堕胎政策的不满。 

针对刚过去的2020大选,虽然尚未有严谨的学术分析,但初步的民调暗示,拉丁裔“倒向”共和党源自他们对疫情下经济状况的担忧,而非在文化战争上的站队,或是对民主党实施社会主义的忧虑。具体来说,各地共和党推行的重开政策相对民主党主倡的社交隔离,更能解决低收入拉丁裔生计上的燃眉之急,疫情前失业率的下降也让他们认为共和党更能处理失业问题。11月3日Latino Decisions针对拉丁裔选民的调查数据显示,疫情、工作和医保价格是各州居民最希望政客解决的议题,远超过移民改革、种族正义、堕胎、环保等话题。对很多西裔来说,投票是在均无法彻底代表自己的两党中挑一个不那么坏的支持,民主党无法指望凭借社会正义问题占领道德高地。 

右翼运动中的拉丁裔

丰厚独立战争与革命传统浸淫下的拉丁移民,早已越过投票箱,在更广的社会运动中锻造和重塑着美国精神。然而,和拉丁裔的高度参与不匹配的,是学界和传媒对拉丁裔保守主义运动的忽视。人们想当然地把拉丁裔的社运参与框死在支持移民一个维度上,预设移民一项就足够让他们忠诚于民主党,无视他们在其他政治、经济领域的参与。 

首先,拉丁裔尽管同为种族主义的受害者,由于殖民历史中的反黑主义和与非裔在就业上的直接竞争,族群中的种族主义程度一点也不低。与亚裔相比,拉丁裔,尤其是拉丁裔白人对黑人的排斥性更强。在几乎所有社会调查中,拉丁裔对黑人遭受种族主义的感知都和非拉丁白人相差无几,他们大都不承认黑人依然遭受着系统性的歧视。另一个反直觉的数据是,在BLM运动伊始,西班牙裔对黑人运动的支持率甚至连白人都不如,直到今年弗洛伊德之死,才让许多拉丁裔意识到自己长期以来的特权。借由BLM,年轻的拉丁裔进步派们也终于有机会对自身族裔内部反黑的历史进行持续的反思。 

可惜,这种族群内部的反省并未扭转大局。今年夏季在佛州,以Cubans4Trump为首的团体组织了多次反对BLM的集会。许多大城市的拉丁裔聚居区也出现了零星的反黑行动,曼哈顿Inwood社区的多米尼加裔和非裔起了冲突,芝加哥Little Village的墨西哥裔则武装上街骚扰黑人。在民调上,六月几乎所有族裔都站出来支持非裔抗争,可到了九月,白人和西裔的支持度经历了大倒退,非裔和亚裔的观念变化则不大,西裔又一次和白人站在了一起。 

另外,拉丁裔对保守政治的支持还仰赖于大量右翼组织的草根工作。成立11年的Hispanic Republicans of Texas是州层面运营最成熟的拉丁裔保守派组织,已经为140多位拉丁裔共和党人助选。Texas Latino Conservatives是今年新成立的组织,专注于培养下一代保守派行动者。德州以外,去年设立的Latinos for Trump成为了拉丁裔共和党们社区动员的首选平台,他们致力于扩大,而非仅仅维持拉丁裔共和党的基数。 

与四年前遮遮掩掩的姿态截然不同,今年拉丁裔保守派们更直接地在街头进行宣讲,一些拉丁裔聚集区随处可见Viva Trump的标语。Latinos for Trump也利用各种机会污名化BLM,声称其受到拉美共产主义政权的资助。组织的官方Instagram频道上贴满了各种支持者的合影、拉票活动现场照片、特朗普的新闻和推特。目前,页面的更新停留在11月7日特朗普拒绝承认败选的声明上,不知未来何去何从,但可以肯定的是会有新的平台继续代表拉丁裔保守派的声音。 

拉丁裔甚至在极端右翼组织中都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近两年传媒曝光度较高的极右翼组织骄傲男孩的负责人Enrique Tarrio就成长于迈阿密的小哈瓦那,自我认同为黑人拉丁裔,他也是Latinos For Trump的区域负责人。白人极右翼通过吸纳少数族裔成员甚至负责人,也可有效还击外界的白人至上主义指责。 

拉丁裔政治未解的疑问

拉丁裔保守主义得以维系至今,还有许多值得深挖的维度。拉丁裔的高共和党支持率几乎完全由男性选民驱动,而且趋势比其他族裔更明显。纽约时报对摇摆州的选前调查显示,拜登和特朗普在拉丁裔女性中的支持率分别是59%和25%,但在拉丁裔男性中,两人的支持率居然只差8%。拉丁裔的投票性别差异是黑人的两倍,亚裔和其他族裔的四倍。除了根深蒂固的性别主义,基于中美洲移民的社会学研究还曾指出职业性别隔离在其中可能发挥的作用。相比拉丁裔女性移民多在混合族裔场合工作,拉丁裔男性移民多从事城市服务业,日常沟通局限在和其他拉丁裔的互动上。不同的社会交往方式使得拉丁裔不同性别间的价值观相差悬殊。 

基于亚裔的社科研究也为理解拉丁裔政治提供了新的启示。政治学研究发现,促使二三代亚裔移民逐步靠拢民主党的一个关键因素是高校政治社会化的作用。通过与倾进步派的同龄人,特别是其他少数族裔的交流,亚裔年轻一代逐步与老一辈移民的保守主义、灯塔主义价值观脱钩。由于接受高等教育的比例更低,这条高校社会化的通路对拉丁裔来说也许并不那么明显,但它至少暗示,少数族裔年轻人间更强的联系和沟通是打破政治精英分而治之策略的步骤之一。  

最后,与60年代拉丁裔共和党由几个州的退伍军人和职业精英把持不同,如今的拉丁裔共和党支持者在地域和人口特质上更多元,包含了大量的劳工阶级,而不同阶级对共和党的支持方式有着根本的不同。相比追寻保守的家庭和宗教价值,德州边境小镇的拉丁裔劳工阶级对民主党可能威胁到石油产业更为警惕,他们的政治选择也因此更容易随着经济条件的变化而跟换。其他调查也曾发现,过去十年在同性婚姻等社会议题上,拉丁裔和其他族裔的取向差别已经很小,传统文化和宗教信仰的禁锢性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大。近日,历史学者Geraldo Cadava在采访中无奈地表示,似乎每过四年,人们都要被迫重新发现一次拉丁裔。当每次大选结果都在挑战公众对拉丁裔政治的直觉,人们就该更主动地放下其他未经审视的预判,去理解拉丁裔标签下涌动着的鲜活经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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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Cadava, Geraldo. 2020. The Hispanic Republican: The Shaping of an American Political Identity, from Nixon to Trump. HarperColli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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